楔子
江南水乡的某一个小镇,时常会有旅行团的人乘着巴士进来。汽车到达旅店后,车门“吱呀”一声打开,有人踩着细长的高跟鞋,曳着丝绸长裙,一步步下了车梯。是精致的女子,棕色墨镜遮住了半张白皙的脸,长发浸在朦胧的日光中,女子戴上草帽,左手手腕上是一个景泰蓝手镯,镂刻着复古的花纹。
“哒、哒、哒”越过小桥,女子的身影便落入了高耸的石墙房,古老的青石板,鞋跟叩破了小巷的静谧。廊檐下的店铺纷纷合上了木板。
小镇是长情的,十年前的景象十年后如出一辙地落入女子的眉眼,她还是那个撑着油纸伞的江南姑娘,一低头,一顺眼,尽是风情。然后等不羁的少年执起她一双手,走到石路的尽头,从和蔼的老婆婆手里买过两个喜蛋,他剥给她吃,酱油不小心滴在少年的格子衬衫上,女子的皓腕下顺势开出一朵并蒂莲花。
当然,如果时光允许,可以离开氤氲的水乡,或是留下。嫁鸡随鸡,都是好的。
只是这些,也都无关紧要了。
如此这般,姜梨站在18岁青黄不接的路口。
无聊吹口哨,吵架爆粗话,荤段子一箩筐,耍起小聪明害人害己。贪恋红尘,活得无伤大雅。盼望有朝一日,大地春如海,仗剑走天涯。
当然,还要带上她家的大黄狗阿花。
1993年,姜梨在桥河镇一心一意向小康生活开足马力驶去,坚信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她很健康。她很富有。她永远热爱生活。
贺杨说,这位同学,姓姜,名梨,字阿Q,表面没心没肺,实乃狼心狗肺,猪狗不如。越说越来劲,在生物课上,他欢喜得眉飞色舞,一个劲儿问,我概括得有义气吧!姜梨点点头,算作默认,而后,将手里解剖到一半的青蛙塞进了贺杨的T恤衫。
晓久劝过姜梨,待人要宽容,尤其是对贺杨,要是将来他对女人留下阴影可怎么办。贺杨此人,长相眉清目秀,雌雄难辨,易好男风。姜梨困惑起来,她嘟起嘴巴,翻翻白眼,回想自己实在没做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逼他心怀不轨啊。当然,她确实承认,在众人涉世未深的某一个仲夏夜,姜小梨骗过贺小杨,说酷热难耐,镇委下令桥河开放一周,届时漂亮小美眉汇聚一堂,他可以禽兽不如地秀一秀引以为傲的六块小腹肌。可是天地良心,如来作证,姜小梨真没想到贺小杨会在不见一人的情况下仍旧扒光自己往下跳,被他的镇长爸爸亲手揪上岸,当着众人以正视听。过往种种,不提也罢。姜梨估摸,一场可以证明性别的鸳鸯浴对他来说过于重要,她给了他盼望已久的希冀,又让他在睽睽众目下惨遭羞辱。如此想想,她也确实猪狗不如。
经此一役,姜梨善心大发,告诉贺小杨一个生存之道,桥河镇的漂亮小妹妹只有姜小梨和晓小久两个,若干年后,桥河镇的漂亮大姐姐只有姜大梨和晓大久,其余都是歪瓜裂枣大头菜。奔向二十一世纪的四有青年,一定要安分。这种光天化日下为泡妞剥得只剩下小裤裤就全身心栽进桥河的行为是不科学的,是没有可操作性的,在民风淳朴的我们的家乡,是要吃大亏的。
六月底的桥河镇,阳光清清爽爽,冒着热气一股脑地倒在石路上。小桥流水,栀子花香,石墙房里的弄堂,绿荫一浪浪地涌来,水乡的景就成了文人墨下的画。浅浅的意境从叶脉里透出来。
姜小梨长成姜大梨后,依旧是桥河镇的活宝。以她为首,麾下的两只小蚂蚱,均要与她站在一根绳上,在阴暗的罅隙里,朝着阳光奋力生长。
桥河镇是千年古乡,教育事业不算落后。高二结束,就是兵荒马乱临阵磨枪的高三,姜梨像祥林嫂,一遍一遍告诉蚂蚱同胞们,她此生心愿,就是离开乡镇,离开生活十八年的桥河,为此姜大梨不惜弃车弃帅,她要过上富裕的生活,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贺杨似笑非笑,不以为然,他是一镇之长的大公子,前途无忧,坐吃山空。而晓久只是姜梨的小跟班,那一副哀伤的如画眉眼在灯光里浮现太多次,姜梨每一次都强迫自己无视之,左右两叠复习书是无坚可摧的屏障。
这个信仰缺失的时代,有人被乱花迷了眼,有人在岸边湿了鞋,她装聋作哑将良心剁碎喂阿花吃,老天总会垂怜一次吧。
亲爱的晓久,你说是不是?
很多时候,人一旦立下方向,岁月早就轰隆隆驶过,带来一些人,又带走一些人,没有谁能陪谁到终点。姜梨说,生活是一个泼妇,可惜没有人相信。
就在姜梨揉着一对可以挂到嘴角的黑眼圈时,晓久走过来,在她面前招招手,笑着问,青霞姐姐的《东邪西毒》,我们去看吧?
姜梨正想喜滋滋应了,转念一摸钱袋,生生咽下口水。贺杨落井下石,你不会不去吧?王家卫导演,八大巨星联袂,绝对是华语电影的一大巅峰。姜梨正在做困兽之斗,贺杨叹了口气,从裤袋里掏出三张电影票,真不去?
毛主席说了,去!一定要去!
1994年的隆冬,桥河镇阴冷异常,一夜之间,千树万树梨花开,白皑皑一片覆在了苍青色的瓦片上。姜梨和贺杨并肩出了电影院,天气冷得她搓着冻僵的手直哈气。贺杨双手插在浅灰色的灯芯绒裤袋里,脖子上缠了条白色围巾。他有王子病,姜梨腹诽,从帽子到袜子,除了白还是白。她很忧愁自己会得雪盲症。
而更让姜梨忧愁的,是身后的晓久已经痛哭半小时,鼻子又红又肿仿佛碰一碰就要落下来。姜梨用胳膊肘推了推身边的贺杨,你去安慰安慰她吧,哭一哭,意思意思就成了,再哭下去她爸妈非揍死你。贺杨嗤之以鼻,姜梨,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心硬得跟一块碳酸钙似的。
嘿!他娘的我的心和碳酸钙有个毛线关系!
晓久紧步上来,插在二人中间,消灭战火。
三人在亭子里避雪,晓久问姜梨,为什么欧阳锋那么多年都不试着回去找他嫂嫂,而是宁愿一辈子躲在茫茫大漠里等待光阴的宽恕呢?
贺杨用树枝刮着积雪,闻言噗嗤一声笑出来,有什么好找的?这叫性格决定命运,就算命煞孤星那也是他自找的,要是学学洪七,带着老婆闯江湖,事在人为多好。我倒是觉得,整部片子最有内涵的就是,刘嘉玲演的桃花怎么跟一匹马感情这么要好。哎,你说为什么?贺杨踹了姜梨一脚算是询问。姜梨瞪他一眼,吼,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马。
贺杨吃瘪,反击成功。
晓久又问,在这八个人里,你们最喜欢谁?姜梨认真想了想,回答,西毒。晓久问她为什么?姜梨摇摇头说,喜欢一个人哪需要理由,我讨厌鸡蛋女,她不是执著,是自私,这个年代哪有不劳而获的事情,不是每个人执著到最后都能碰见洪七,所以她是全剧中唯一一个不知结局的人。还有黄药师,爱一个人怎么可以伤害别人,懦弱又小气,真不如慕容嫣为爱成痴来得大快人心。
晓久听着,转头看雪地里的贺杨拿枯树枝学项庄舞剑。姜梨盯着凉亭前孤零零的几株梅,暗香疏影,何其好看,每一朵都为谁望穿秋水。
耳边,是晓久幽幽吐出的一句话,说,我喜欢黄药师。
十多年后,姜梨没有想到,《东邪西毒》会再次上映。那是2009年。她一个人从桥河的电影院里走出来,月色清朗,像水一样化开。多久以前,它照的还是一群孩子,说着和成年后不一样的话。命运早就换作别人的面孔,卜测过世人翻云覆雨的人生。
那个时候,欧阳锋说,如果你不想被人拒绝,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拒绝别人。
可是永远不要以为,一个人说后悔是意味着假如时光重来他就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快过年了。
桥河镇每家每户都忙活起了年事。挂灯笼,贴对联,自扫门前雪,进庙烧香拜佛。一株株许愿树上挂满了红绸带,西北风吹过,红旗飘飘格外招摇。
进屋后姆妈端出了热菜热饭,看着姜梨狼吞虎咽,笑着替她抚背顺气,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猴急猴急干吗?看见你爸了吗?姜梨塞了一嘴,直摇头。姆妈叹了一口气,皱紧眉峰,屋顶又漏水了,他回来可以修一修,大过年的也该给你添置点东西。姜梨点点头。
吃到一半的时候,阿爸回来,看见姜梨吃得香,笑着摸一摸她最近不怎么灵光的脑袋,提起一只烤鸭,道,囡囡前几天讨的,给你买好了,和你姆妈一块吃,要把鸭屁股留给我。姜梨再次点点头。阿爸转身进去,看见姆妈虎着脸,下意识抓抓脑袋,从上衣夹克里掏出皮夹,抽出一张一百块说,先把房租付了。一个人对着空气,啃着鸭腿,姜梨还是点点头。
寒假第一天,贺杨给姜梨打电话,楼下大爷叫唤的时候姜梨正在床上玩蹦蹦床。跑下楼,穿过小弄堂,冻得够呛,接过电话,贺杨嚷嚷,你是不是又撒丫子乱跑?姜梨说是是,有什么话快说,冻死了。贺杨叹气,真可怜,我正躺在被窝里呢。姜梨火了,你废话怎么这么多,你怎么不说你脱光了在河里啊!贺杨嘿嘿一笑,说,大梨子,晚上老地方见,我有新货!姜梨撂下电话,丢下五毛钱跑回了家。
晚上到点,姜梨装扮如一只保温瓶,坦然收到贺杨鄙视的眼神,以德报怨,由衷赞叹眼前的一对璧人:佳偶天成。晓久俏脸一红,贺杨一脚踹在姜梨的绒裤上,怒吼,滚去捡蛋。
很久以前,姜梨第一次在桥河镇过年。
她看见贺杨在桥河边拉一只火红色手风琴,晓久在一旁起舞,时而像破茧而出的蝴蝶,时而像振翅高飞的雄鹰。一个是镇长的宝贝独子,一个是全国少儿舞蹈比赛的翘楚。姜梨的身世很普通,父母离婚,父亲另组家庭,常年冷落。8岁时母亲改嫁,移民至海外。临行前,妈妈将姜梨托付给自己的妹妹妹夫。
姜梨知道,妈妈拿到绿卡,为新丈夫生下一子半女,生活稳定后,会接自己去美国。
贺杨的新货没有让姜梨失望。火树银花不夜天,娇红柳绿,如星如雾。贺杨拿一根烟火棒来到姜梨身后,悄悄点着她的发尾。姜梨闻到焦味,一脚踹在凶手的罩门上,二人齐齐滚到地上。
姜梨很开心,她哈哈吐着白气,对晓久说,给爷跳一支烟火舞。
贺杨身体一僵,立刻坐起来,恶狠狠瞪着姜梨,指责她的口无遮拦。晓久弯了弯眉毛,像堕天的精灵,荧光熠熠,翩翩而舞。
贺杨看得喜上眉梢,眼里尽是佳人倩影,姜梨抚掌而笑,有多少次,姜梨梦见晓久站在某国的皇家歌剧院里,对世人微微一笑,从此红尘颠倒。
晓久的脸蛋红扑扑,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说,好久没跳,舞步都生疏了。贺杨急忙摇头,可漂亮了,早知道应该把我的手风琴拿来。
姜梨突然使起坏,把鞭炮往贺杨身上一扔,噼里啪啦,然后拉起晓久就跑,身后的贺杨满地打滚。
大年初一,三人去晓久家吃汤圆拜年。晓久奶奶给每人二十块压岁钱,贺杨死活不要,姜梨在旁直捅他,你不要给我。贺杨恶狠狠转过头说,你不要给老子丢人现眼,奶奶喷了贺杨一脸芝麻,晓久大笑。
那是最好的时光。
正月十五,夜,花市灯如昼。
桥河两头挂满花灯。火树银花的古镇,庙会喜庆非常。姆妈推门而入,走到姜梨床边坐下,问,宝宝,你怎么了?姜梨正在《水浒》里腾云驾雾,顺口回,等一等,马上就上梁山。姆妈夺过她手里的书,拍拍姜梨的脑门,你不是最喜欢赶庙会了吗?贺杨在楼下等你呢。姜梨朝床上一倒,撒娇道,人家不舒服不想去。姆妈不为所动。姜梨抱抱她,嗫嚅几句,我们要分开的,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到时候多难过。
姆妈一愣,欲言又止,最后微微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