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的天空正泛着鱼肚白,大街上一片寂静。在这个时间里,只有镇门旁的哨兵,才会保持着清醒。何况今天——成人礼的欢喜和死亡带来的悲伤,都是酒的好友和良伴——整条长街上,甚至没有一盏灯。
狄亚斯锁上大门。
此时的少年身上穿着一袭淡蓝色的衬衫,一条浅灰色的长裤,衣服因为屡次浆洗,已经露出淡淡的白色。昨天披着的那身轻便锁子甲,正罩在衬衫的外面,构成了充分的防护;而在甲外所挂着的皮制斜带上,则悬着那柄锋利的长剑。
也只是这些了。
没有坐骑,没有侍从,没有其他的东西。怀里揣着所有的财产——二十来个方形银币——锁好了门,狄亚斯向着小镇的北门走去。
当少年从拒马和木栅的空隙中穿过去时,哨兵们并不感到疑惑。在这个时代,年轻人外出冒险是值得鼓励的;何况眼前的这个少年,也并不是头一天抱着出行的想法。
“祝你好运,小子!”
狄亚斯回头望了望举着皮酒袋的哨兵,笑着点了点头,随之再度前行。
不消一个小时,梅兹镇已经被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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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蛋,累死了!”
狄亚斯长出一口气。
太阳刚刚升起,凉爽的风依旧吹着。在这个倒霉时代待了十八年的少年,不由得叹息起来。
没有电脑,没有娱乐,甚至没有书。由打出生以来,身边的人不是些成天拿着木棍打打闹闹的孩子,就是些除了红酒和啤酒不在乎其他东西的成人。灯油和蜡烛是昂贵的,即便是靠着遗产和些许照顾而不必劳作的少年,也一样负担不起——更遑论用羊皮纸装订成的,厚重的四开手抄本书籍。那东西简直能叫出天价。有生以来少年见过的唯一一本书,就是小镇教堂里的圣经。
当然,这儿是穷乡僻壤。
也就指着这点幻想,少年才坚持习练武艺;在治安糟糕的时代,远行的危险不逊于跳下悬崖——固然有可能遭逢机遇,但更多的人则会一头摔死。
不过独白也说够了。
狄亚斯一甩头,摇去脑海里的杂绪,继续向前走。
前面路还长。
“站住,过路的世家子弟!”
清脆的娇喝声响了起来。
少年一呆,抬起了头。
面前出现的,是位宛如从中世纪故事的插图中走出来的骑士。那骑士腰挂细刺剑,头上带着圆顶的头盔,和脸上覆盖的白色面甲却不像是一副;而身上的骑士甲,则看起来就像是粗制滥造的产物,还点缀着斑斑锈迹,从卖相上看就算是折价货了,那条骑士腰带又真像是添头……然而这一切破旧装束所可能带来的轻视,都比不上那匹马鞍上挂着长枪的老马,更能毁坏一个人对骑士的印象。
这匹马瘦骨嶙峋,身子窄的还不如少年的肩宽,而马头则也一直低着,仿佛在凝视着地面。左腿有些微瘸,马蹄铁钉着的地方有裂痕,不看牙口也能估算出保守估计有十岁以上;除了颐养天年和做成马肉香肠之外,没人能想到它还能派上什么用场。而如今,它还能保持着站姿,这绝对称得上世界上的第九大奇迹——而第八大奇迹,当然就是能安坐在它背上的骑士咯。
“和我决斗吧!”
没错,那是把女声不假。
或许是对迟迟不作回应的狄亚斯不满,姬骑士摘下马侧的长枪,在头顶上嗖嗖舞旋了两三个大圈,而后平砸下来,枪尖直指徒步的少年。
狄亚斯一笑——十八年以来,这是头一次真正的感觉到自己身处在这么个活像是中世纪的异世界——之前的故事简直就像是写实模式,现在才开始真正的游戏——然后耸肩,摊手,开口:“决斗总得有个理由吧?你不能说打就打,这样的打斗很假,很无益,很像是盗匪式的又嚷又叫的斗殴……”
“……”
姬骑士没有开口。
“所以我们得事先议定一个章程,让天下人知道,游侠骑士不是说打就打的……喂!!”
难得遇上这么一个不好说话的靶子,在野生的骑士面前也不用顾及形象;少年回想起自己脑海里那些视若珍宝的成文句式,如展示自己拥有的勋章般——然后,女孩一策马,长枪就扎来了。
当然,马速不快,少年一闪身就躲了这一枪。
“哼,哪来那么多闲话!”
没有穷追猛打的意图,姬骑士揽住缰绳,拨马回头。
“不懂欣……好,先不说那个!不说!”眼见着对方又一次擎起长枪,狄亚斯赶忙开口:“你大清早的赶着马出来,总不会就要为了证明某位女士的花容月貌吧?”
“那倒不是。”
姬骑士摇了摇头:“和我决斗——”
“你怎么还是这句!”
“——失败的人,就做赢家的侍从吧!”
狄亚斯有点惊。
“能说的具体点吗?”
女孩子耸耸肩:“按惯例来,期限五年。”
与游侠骑士这种半佣兵半贵族的人不同,骑士是一个阶级的统称。凡在领主手下(不论大小)受封过,便可以以骑士自称——这地位是可以世袭的,尽管只能带来一些象征性的特权。而骑士的扈从则是一些尚在接受骑士训练的人,又或者仅仅是跟班和从卒;他们从自己的主人那里接受供给和薪水,在一切其他方面为自己的主人服务。
虽然我们都知道,这个一切其他方面是要先按照基本的天理人性来执行,然后再打上至少一个对折的;但如果以现代人的目光来看,这个建议就相当于一个女孩子在跟你说:“我们来打一局红警吧,你赢了我就卖身给你……………………”
狄亚斯擦了擦理论上应该流出来的鼻血:“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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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对决的两位勇士,避开了宽阔的大路;在林深之处的草原上,少女选定了合适的空地。
按照步战的传统规矩,没有人提出异议;生死由命而胜败归于天主,骑士们两相仗剑而立。
林间飘来悦耳的鸟啼,战马散步在齐膝的草中;拉开了十步的距离,双方各自夸饰着无敌。
平分了清晨的朝阳,宝剑在旭日下闪烁着明光;两人维持着对峙的姿态,各自窥觑着对方。
狄亚斯的手上渗出了汗水。少年的双手更握紧了本就立在身前的,介于单手剑与双手剑之间的长剑,:“怎么忘记戴手套了呢……”
(不过对面也没戴,所以不算很吃亏……啊!)
脑海里的想法马上散去,狄亚斯注视着缓缓走来的少女。少年如剑道般双手握着利于砍劈的长剑,不动如山;姬骑士则呈击剑的架势,单手握住西洋细刺剑,小步前行。
距离本就只有十步,脚下冲刺便几能出剑击中,但双方却都不想在这个距离上轻率地先动手。
只剩下七步。
还有五步。
三步矣。
姬骑士脚步甫稳之际,风声大起!
“噗嗤!”
剑划过血肉的声音。
然后,是少女的厉呼声。
以及狼嚎。
“哪儿来的这么多狼啊?!”
狄亚斯抽出斫入野狼血肉的长剑,扯着少女向后一跳,躲开又一只飞扑而来的巨狼:“你选的地方,你怪我咯?”
“谁知道你们这儿狼这么多!”
少女挥手一刺,赶开面前的野兽,又拨冗扫了一眼四周。
只有五六头狼。虽然说较之同类,它们身形巨大而又强壮;但对于两个体力充沛,兵刃趁手的骑士来说,打发干净它们也并非难事。
然而问题就在这里。
狄亚斯披着甲走了至少一个小时,而少女则拿着如果捅错了地方,在人身上甚至也开不出一个洞的斗技用细刺剑;而挂着长枪的战马早已不知去向,想必不是游逛了出去,就是在躲避这些不介意吃吃老马肉的狼。
两人不得不背靠着背,站在一起。而狼群则重整旗鼓,围成一个大圈子,缓缓逼近。
乱斗又一次展开。
忽而在前,忽而在后,忽而在左,忽而在右。爪牙与刀剑闪烁着同样的寒光,战吼声与嘶号声响彻旷野;少年一刀空挥,逼眼前的狼后退,方才趁机转回头看向姬骑士。虽然说带着面甲,看不清面容及表情,但她的急躁之情即便是旁观者也能轻易看出。
“你还好吗?”
少女顿了一顿,方才回话:“……拜托,掩护我一下!”
“知道了。”
看着停住脚步,刺剑上湛起金光的姬骑士,少年站到了她的面前。马上,眼前便似乎出现了一片灰色的乌云,咆吼着的狼吻和挥舞着的利爪一同拥了上来。
不能闪避,因为身后站着队友;没有盾牌,但甲胄便是墙壁。
来不及计数时间,少年只是不停的挥着长剑。甲胄所遮掩不到的伤口中,鲜血涌出,渐渐凝结在一起。长剑捅入狼首,鲜血喷出;赤红色的手松开剑柄,大张着双臂。
眼前的世界越来越虚无飘渺。少年用力的闭上眼睛,再睁开。世界仿佛清晰了些许,然而片刻后又变得模糊。
背后似乎有人在喊叫着,“让开!快让开!”
正巧,已经站不住了。
狄亚斯仰天倒下。
狭窄的蓝天中,一道耀目的金光闪过。
四周归于宁静。
下雨了吗。
“我问你,你就是我的master吗?”
为什么,女孩子的声音,变得那么干涩呢?
“……”
腿上被紧紧地勒着,似乎又被抬起来了……啊,是这样啊。
“放心吧,我没事……”
如同被一道闷棍砸中般,眩晕陡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