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小人物们没办法预见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对立时,会那么决绝;也想不到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复合,突然就可以来个180度的大转弯。
这一年开春,世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了!
关心中国和世界局势的人们,在刚获知这条消息时,无不大跌眼镜。可仔细想想,一切又都在情理之中。苏联的全球扩张咄咄逼人,美国需要拉拢中国与之抗衡;而珍宝岛事件后,中国也意识到苏联才是其最大的威胁。加之“文革”以来,中国的外交空前孤立,只有与美国的关系解冻,外交上才能够取得突破。由此,双方开始秘密架桥,直至尼克松访华后,中美共同发表《上海联合公报》,使双方的关系逐步走向正常化。
冯丽筠最早从报纸上看到这一新闻后,当即热泪盈眶。这真是一次遥远严酷的等待。革命胜利后的中国与美国之间,自朝鲜战争以来,在二十三年的漫长岁月中,一直相互隔绝、关系紧张,时不时还带着血腥味。如今,寒冬虽然还没有完全过去,但春天已经不远了!
两国的关系解冻,身在他乡的华侨们就有机会回国了。冯丽筠迅速着手准备回国事宜。但中美两国还没正式建交,于是她又多方奔走,先到了加拿大,中国和加拿大在1970年率先建了交。从中国驻加拿大的大使馆拿到了签证后,她终于可以回乡了!
回国的航班上,冯丽筠一直没有睡觉。她一想到魂牵梦萦二十余年的成都就要出现在眼前了,就止不住泪水涟涟。出生之地,养育之恩,骨肉之情,故土之亲,她这么多年以来,从没有一时一刻曾忘记过。可当她就快要踏上故乡的土地后,心中又升起一团阴影,怎么拂也拂不去。近乡情更怯啊!
中国人有个毛病,也不知是不是鸦片战争中被打蒙了留下的后遗症。关上门的时候,自个儿觉得自己特了不起,特幸福,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都等着自己去解放。打开门的时候,随便一个老外,又会让他们羡慕仰视,毕恭毕敬。冯丽筠这时候归国,受到了有关部门高规格的接待。她被安排到锦江宾馆居住,这是成都市指定的专门接待外宾的地方。
回来后,在有关部门的协助下,她很容易地联系上了父亲冯先生。父女俩这一见面,惊喜交加。冯先生搂着女儿老泪纵横。
人世间,何苦匆匆来、匆匆去。以致转眼间,老了少年。陪在旁边的工作人员,虽然都是在阶级斗争中成长起来的,也不禁为之动容。
丽筠发现父亲还带着一个漂亮的小姑娘,问这是谁?冯先生神色一黯,叹口气告诉她,这是叶成煊的女儿,才刚刚两岁!他近年来一直是和成煊一家三口共同生活的,谁想叶成煊前几天出事了,他的妻子还要忙着上班,平常都是他帮着照看孩子。
冯丽筠仔细询问了叶成煊的事情,疼爱地抱起叶紫琪。小姑娘也不怕生,冲着丽筠就咿咿呀呀地笑开了。欢喜得丽筠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亲吻不停。随后,父女俩悄声商量了几句,冯丽筠便提出,要去看看叶成煊。
陪同人员先是一愣,但随后答应向领导汇报。果然,过了几天,征询到领导同意后,他们便引着冯先生父女来到了拘留所。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叶成煊的运气着实不坏。上次在广东边境遇到大哥昔日的战友马彪,让他免于被抓;这次,幸好又碰上了冯丽筠回国。经过一番交涉后,叶成煊沾了归国华侨冯丽筠的光,政府本着治病救人的宗旨,法外开恩,没有判他的刑。他被教育一番后,就给放了出来。
事后,一家人在一起共享家宴,其乐融融。席间,冯丽筠对叶成煊说,这次回来,由于她的身份不同,很多想去的地方也不方便去。再加上国内现在的政治气候,让她的回乡之旅,忧虑倒多过喜悦。她想再过些天,就回美国了。不过,她准备让父亲冯先生跟她一同出去,有她照顾着,老人家也好安享晚年。
其实,大家心中都明白如今国内的情形,只是无法明说而已。叶成煊看了看冯先生,心中一热。这些年来,他们生活在一起,早已情同父子。他真的很舍不得和他分开。可他知道,目前的情况,老人家还是去国外的好。于是他端起酒杯,要向冯先生敬酒。冯先生眼窝也有些潮湿,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冯先生按着叶成煊的肩头说,自叶紫琪出生后,他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孙女的,这一次,他想把她也带到国外去抚养!
乍一听,叶成煊吃了一惊。女儿才两岁多,他哪里舍得?于是,他顿了一顿,正要出声拒绝,却看见妻子江晓滢的神色激动,便向她投去询问的目光。江晓滢朝他点点头,说这件事情,她早和冯伯伯与丽筠姐商量过的。她愿意女儿随冯伯伯他们到国外去生活。
叶成煊有些意外,他问妻子:“女儿这么小,你能舍得?”
江晓滢眼圈一下子也红了,她抱起怀中的女儿亲了亲,说:“舍不得又怎样?哪个做母亲的会愿意骨肉分离,但我相信女儿和冯伯伯一起到国外,会生活得更幸福。起码不会缺衣少食,不会为了每个月半斤白糖发愁。为了女儿的将来,就让她去吧。而且,我们也还想要一个儿子,以现在的家庭条件,再生一个的话,如何能够照顾得来?”
说着说着,江晓滢流出了眼泪,她哽咽道:“等女儿长大了,我们再去看她。”
叶成煊没想到妻子会考虑得这么深远。是啊,自己没沦为阶下囚已是侥幸,现在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他能给予女儿什么?近两来年,日常都是冯先生带着女儿,与亲祖孙无异。到了国外,他们只会倍加疼爱她的。既然妻子都能够想明白,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把女儿抱过来,疼爱地亲了亲。紫琪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父亲,她抬起小手好玩地挠着父亲的下巴,天真无邪地笑了。
叶成煊也忍不住垂泪。
晚饭后,家人们都准备休息了,冯丽筠却叫上叶成煊,两人单独进行了一次交谈。
他们的谈话,自然绕不开他们共同思念的那个人——叶成煊的大哥叶成锐。冯丽筠知道叶成锐离世的那年,叶成煊年纪尚小,还不懂事。当初中国社会所发生的事情,她已向父亲冯先生详细询问过,包括后来的叶成溢自杀一事。但她还不了解这二十余年来,在新中国成长起来的这一代年轻人的思想。叶成煊退学、逃港、造反,叛逆得有些胆大妄为,但内心,又似乎迷茫得很。冯先生曾给冯丽筠讲述过叶成煊所谓的为他大哥“报仇”而采取过的行为,让冯丽筠很是吃惊。现在他刚从监狱出来,真怕他思想上再出现不稳定,越滑越远。冯丽筠看着已为人父的叶成煊,回忆着她第一次去叶家见到叶成煊年幼时的情形。那时候,叶家人才鼎盛。现在,兄弟四人就剩这么一根独苗了。叶冯两家几代相交,早已胜似亲人,她不希望他再惹出些什么事情。
冯丽筠问叶成煊:“你对十八世纪末的法国大革命有过了解么?”
叶成煊不明白丽筠姐为什么和他谈起这个话题,他回答说:“中学的历史课上学过,我觉得还算清楚吧。公元1789年,巴黎人民攻占巴士底狱,揭开法国大革命的序幕;到1799年拿破仑发动雾月政变独揽大权而结束。法国大革命是早期资产阶级革命重要的一环,不仅摧毁了法国的封建统治,初步建立了资产阶级共和国的政治体制,还沉重打击了欧洲的封建制度,传播了资产阶级自由民主的思想,促进了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特别是巴黎人民的三次起义,开始显示出无产阶级的伟大力量。”
说完,叶成煊看着冯丽筠,不明白丽筠姐问他这道经常出现在中学历史考试中的题目有何用意?却见冯丽筠轻轻摇了摇头说:
“我们今天不讨论它推动世界发展的革命意义,我只想说说这场革命当中的普通人性。你了解这场革命中最残忍、最血腥的一面吗?”
叶成煊自然不知。中学课本里的内容,除了介绍革命的伟大和革命者的英勇之外,最多提到一句资产阶级的局限性与软弱性。
冯丽筠讲道:“法国大革命最恐怖的年代,是雅各宾派当政时期。雅各宾派有几位重要的领袖,马拉、罗伯斯庇尔和丹东,其中最典型的革命家是马拉。但他究竟是理想主义者,还是政治野心家?人们永远也弄不清楚。马拉有一种顽固的想法:革命天生有它的敌人,而为使革命继续进行,就不应有革命的敌人,所以就应消灭这些敌人。于是,他不需要调查、不需要审问、只需要根据有人举报,便轻易地剥夺他人的生命。对于不赞同他的人,一概加以蔑视,说他们软弱无能。他们将一切有嫌疑的反革命者都送上了断头台,杀害的人数以万计。不要以为这些头颅都属于封建贵族或反革命分子,据统计,在业已查明身份的死者中,贵族仅占8.5%,教士仅占6.5%,而属于原第三等级的则占了85%。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面对全民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