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慧宽死了。
这个年代,死个把人实在算不上什么。尽管许家的人明白,许慧宽是自杀的,他不想活下去了。但对外人,家里人还得讲许慧宽是因为实在太饿,吃东西太快,一不小心噎死的。
许慧宽用一种很奢侈的方式死去,他死也不肯做个饿死鬼。
但活着的人,还得紧巴巴地活着。
物资极度匮乏的社会,容易发生动荡。普通人的思想动态,就需要各级领导干部们时时掌握,一旦发现错误苗头,才好及时疏导。作为厂工会主任的邓国良,最近对工人们的情绪和表现特别操心。就在粮票作废的那两天,厂里发生了一起打架事件。原因是一个女青工省吃俭用的节约下一斤粮票,当作宝贝似的珍藏着。作废后,心疼得不行,自个儿在宿舍啼哭了一整天。边哭还边念叨,早知如此,就不该节约来节约去的,早买东西吃了多好。结果本来还想劝慰她的同事听到,也生气了,说以前向你借粮票的时候,你说没有不肯借,这下作废了吧,这不是活该吗?
哭得正起劲的女工本来就够窝心了,被同事讥讽后,更加气不过,转头和对方吵了起来。双方争吵声音逐渐扩大,惊动了不少人,最后双方的男友都闻讯而来。男人的脾气总要大些,言语不和,便开始动手。要说这帮人也真没素质,为这么点儿口角打架。放在以前,肯定会被骂做吃饱了撑的。但现在饭都快没得吃了,人人饿得有气无力,还打哪门子架?邓国良收到消息后,非常生气,把打架的人叫到办公室里,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到中午下班时间,才放当事人双方回去,还交代他们下午必须写一份深刻的检查过来。
这一折腾,邓国良感到有些疲倦,便用手撑着头在办公室休息了会儿。他想着不久前,“大跃进”正深入人心的时候,厂里的工人们就像充了气的气球一样,精神振奋,斗志昂扬。加班加点工作,不计报酬也毫无怨言。各车间三天两头举行动员大会、誓师大会,开展生产竞赛。气势轰轰烈烈,干劲热火朝天。为了鼓舞斗志,工会还大力宣传不知从哪儿流传开来的口号,叫什么“少年赛罗成,壮年赛子龙,老年赛黄忠,妇女赛过穆桂英”。总之,无论哪个年龄段的人,都要找一个历史故事里的英雄好汉,以他们为榜样来激励自己。
可如今,风向一下就变了。工人们上班就磨洋工,一些人还躲到车间角落里谈吃论喝,进行精神会餐。这也难怪,大家腹中空空,那还有心思工作。像今天这件事,为了一斤粮票的作废与借出吵架,人与人的关系变得这么不厚道,这思想工作也不好做呢。想到这儿,邓国良微微叹了叹气,觉得肚子也饿了,寻思着单位食堂也没什么好吃的,干脆上街上打回牙祭算了。
本来作为省会城市,人们的整体生活水平算比较高的。可各种灾害接踵而来后,连普通的猪肉都很难购买到了。最惨的时候,每人每月也不过二三两猪肉的计划,市民们一旦风闻有猪肉开卖,立刻会挤到肉类食品专供点排队,甚至有连夜等候的。但即使这样,还是会有许多家庭买不到肉,只有将希望寄托到来月早些排上队。所以现在的市面,已经非常萧条,国营餐厅里经营的熟食也不多,并且价格还不便宜。
邓国良来到街上,找了一家餐厅进去。他先在收银台交完钱后,再拿着餐牌,到窗口领取自己点的饭菜。邓国良看到餐厅门角放了一个绿色的保温桶,供客人接开水饮用。他便将领到的饭菜先端到桌上放着,又转身去倒开水。可等他接了开水回到桌子旁边时,却惊讶地看见一个脏兮兮的男孩子正朝着他的饭菜里吐口水!
四川骂人的话中,有一句奚落对方的,叫“你龟儿只配给别个舔盘子”。这话肇始于60年代。那时候,城郊的农民饿得受不住了,便跑到城里的饭店旁边待着,一边咽唾沫,一边瞅着公家的人吃饭。等别人吃完了,就跑过去端起桌上未及收拾的盘子,舔干净上面残留的油渍与饭粒。被饿极的人舔过的盘子,倒比饭店服务员用水洗过的还净白锃亮。不过,胆敢往别人没吃完的饭菜里吐口水的,还是少见。邓国良地看着这个蓬头垢面的流浪少年,见他十三四岁年纪,面无惧色,眼神里反而充满狡黠,似乎在告诉他,我吐了口水了,看你怎么吃?
虽然很饿,但这个饭菜邓国良确实也吃不下去了。他叹口气,索性拍拍男孩的肩头,把饭菜推到男孩身旁说了句:“都给你吃吧。”然后走出餐厅。
男孩子原以发邓国良会发怒的,已经做好了承受一巴掌的准备,反正能搞到吃的就行,管他呢!没想到邓国良还是轻言细语地将饭菜给了他,他反倒怔住了,泪水突然夺眶而出。
邓国良走出餐厅大门后,回头看见一个中年妇女牵着一个较小的男孩飞快地窜进餐厅,和同先前的男孩,将他留下的饭菜倒进一个黑黑的搪瓷缸里,拿到门口,三人挤在一起地吃了起来。邓国良的心中一阵抽搐。
在回单位的路上,邓国良感到肚里饿得慌,也堵得慌。他回想起当年在重庆当老师的情形,学生们举行“反饥饿、反内战”游行。那时的感觉,就如漫漫长夜,即将破晓,人们都激情满怀地憧憬着新生活的到来。因解放战争进展神速,不少同学的家庭经济来源已被切断,学校便拿出了米和钱,开办伙食团,保证全校人员的生活,安定了学生的情绪。当初的进步学生们,如今都人到中年了吧,也不知他们生活得怎样?
到了单位,邓国良心不在焉,上楼梯时,因饿乏而头晕,不小心一脚踩滑,竟仰面跌倒,从楼梯上滚下来,撞到栏杆上,磕破了头,当场昏了过去。正在办公室休息的同事听见响动,出来一看,吓了一跳,赶紧叫了几个人抬着邓国良送往医院。邓国良年纪已大,这一跤摔得不轻,送到医院后,被诊断出脑溢血,一直昏迷不醒。
单位里连忙派人通知家属。所幸这天叶成煊在家里。当许慧宜听到来人的报讯后,就开始颤抖,站立不稳,叶成煊连忙扶着母亲,低声安慰。然后母子俩心急如焚地赶往医院。
到医院后,单位同事引导许慧宜来到邓国良的病床前。她看见,邓国良头上缠着纱布,鼻孔里插着胶管,双眼紧闭,毫无知觉。一向坚强的许慧宜这次也忍不住了,她哀声向四周的人轻轻地说道:
“他是个好人,老天爷不会这么不公,他不会有事的,你们说是吗……”
众人无言。
叶成煊扶着母亲坐在医院长廊的凳子上,看着穿白大褂的人们进进出出。数小时后,一位医生缓步来到母子俩人身前,表情沉重地告诉他们:邓国良经抢救无效,已经去世。
一个平常的日子,一个偶然的因素,造成了邓国良的不幸身亡。
善良的人,未必能够善终。
邓国良是个善良的人,也是个平凡的人。所以在单位举行完追悼会后,他便慢慢从人们的视野中淡去。可亲人们会永远记住他的。
家里的亲人相继去世,叶成煊很为母亲的身体担心。但母亲的精神状态尚好,这让他放心不少。不过,他却并不明白母亲的心思。
许慧宜在想什么呢?她现在很安心。算一算,自己已经五十岁了,古人说,五十而知天命,她感觉世间万物,都可以不再萦怀。人生自古多曲折,往事从来都如梦。许慧宜也变得常爱到老街上走走。有一回周末,叶成煊回家,还陪着母亲从盐市口一直走到了东门大桥。
路上,许慧宜兴致勃勃地告诉儿子,现在的人们总以为春熙路一直是城里最热闹的一条街,其实在她小时候,最长最热闹的街是东大街。春熙路那时还没修呢。
明朝末年,成都城被张献忠焚毁,到清朝康熙年间重建时,分东南西北修四座城门,后又沿四门形成东大街、西大街、南大街、北大街四条纵贯成都的重要街道。东大街以盐市口为起点,延伸到东垣城门。那时候,东门被称作迎晖门,城门上建有城楼,被称为博济楼。而府河还是城外的护城河呢,由东门大桥连接河的两岸。桥一侧有水陆码头,这里在当时是重要的官道,所以沿街两侧发展起很多旅店和商铺。可现在,东大街越来越显得破旧和逼仄了。
这条路,叶成煊小时候没少跟哥哥们走过。特别是大哥带着他在城守东大街吃肘子的事,他还记忆犹新。他正在想母亲为什么对这条路这么感兴趣,就听见许慧宜又说道:
“你看,前面的川军抗战塑像都好旧了,时间过得真快啊!还记得那一天,你大哥被游街,我晕倒在路上,被你继父一把扶住,就是在此地。那是我们分别近二十年后的第一次见面。想不到如今,他们都已经离我而去了……”
叶成煊浑身一震。
那次,母子俩人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从街上回来后,许慧宜感到累了,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