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家场镇内的小酒馆里有个常客,是个爱喝酒的小老头。这老头姓李,解放前曾在温江县的衙门里当文书,写得一手好字。据熟悉他的老辈子讲,李老头本来也是有机会升迁做官的,却因为爱喝酒,喝高了后还要耍点小酒疯,这可就担误事啦!上头交代的任务,到他手里老出错。比如给王家的文书,送到了张家;该管东边的人征粮三担,他收了两担;而西边该收两担的,他又鼓捣要收三担。气得人家抽起扁担倒想给他身上搁起。
这种幌事,层出不穷。所以,人们都管李老头叫“李扯火”,就是做事情不靠谱的意思。五十年代初,李老头退了休。他终身未娶,到老孤身一人,独自在家里闷得慌,就爱上小酒馆唱两盅,一边喝还一边爱扯住旁人摆点悬龙门阵。李老头岁数大,见识多,说些噻话也挺有趣。
一开始,人们还比较愿意听他吹。可这老头有个毛病,喝多了酒便自视甚高。其实他这辈子也没啥出息,可他却一直把自己当成官府里的人,非要自己高看自己一等,还特别爱咋呼。时间一长,就没谁再有兴趣听李老头鬼扯了。
李老头见大人们不理答他,转而又去找孩子们冲壳子,说些旧衙门里的段子,吹嘘自己当年如何有本事,反正小孩子也不懂。他明明只是县衙里一个文书,但嘴里讲出来的,却都快把自己描述成包青天一样的厉害英明了。
孩子们刚开始还感点兴趣,时间稍长也就烦了,再见到他就跑,才不愿听他说话呢。于是,李老头一整天一整天的闲得发慌,大多数时间,找不到事情干,就跑到小酒馆里蹲起。
这天中午,阳光不错。他喝了点酒后,又开始云里雾里了,正想着到哪个敞亮的地方眯一眯,迎面见二个娃娃走来,大的一个有十来岁,小的一个七八岁。李老头眼前一亮:这小娃娃长得可喜人哪!粉雕玉琢,眉清目秀,眼睛乌溜明亮,跟小哪吒似的,身上穿得也干干净净。
李老头来了兴致,乘着酒意,上前喝道:“哎,你们俩,站到起!”
两小孩莫名其妙。他们来此地居住不久,见一个半疯癫的老头儿叫住他们,心头有些发怯。又听见李老头儿问道:“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大的一个回答说:“成都来的。”
李老头听了,问:“你们到这儿来咋子?”
大一点的男孩说:“妈妈带我们来乡下住的。”
李老头又问:“你们叫啥子名字?”
大一点的男孩回答说:“我叫叶成煊,他叫叶成珂。”
李老头恍然大悟,这两个原来就是叶家的孩子啊。早听说叶家出事了,叶怀谦跟他的大儿子都“刹割”了,没想到他婆娘带起他小娃娃回这住起了。
李老头以前跟叶家没什么交往,他此时心里隐隐约约有一些幸灾乐祸,要早在叶家兴旺时,这俩小崽儿还不跟少爷似的,哪里会听他吆喝。他反正是闲得发霉的,正好逮着俩小孩陪他过话瘾。
李老头说:“哦,原来你们爸是叶怀谦啊,我认得到,当初我们关系好得很!你们老汉儿有没有给你们说起过我?”
叶家两子摇了摇头。
李老头接着闲扯:“哎呀,我们认识好多年的了。你们不晓得,你们爸以前每回回来,都要请我吃饭喝酒。我姓李,你们喊我李伯伯嘛!”
叶成煊还没吭声,叶成珂清澈洪亮的声音倒脆生生地叫开了:“李伯伯!我晓得你,人家都喊你李扯火哇!”
李老头一下遭闷起了,吞了吞口水,马起脸说:“啥子李扯火哟!瘟伤娃娃些,求莫名堂的,尽乱喊。老子迟早要理麻这些人些。你是乖娃娃撒,莫求跟到学哈。”
叶成珂见李老头表情滑稽,言语有趣,咯咯地笑得挺开心,他觉得这老头儿挺亲切的。在他的记忆中,他父亲都很少跟他打趣。而叶成煊年纪大些,见李老头说话跟母亲平常所教颇不相同,他有些不乐意,不愿听李老头闲扯。
李老头也是个人精,叶成煊的神态一下就被他捕捉到了,他想:这个小子倒要收拾收拾。
李老头问叶成煊:“你在学校里学些啥子?我来问下你,你晓得啥叫‘三反’、‘五反’不?”
叶成锐不答。李老头趁机弯酸他道:“呃,这个都不晓得嗦?老师没教你们哇?肯定是你上课在打瞌睡哦?”
叶成煊经不起李老头的激将,说:“我咋不晓得?‘三反’是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嘛;‘五反’是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骗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嘛。”
三反五反,是去年以来的国家大事,整个社会闻风而动。学校老师天天教导:三反五反运动,打退了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巩固了工人阶级的领导地位,巩固了社会主义国营经济在国民经济中的领导地位,为实现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学生们背也背熟了,怎会不知?李老头是老旧文人出身,社会上的新东西,他反而懂的也不多。问了这个,他倒不知再问啥好了。
叶成煊见李老头没动静,拉拉弟弟说:“我们要回家了。”
李老头忙说:“走啥子走?我的问题还没考完,不得准走哦!”
李老头心想,新学堂里教的东西,他自己都没求好懂。怕问不倒这娃儿,还是问些老学问的好。想到这,他又说:“你们屋头是书香门第得嘛,你们该会对对子。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都很会对对子了,要是对不上来,老师要打手板心的,你们得行不?”
叶成煊虽不高兴李老头考他,但他有些怕这老头。只好不情愿地对李老头说:“你要对啥嘛?”
李老头见他镇定自若,又想,他们家父母可能把老文化也教了他们不少。要是随便出个对子,让这娃儿对上了,自己岂不是很没面子?说不定这娃儿更要跳赞了。他便问叶成煊:“你们多大了?”
叶成煊回答:“我十四岁,弟弟八岁。”
十四岁!李老头一听,心头有了主意。他说:“十四岁就快要升高中了吧?放到以前不算小了。你听好,我的上联就是‘升学考试考学生’。你来对个下联看看?”
原先叶怀谦在世时,没少同叶成煊对对子玩,他本不陌生。可那时和父亲对的,大多是人物、风景和节庆,哪有这么大白话的对子?但就这句大白话,还真不好对呢。因为这句话顺着读、倒着读,都是一个意思,这叫回文联。
母亲曾给他讲过一个蜀中才子李调元对回文联的故事。说是在清代,一个寺庙中收藏了一幅价值连城的名画。有一天,李调元去寺中参观,寺中的长老拿出画来让李调元品鉴。画中画的是一支荷花,长老介绍说,这是前代方丈的亲笔。画卷上方还题有一行明代江南才子唐伯虎题写的真迹:画上荷花和尚画。据说唐伯虎题字后曾道,今后若有人能对出此对的下联,必是一代奇才。李调元闻言,微笑着沉思片刻,提笔写出了下联:书临汉帖翰林书。这副对子,顺着读倒着读便都是同一个意思。
叶成煊有些傻眼,他吭哧了半天,寻思不出。
李老头得意了,总算将了这小兔崽子一军。不过再一想,跟个十四岁的小孩子还费这么大劲,胜之不武啊。
他准备见好就收,端起大人的架子对叶成煊道:“以后要多读点书懂不,学校头教的那点不算啥子,放了学各人也要严格要求自己,不要贪耍,才是好娃娃撒!好喽,现在回切嘛……”
他说得正起劲,谁知叶成煊却又犹豫着抬头道:“我对出来了。”
李老头瞪大了眼睛,忙问:“你对的啥?”
叶成煊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对的是‘上楼睡觉睡楼上’。”
李老头一听,哈哈大笑。反复一念,字句倒也工整。毕竟叶成煊才十四岁呢,这也够难为他了。何况他自己,也都还没想好下联呢。
李老头虽是表扬却又带着不无揶揄的口气说:“行,对得好!我说升学考试,你要上楼睡觉!硬是个好学生哟。哈哈哈!”
叶成煊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没注意到,站在身旁的叶成珂,小脸蛋早已涨得通红。这时,叶成珂终于忍不住,拉了拉叶成煊的手,说:“哥哥,我对起一个。”
李老头听见,更感到有意思,他笑呵呵地问叶成珂:“你们哥子对了个睡觉,你想对个啥子?吃饭吗?哈哈哈。”
叶成珂仰起小脸,大声地说:“我对的是‘人世立足立世人’,不晓得行不行?”
此联一出,李老头顿时哑火了。他直愣愣地看着叶成珂,心中惊道:“老天爷!这是个八岁的孩子对出的吗?”
而叶成煊也在回味弟弟对的下联,是比自己的工整又有意义多了!叶成煊大喜,想不到弟弟竟然帮自己挽回了面子。他脸上立刻又充满了得意的神情。
李老头望着叶家兄弟,感慨道:叶家有人啊!一时间,联想到自己孤独终老,无儿无女,禁不住可怜起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