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人民教师,社会上的许多人都会感到羡慕,觉得这份职业蛮好的。有不错而稳定的收入,每年有两个长假期,受社会的尊敬和爱戴。总之,在外人眼里,教师这份职业是高尚的、光荣的,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是令人艳羡的。然而事实上,真的站在讲台上,不但黄婉萍本人,包括她的诸多同事,一些当教师的朋友,很少有人能够从内心里觉得自己的职业多么光荣。几乎没有多少教师能够从自己的职业中,获得优越感和自豪感。
被牢牢地压在房贷的大山之下,又不得不忍受猪肉、蔬菜、粮油、汽油、水电、煤气、医疗、交通等种种费用的节节攀升,在这种种重负的疯狂挤压之下,你想挺起胸膛做人,想正直地做事,该有多么难啊!人家月收入过万的白领,都哭着喊着说自己是穷人。这生活在社会的底层,没有话语权,没有地位,没有金钱,没有资源,只有被领导、被家长不断要求提高,要求天天向上的小学老师,如果循规蹈矩,如果不动脑筋想办法,拿着正常的月薪去应付眼下这个社会,日子还怎么过?会不会有一天饿死穷死?
做了七年教师,黄婉萍最初踏入教育行业的热情和理想,早就被磨得千疮百孔。她越来越不喜欢自己的职业。虽然她是一个获得市级以上荣誉、在别人眼里年轻有为的教师,虽然她也曾有过短暂的荣誉感和被家长学生爱戴的满足感,但这些美好的感觉,转瞬就被高强度、高密度、高压力、低收入、低回报、低地位的受伤感所取代。
周围的老师,身边的同行,都在课余办各种名目的培优班。说心里话,黄婉萍曾经极度抵触这种占用学生休息时间的创收行为。尤其收受家长红包、礼品的行为,在她看来,真是不要脸皮,斯文扫地,有辱师德。黄婉萍曾斥责这些行为是堕落的恶行,是严重的道德污染。正因为这一格格不入、与众不同的观念,她很快被大多数老师孤立起来。多数同事都这样表示,教师也是人,是人就摆脱不了作为人这种高级动物的弱点。你守得住清贫,耐得住清苦,你守着耐着去吧。你清高,你高尚,你不食人间烟火,你还跑这凡人堆里混什么?
渐渐地,黄婉萍对这一切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甚至开始一点点理解同行们的辛苦和不易。尽管学校三令五申,规范老师行为,加强师德师风建设,要求老师不准以任何理由开办学习班,不能以任何借口办补习班,但有些老师依旧我行我素。
在这样的大环境影响下,在现实生活的逼迫下,黄婉萍管不了那么多了。生活的重压,早已让她无法再独自清高,鹤立鸡群,她也办起了培优班。她之所以办班,与丈夫的事业受到挫折有直接关系。原本许运东工作顺利,投资事业良性发展的时候,黄婉萍是不需要操太多心的,现有的房贷以及大宗的家庭开销,都是许运东一手包揽。按照许运东的规划,力争在三至五年内,搬出现在所住的平民小区。因为,许运东和黄婉萍彻底厌倦了这贫民窟般的老旧住宅区,不光居住质量低下,交通不便,周围邻居的素质也让人时不时心生厌烦。一盆花长了虫子,你把它搬到楼道里杀虫,一夜过去,居然就不知被什么人搬走了。你信箱里的报纸,如果没有及时拿走,晚一天半天就会不见。小区一楼的住宅一律变成小商店,卖食品的,卖报的,卖烟酒的,应有尽有。每天傍晚回家,小区内的空气都是铅灰色的,乌烟瘴气,浑浊不堪。这对于喜欢干净、喜欢安静的黄婉萍来说,每一天都无异于煎熬。
可有什么办法?眼下的房价,但凡环境好一些的,适合居住的,动辄两三万、四五万,一万多一平米都是低价的。夫妻俩埋头苦干,挣啊,攒啊,就在好不容易见到一丝曙光的时候,就在许运东决定等手头这一笔款子到了期限,连本带利拿回来的时候,没想到借款方老板朱老大突然出事了。
朱老大做房地产的小楼盘投资,专门盖房卖房。在楼市最热最火的时候,老百姓排队抢房的时候,他把同一楼盘里本应留给回迁户的拆迁房一并当商品房给卖了出去。回迁户开始上访,到市政府静坐。市领导震怒,批示有关部门严查严办。于是,朱老大在大捞了一笔、眼看就要成为亿万富豪的前夕,锒铛入狱,财产悉数被查封。而许运东通过数位朋友筹到的一大笔资金,包括许运东和黄婉萍夫妻俩多年的个人积蓄,以高额利息借给朱老大的钱,就像被扔进了水沟里,能不能拿回来,还是个未知数。因为这笔钱许运东是牵头人,所以几位朋友根本不管是不是朱老大弄出的事,只管三番五次追到许运东门上讨债。朋友们一次比一次追得紧,话也一次比一次撂得狠。许运东被逼无奈,为应付朋友,不仅割净了账户上最后的股票和基金,还把现有的住宅抵押给银行,才熄了三位朋友的怒火。另外三位朋友,不断地打电话逼债,弄得许运东像过街老鼠,苦不堪言,晚上不敢走夜路,手机响都不敢接。
为了帮助丈夫渡过危机,也为了减轻还贷压力,黄婉萍不得不挺身而出,联系一家培训机构,与人合作,也成为办班族中的一员,干起了自己曾经严重鄙视的“培优”。
许运东出差去了杭州。许运东告诉她,他真不愿旅途奔波,可领导下了死命令,不去不行。另外出去还有一层意思:躲躲债,清静两天。
黄婉萍送走丈夫,在家里做了简单的晚饭,简单地吃过,就忙开了。教小学生写作文的培优班刚刚开课,她需要准备大量的讲课资料,还要拟定学员人选。当然,招哪些同学进来,也是有技巧的。至少,学生的家庭条件不能太差,经济不能太紧张。补课费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家长压力过大,师生矛盾就不可避免。所以,父母的岗位在社会中属于低端的,从日夜为生计奔忙的家庭出来的学生,是不在考虑之列的。另外一点,就是黄婉萍认为是可造之才的,不光有兴趣而且有潜质的学生,也是重点培养对象。在这方面,黄婉萍还保留着基本的良知。如果仅为赚补课费,招一些对学习毫无兴趣的同学进来,不管你怎么花费心血,也会油盐不进。学不进去,家长不仅要花学费,还要接接送送,花费巨大的经济和时间成本,没有任何培优成效,这样的学生,黄婉萍也是拒收的。
这天晚上,赵斯文在小餐馆里,独自吃掉两个菜,喝下两瓶啤酒。直到夜幕将城市彻底笼罩,黄婉萍住的小区内的住户都开始休息,整个小区陷入安静,他才慢条斯理地从小区后门步行进入小区。来之前,他没有给黄婉萍打电话,也没有发信息,完全是个不速之客,突然闯来。
这晚大雾。雾气随着夜色潜入城市,整个小区乃至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片渐浓的雾气中。走到黄婉萍家楼下时,赵斯文抬手摸摸脑袋顶的头发,已是潮乎乎的了。
“咚咚咚,咚咚咚……”大约晚上九点半左右,黄婉萍家的门被有节奏地敲响了。
门铃早就坏了,原计划有朝一日换房子时一起换的,如今换房梦没能实现,门铃也就一直没装新的。黄婉萍走到门前,开了门。她以为是邻居大嫂,邻居家有个小学生,邻家大嫂与小学老师黄婉萍走得比一般邻居要亲近得多,两家人常来常往,和睦友爱。
门口站着的却是赵斯文。
黄婉萍很意外。
“你怎么来了?”她脸上不再有习惯性的温柔笑意,整个人表情冷淡。
“来看看你。”
“有这个必要吗?”
“如果家长为了孩子的问题,拜访老师,你也这样冷冰冰地拒之门外吗?”
怕被邻居瞧见引发不必要的麻烦,黄婉萍放弃了抵抗,闪开一条缝,赵斯文进得门来。黄婉萍从门边鞋柜里取出一副塑料膜材质的鞋套,赵斯文知礼地套到双脚上。
赵家的晚餐桌上。赵洪波、郑绪芳、赵雯丽、紫月以及女儿橙橙,围坐在一起吃晚饭,唯独赵斯文缺席。郑绪芳像往常那样,仔细地剔鱼刺,耐心地把雪白的鱼肉喂到孙女嘴里,一边问儿媳,“斯文怎么又没回来?这个星期他在家吃晚饭连两次都不到,都忙什么呢?比总统还忙。”
紫月道:“下午来电话说和客户谈事儿,最近业务比较忙吧。”
赵雯丽笑嘻嘻地说:“总统哪有我哥忙呀?奥巴马日理万机还定期和家人度假呢。嫂子,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哥现在是生意越做越顺,你又净用奢侈品包装他,他个人魅力是连年见长,那些爱慕虚荣的小姑娘就吃这一套,巴不得一夜之间嫁个有钱人。到时候,可别让人家给挖了墙脚,你还在家替他找理由开脱呢。”
赵洪波瞪女儿一眼,不满女儿的论调,“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丫头,跟谁学的?越来越没正形了!”
郑绪芳白了女儿一眼,“上辈子造什么孽养出这种闺女,缺心眼儿?有你这样编排自己亲哥的?胳膊肘净往外拐。”
赵雯丽嬉皮笑脸,“我胳膊肘没往外拐,我和嫂子前世就是一家人,这辈子投错胎才来你们老赵家的,哈哈。”
紫月呵呵一笑,“雯丽,你哥那点钱还叫有钱人?”
赵雯丽不服气地说道:“跟他老丈人那是没法比,但是要和同年龄段的男人比较,那绝对是有钱的了。嫂子,你也不能太大意了哈。”
紫月道:“如果天下还剩一个男人不会做对不起老婆孩子的事,我估计就是你哥了吧。”
赵雯丽大笑,“你就这么信任我哥?”
紫月说:“我这是自信,有这么厉害的小姑子随时准备帮我收拾他,他敢吗?”
郑绪芳在一旁制止,“越说越下道儿了,都给我闭嘴,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