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飘零。尽管它还是青绿的色彩,依然逃不过凌落的命运。谁说叶落就是归根,若被风吹走,弧弱无力的它,又怎能回归自己的根。
老愈说我这是典型的多愁善感,若生在有钱人家,我就是林黛玉二世。奈何我有林黛玉般的心,却无她半分幸运,甭管她最后命运如何,至少她生而有疼她的外婆,衣食无忧,自小有爱她的宝哥哥,拥有过最纯真炽热的情感。而我,三餐不饱,身边只有老愈一个人。
老愈与我无半点血缘关系,6年前,我甚至不知道世上有个人叫老愈。但正是这样一个陌生人,曾经救过我的命。自此,我与他相依为命。他白天在工地上扛砖头扛沙子,我跟着他;他晚上在街头卖艺,我跟着他;他住在破烂的棚屋里,我跟着他……。老愈曾经想过无数方法想赶我走,大半夜不让我进棚房,在街上对我破口大骂,在工地上故意给重活我干,几天不回棚屋让我以为他搬走了……我仍然没有离开,久而久之,老愈便接受了我,但他口头上始终免不了责备我,说我好好的年纪干嘛不去读书,明明有家干嘛不回,非要跟着他这么一个废人,吃不好,喝不饱的,整天干些最脏最累的活……。凭心而论,老愈其实是个极好的人,平日里看到流浪的猫猫狗狗会捡回来养,如果养了一段时间后,小猫或小狗走了,他也会伤心,看到路边乞讨的人,会给几个钱,如今,又收养了我这么个陌生人。空闲时,老愈喜欢读书,而且读完后肯定逼我读,他手头上有宽裕的钱定是买各种名著。若说我是林黛玉,老愈便是位典型的秀才。他饱读诗书,通读几百本中外名著,精通中英日三国语言,有崇高的精神信仰,按理说,他确实是个人才,为何会沦落至此,老愈从来没提过,我问过几次,老愈没回答,后来我也就不问了。老愈唯一跟我说过的就是他最敬仰的人是鲁迅先生,他曾经立志做一位鲁迅那样的作家,用文字改变人的信仰与精神。然而,如今,他已不再做那样的梦想,他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也不知道老愈哪里来的自信,竟然我相信我会成为鲁迅先生那样的伟人,我对自己从来不敢抱这样的希望。老愈就是这么一个固执的人,他认定的事就不会改变。这些年来,他逼着我看了不少鲁迅先生的著作。虽然我大部分都未能理解鲁迅先生文字里所传达的意思,但不得不承认,鲁迅确实很让人敬仰,他对人性思考达到了如此高的境界,他看透了人性却依然相信他可以改变人的信仰,实属难得,正如臧克家先生所评述他一样“死了依然活着“。
老愈自知,单凭他一人之力,难以把我这滩烂泥,扶成鲁迅先生那样的伟人,所以,他决定重新送我去学校,从6年前到现在,他就一直威迫利诱地希望把我重新送我学校,他详细地给我分析了各种不读书的危害:不读好书,你的人生就毁了,不读好书,你以后怎么找到好的工作,你打算这样子辛苦一辈子吗?不读好书,你以后怎么找个好人家,不读好书,你怎么成为鲁迅先生那样的人,不读好书,你以后拿什么教育自己的子女,不读好书……。“老愈对我的教育从未少过,但我似乎就是听不进去,本以为老愈就这么妥协了,谁知他这次竞以断绝关系来威胁我,他说:“丫头,我老愈没用,教不好你,你还是回去找你的父母吧,别再跟着老愈了,别再受这些苦了。”6年来,我第一次觉得老愈是这么的可恶,竟然这样子威胁我,在我心里,我早已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人,我又怎么会离开他呢,所以,我只好答应他的条件,重新回到学校读书。但我也有个条件,就是以后不许再提赶我走的话,老愈答应了。
老愈给我报了市区里的社区大学大专班,所谓社区大学,就是人们常说的电视广播大家,俗称电大,以前觉得自己怎么也会考进一所名牌大学,如今却读起了电大,或许这就是人生,不可计划。
还有两天就是开学的日子,开学前老愈要求我必须做的一件事是:拜孔子。老愈不信神,不信佛,却偏偏对孔圣人坚信不移,在我们居住的客厅里,老愈专门设了个香台,用于供奉孔圣人。当然,现在老愈要求我拜孔圣人,肯定不是在家上香那么简单,而是亲自到孔庙里诚心叩拜。
清晨5点多,老愈就催着我起床,他也不知道在哪里知道的怪习惯,拜孔子一定要在清晨7点前,否则圣人会生气。匆匆吃完早餐后,我和老愈坐上了清晨的第一班车,向孔庙出发。车上,老愈不时翻查他的灰色布袋,认真地清点是否漏了什么东西。
“老愈,我们这么早过去,你说圣人睡醒了吗?”为了分散老愈的注意力,我随意说了这么一句话。
“不许胡说!”老愈立马严肃回答我的话,“圣人是一位极其勤奋的人,这个时间估计都把诗经读了遍了,这种话待会在庙里千万不能说,知道吗!”老愈一脸严肃地训斥着我。
“哦,我知道了。“没想到我随意的一句话,老愈反应竟然这么大。
老愈继续埋头翻查他的布袋,嘴里不时啐啐念。
9月的清晨,空气开始有点凉,当我们走下车子里,一阵凉意立马涌上来。周围寂静少人,寺庙的门口直立着几颗姿势威严的大树,树叶绿得发蓝,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声,偶尔有几片绿叶悄悄落下,这座城市里居然还有这样的圣地,实在让人震惊。
停驻了几秒钟之后,老愈整理了下自己的上衣,开始向大门走去,他首先向着大门诚心地叩拜了三下,然后从布袋里拿出香火,向每个香炉都上了三支香,并且要求我也如此,到达正殿时,老愈对着圣人的铜像,凝视了好一会儿,脸上呈现出一种敬仰的神情。接着,他拿来两张垫子,要求我跟他一起跪下,双手合十,仰望着圣人的铜像,他的口中小声地说道:“孔大圣人,弟子不才,这么久才前来叩拜,还望圣人不要见怪。“说完,向圣人连叩三个头,然后转头看向我,我也赶紧叩了三个头。老愈接着说道:”孔大圣人,这是我家丫头,过两天就要去上学了,她虽然书读得少,对圣贤之理只是略知一二,但胜在有慧根,是个可造之才,虽然她错过了一次读书的机会,但她骨子里还是个爱学之人,希望圣贤再给她一次机会,弟子必将时刻监督她,辅助她成为一个有学识之人,对社会,对教育事业做出贡献。“老愈再次向圣人连叩三个头,而此时,我的泪水已悄悄滑落,我无沙虽然无父母疼爱,却有老愈不离不弃,把我当亲人一样对待,今生也算是知足了。
叩拜大礼完毕之后,老愈找到了一位寺庙的管理员,向寺庙募捐了5000元,老愈平时自己买件50元的衣服都要再三犹豫,他这一举动确实令我惊讶。他同时恳求管理员,让他在寺庙里找个角落,种下一棵柏树,老愈的举动再次让我震惊了,他的布袋里,竟然装着一颗柏树苗。管理员开始死活不答应,老愈再三恳求,他才勉强答应。最后,我跟老愈在门口的一小片空地上,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小心地把树苗安种下来。
“老愈,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种柏树呢?”我不解地问道。
老愈抿角一笑,边向树苗周边淋水边回答我:“这是状元树,在孔庙前种下它,能保佑你成为状元。”
“有这么神奇吗?”我不屑一笑。
“你别不信,我可是亲身经历过的。”老愈继续悠然地给树苗浇水。
“这么说,你也是个状元了?”
“没错,当年我老爷子,也是这样带着我在孔庙前种下一棵柏树,后来我就考上了北大,成了我们村里的第一位状元……”说到这里,老愈的眼神开始暗淡下来,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陷入了一阵沉思的状态,过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
我也没再追问下去。老愈这些年从未跟我提起过他的往事,偶尔提起一点,他就仿佛进入了无限悲伤的状态,所以,我也从来不问。
人都有一段不堪回首或者伤到极致的往事,既然不想再提,又何须再问。毕竟有太多的事,只能被自己和时间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