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苏北坡在南溪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某间病房里苏醒过来。窗前站着一个沉默而修长的身影。仿佛是察觉到了背后那一道微弱而黯淡的眼神,北纬极转过身,面对着苏北坡白得几乎透明的小小的脸颊,她的下巴尖尖的,大而黑的眼睛有些茫然,整张脸看起来,象经了一场暴雨的梨花,娇柔得令人怜惜。
北纬极走到苏北坡的面前,怜惜地看着她。在他的眼里,她就象一抹游魂,飘荡着,似乎一阵风吹来,就可以把她带走。
想到这里,北纬极的心底有一丝恐惧,他紧紧抱住苏北坡。楼下的街道里,有叮铃铃的自行车驶过的声音,声音越来越遥远,象是一缕淡薄的白烟,消失在茫茫的人流如织的街头。
“嘣”的一声,苏北坡的心里有根弦断了。整个房间变得空荡荡的,空洞得有一股湿热的燥气浮上来,浮上来,一直逼进骨髓,逼进心底最深层的地方,只是一瞬间,她的衣衫就湿透了。
在她的心底隐隐闪现着一个事实,那就是七七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个事实就象隐藏在心底里的冰库,寒意渐上,一丝丝冷冰从胸口扩散,遍及全身,在这炎热的夏季,她仍然觉得寒入骨髓。在冷与热的交替里,她仿佛置身于十八层地狱。
夏季很快就过去了。
苏北坡抱着书本走在校园洋槐大道下。
常常走着走着,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叫着:“小北!小北。”转过身去,就看到了齐敏博。
苏北坡惊喜地向他跑过去,一道亮亮的阳光,从洋槐树叶的缝隙里穿了过来,明亮得叫人想流泪。
苏北坡再仔细看看,齐敏博已经消失在光圈里。
苏北坡就象一只蚕,紧紧地、紧紧地把自己包裹在回忆的蚕丝里。她象只绵软的蚕茧,温柔地、坚强地、极有韧力地在校园里滚来滚去,外界任何一丝声音一点景象,再也听不到看不到。她——把自己隔绝在整个世界之外。
苏北坡辞了莲华盛世的工作,把“星光别墅”清洁的工作交还给了纪越洋。李文韬跟李明珠也仿佛跟着消失了一样,在这个校园里再也没有见到过。苏北坡只在一个初秋的傍晚看见过张家林和唐诗诗,因为齐敏博是十分引人注目的人,所以连带着他的事,传到学校,在校园里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浪。
张家林和唐诗诗看见苏北坡显得十分吃惊。
唐诗诗看见苏北坡憔悴的模样,心底涌出一丝担心,她站在苏北坡的面前,喃喃,“小北,其实……”
张家林在远处大声喊道:“诗诗!!快点!再不去,该来不及了……”
唐诗诗还有半句话没有来得及说完,就蹦蹦跳跳地向张家林跑去。她甚至还回头,跟苏北坡招了招手。
苏北坡抱着书本,走在初秋的林荫道上,走在明亮的教室里,走在阔大的图书馆里。初秋的校园,退去酷夏的逼人的热气。她从教室里出来,穿着一件薄薄的长袖衫,依然感觉到初秋薄薄的凉意。
过了短短的一个假期,就象是过了一段长长的人生。齐敏博就象夏季夜空里的一道流星,刚刚照耀进了苏北坡的生活,然后就很快地消失掉。“星光别墅”就象是一扇记忆之门,当它打开的时候,齐敏博就站在门口,对着苏北坡微笑。每当苏北坡从这种梦境里醒来,大汗淋漓,脸色惨白,她空洞的眼神定定地看着微风轻拂的窗帘,仿佛在遥远的墨蓝色的夜空里,站着笑意明朗的齐敏博,而他,依然是苏北坡心里十分向往的七号男生。
很快,冬天就来了。
春天也来了。
夏天也来了。
秋天也来了。
几个春夏秋冬交替着,苏北坡就毕业了。
还是不太大的一个背包,就象刚刚进校那样。苏北坡背着简单的行李来到了清江市。她手里握着清江市的元杰集团的聘用书。毕业竟争十分残酷,她的手里拿着许多打过工的单位,颁发的奖章和优异的成绩单,敲开了元杰集团的大门。这几年来,最值得高兴的事情,就是一堆奖状和一笔不小的储蓄了。
推开底楼明亮而宽大的玻璃门,苏北坡穿过密密的绿萝和扇尾竹,往前台走去。
前台小姐美丽而温柔,她带着迷人的微笑十分亲切地问道:“您好!请问需要帮助吗?”
“我是总裁助理小组办公室新招的人员,我叫苏北坡。”苏北坡说。
“蒋林淑,这里。”前台小姐招着手,从电梯口走来一位电梯小姐。前台小姐对她说:“请带这位小姐上38楼的总裁办公室。”
电梯小姐微笑着,带着苏北坡乘电梯来到了总裁助理小组办公室。
元杰集团办公大楼统共39层,38层是总裁办公室、总裁助理小组办公室、总裁秘书小组办公室。39层是巨大的玻璃花房,休闲厅带小型会议室。
“郑组长!!!”蒋林淑对着远远的一个魁梧背影喊道,背影转身,向两人走来,蒋林淑转身跟苏北坡介绍说:““郑组长,郑江远。总裁助理小组办公室的组长。”
郑组长的脚步声很有力,他走到两人面前,说:“林淑小姐又带新人上来了?”
“这是总裁助理小组的苏北坡。”
苏北坡很有礼貌的鞠了一个躬。
“好的,新人就交给我吧。”郑组长的声音十分洪亮,他说话的时候,苏北坡严重怀疑天花板的顶棚会跟着轻轻跳动。
“现在住在哪里?”郑组长说。新进员工都有集团购买的单身公寓可住,也许她知道吧。
“住旅馆。”苏北坡回答。
“在元杰集团大楼的背后有一幢比较小一点的电梯公寓,那幢楼叫星光公寓。”郑组长一边说一边往走廊边一堵窗子前走去。顺着郑组长手指的方向,苏北坡看到一幢小小的电梯公寓。
听到“星光”两个字,苏北坡的眼皮跳了一跳。想了一想,又摇了摇头。“星光”处处有,为何单单跟北纬氏有关?
站到窗前,眼前的这幢电梯公寓,跟元杰大楼比起来,小小的、细细的、头顶尖尖的,每一层玻璃窗子反射着太阳光,就象一枚修长的、小小的、美丽的水晶石柱。
“今年新进的员工,住星光公寓12层。钥匙在星光公寓大楼管理处叶阿姨那里。”郑组长说。
“郑组长!开会了。”远处有人大声叫着郑组长,郑组长看了看苏北坡。
“好的,我明白了。谢谢郑组长。”
“明天正式上班。来我这里报道。”郑组长说完,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走远了。
第二天。
苏北坡接过郑组长手里的“伟业制衣”的资料,仔细看起来,闷头坐了一上午。下午两点,郑组长走到苏北坡面前说:“你把伟业制衣的资料带上,跟我一起去开个会。”
苏北坡迷茫地看着他。
“你只需要静静坐在那里就可以了。”郑组长交代说,“你先跟我熟悉一下这个方案。”
苏北坡跟着郑组长走出元杰大楼,坐上一辆“蓝鸟”。
车子静静滑出元杰大楼停车场,驶入长长的车流之中。
“‘伟业制衣’是一家大型成衣制造商,他们的货品只上大型商场。因为他们的产品很符合国内消费习惯,所以‘伟业制衣’的业绩很好。正因为业绩好,他们对大型商场的条件要求也很高。我们今天就是要去参加‘伟业制衣’召开的成衣恰谈会。”
坐在车上的郑组长也在忙着工作,介绍‘伟业制衣’的背景。
“那么,今天的洽谈会很重要吧?”
“很重要。但是这只是意向性的协商会,最重要的是竟标会,今天嘛……可以算是竟标会之前的热身赛吧!”郑组长笑着开玩笑说。
“蓝鸟”在红灯前停了下来。
人潮涌向斑马线,从眼前走过去。苏北坡坐在后座,静静地看着人流从车窗前过去。
突然。
一个熟悉的背影出现在人群之中。
漆黑的头发,具有雕塑感的侧面,高挺的鼻子。最熟悉的还是那一身明蓝色的“彪马”。
苏北坡一颗心差点跳出了胸膛,她大声喊着:“七号!!!”
“哎————”一声惊呼,卡在喉咙里,资料从手里掉了下来,苏北坡十分慌乱,她的心里乱成一团,放在车门把手上的手指,突然间变得湿滑,微微有点颤抖。
她神色紧张而慌乱,她深深呼吸一口空气,调整仪态,她用力拉开车门,对着人群大声喊:“齐敏博!!!”
明蓝色的身影仿佛是人群中的一道明蓝色的流星,很炫的一闪,然后就消失无踪。
只剩下苏北坡一只脚跨出车门,怔怔地站着,一颗心跳得“砰砰”乱响。
红灯跳了一下,瞬间变成了绿灯。
“蓝鸟”车后一长串汽车按动喇叭,急促的、细微的鸣笛声,象一把钢珠,铃铃钉钉撒落一地,整整一条长街突然变得喧闹起来。
“小苏,还在看什么?”郑组长催促着,“快上车,要赶不及了!”
苏北坡怔怔地坐回车子里,怅然若失地陷进真皮坐椅里,细长而白晰的小腿上,不知何时划了一道长长的、浅浅的伤口,淡淡的血迹顺着小腿滑下去。
仿佛只是翻了两页资料的时间,“伟业制衣”旗下所属立舰大厦就到了。“蓝鸟”停在大厦门口,郑组长和苏北坡从车子上下来,走进宽敞明亮的底楼,往大理石柱后边那丛绿萝走去。按动电梯按扭,上了六层,转了两个弯,恰谈会现场就到了。
站在玻璃门后的美丽的迎宾小姐,弯腰拉开层层明亮的玻璃大门,软软的红色编花地毯一踏上去,陷及脚面。每走一步,就象走在繁华深处,有一种令人惊异的、难以把握的、令人生出长长的喟叹的虚浮。
层层叠叠的鲜花簇拥着,层层叠叠的室内植物郁郁郁葱葱。
来来往往的人衣冠楚楚,交谈优雅得体。他们穿梭在“伟业制衣”的各种展台前。郑组长径直往正对面一架展台前走去,从展台里走出来一位四十多岁的衣冠楚楚的男士。
他们见面,握手,寒暄。
苏北坡作为郑组长的助手被推荐给对方。
“苏小姐是第一次来到‘伟业制衣’的展场吧?”作为“伟业制衣”元老级人物,每场展会必到的李元杰部长,对于参加过展会的人,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是的,还请李部长多多指教。”苏北坡很有礼貌的说。
“郑组长手下的人果然是很强的。很会说话。”李元杰部长笑起来,眼角有很细的密密的皱纹。
这时,从展厅的侧门走进来一个穿着十分优雅得体的年青男人,李元杰手叫道:“成遥森,这里!”
一个身材修长,有着漆黑头发的人往展台走去。
苏北坡望着他,打算微笑着,很有礼貌地问候一声。成遥森迎面走来,微笑着,就象夜幕里最耀眼的星光。
他走过层层的绿萝和扇尾竹。
走过层层的、怒放的、各色各样的高高的鲜花丛。
走过重重的、明亮而优雅的展台。
苏北坡的微笑凝结在脸上,突然变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四周低低的交谈声突然变得很闷、很厚,贴在耳边叫人听不清楚。苏北坡老觉得耳朵里有一只小小的飞机盘旋着,高而空阔的展场突然变得逼仄,逼仄到叫人呼吸不畅,头晕目眩。
一股热流冲上了苏北坡的脑门。一只小小的蜜蜂在苏北坡的耳朵里,飞啊飞啊飞啊飞啊。撞上了记忆里的一扇玻璃门。心里有一面记忆的玻璃“哗”的一下碎掉了。在校园里经过的事,象一颗颗晶莹的玻璃碎片,散发着尖锐而耀眼的光芒。苏北坡脸色惨白,握着资料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小苏!小苏!”郑组长在背后小声地提醒她,苏北坡仿佛没听见似的,沉浸在回忆里。望着成遥森伸在空中的那只手,郑组长十分尴尬地化解眼前的局面,他说:“她还是新手!新手!对于成遥森这样的名字当然只是在报纸上见见而已。”
说完,郑组长十分为难地看了看苏北坡,该死的丫头!如果今天打算站在这里做雕像,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郑组长尴尬地接着解释:“当然了,竟海集团的少掌门,会来做展台这件事,我也不愿意相信。”
成遥森的手仍然停在苏北坡的面前,苏北坡终于听清了郑组长的最后几个字。不愿意相信?他不愿意相信什么?我也不愿意相信,天下会有这么象齐敏博的人。
“什么?”苏北坡茫然地问道。然后就在郑组长尴尬的暗示性的笑声里握了握成遥森的手。
“您好!我叫苏北坡。”突然醒悟过来的苏北坡变得优雅得体,她接着说:“作为郑组长的助手,希望各位多多指教。”说完,她微微鞠了个躬。
郑组长十分满意地笑了,他跟在成遥森和李元杰身后,向明亮而高大的展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