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坡在医院里醒来,已经过了一天一夜。医生告诉她,她的身体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虚弱,静养几天就可以了。
李明珠暂时脱离了危险,送进加护病房。北纬极心想李依依丢出的重磅炸弹,同时震撼了几个人,小北正在气头上,等过一段时间,自己再好好跟她解释一下,他几天没联系苏北坡,接了业务电话立刻赶往上海出差。
苏北坡从医院里出来,回了星光公寓。
郑组长打算调苏北坡回助理一组工作,过来处理旅游业务,他打了电话,请示北纬极,北纬极下放了人事权,叫他直接找明组长。明组长调苏北坡回郑组长手下,做三亚旅游版块的绿萝明珠岛的开发项目。
苏北坡又回到总裁助理一小组。
开始了忙碌的都市快节奏生活,苏北坡看起来跟以往没什么不同。只是变得更沉默、更沉稳了,曾经青春逼人的脸上,有了一丝惆怅。她偶然会望着窗外出神,让人感觉,她象一道微微的霞光,飘荡在天际。
春光渐浓,开到荼靡花事了。
五月的天气暑气渐浓,苏北坡穿了一件湖水蓝色的薄薄的春衫,坐在电脑前面整理资料。北纬极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极少出现在总裁办公室。
郑组长会不经意提起说,“他忙,项目太多,让人焦头烂额。”
苏北坡微笑着望着窗外,仿佛不曾认识过北纬极,客气的微容里带着极浓的疏离感,她纤长的手指快速在键盘上敲着。
答答答答……
答答答答……
再有两个月,李明珠就该出院了吧。她找到了配型的骨髓,并且手术成功,恢复得也不错,成遥森重新求婚成功,前景一片光明。
再有三个月,三亚绿萝明珠岛这个项目就该告一个段落了吧。
再有四个月,纪越洋就该结婚了吧。她都给发了结婚贴子了,还得赶到海南一趟。
再有半年,情人契约就该到期了吧……
苏北坡下班之后开始收拾星光公寓里的东西,隔几天往明里老家打包寄一个过去。
是该跟这座城市说再见的时候了。
因为一段际遇,因为有一个过不去的坎,所以想要逃离一座城市。
上演了千百年,换了无数的版本,这个桥段屡见不鲜。可是……为什么心里仍有涩涩的热流涌动?苏北坡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仿佛软弱地向寂寞低头是件十分可耻的事情。
忙碌的日子过得特别快,一转眼,已是炎炎夏日。
七月的天气闷热得叫人透不过气,刚刚从星光公寓一楼大厅走出来,一股热浪“呼”的一下,逼过来,一直逼到头晕。
苏北坡按一下太阳伞柄头,“啪”的一下,她的头顶盛开了一朵碧绿碧绿的伞花。
高高的大楼,满壁的落地窗闪着幽蓝色的光。大楼底下,一朵小小的伞花在缓慢移动。
北纬极站在六楼的财务办公室望着楼下的苏北坡,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绿萝明珠项目做得怎么样?”
“资料都交给郑组长了。”
“这项目进展如何?”
“前期看起来可行。”苏北坡回答,验资证明也有了,绿萝明珠岛实地照片也有了,还有其它一些相关的资料也齐了,还有什么不稳妥的呢?
“那行……”北纬极挂了电话。
苏北坡走出了元杰集团大楼,边走边想,今天都星期六了,他还在加班吧?
天气闷热得象桑拿间,没走多远,苏北坡身上浸出薄薄的一层汗。她过了红绿灯,进了“莲华盛世”,一楼仍然是电器卖场,从繁杂的家用电器旁边穿过,她的心情极为复杂。
不是五年前,第一次在“莲华盛世”里打工的心情。
亦不是一年前,在“莲华盛世”女装部挑选翡翠假面的心情。
人流如织,她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明亮的走道上。精美的明星广告画报,液晶显视屏里游来游去的鱼,嘈杂的人声,这一切都到达不了她的心底。
她回头看了看大门,元杰大楼就在街对面。
在高高的第三十九层,有一座秘密花园,在那里,曾经有一个人从幽暗的光线里走出来,带自己走进了纷繁的世界。
“莲华盛世”观光电梯光线明亮,苏北坡若有所思地站着,视线没离开过元杰大楼。苏北坡乘电梯上了八楼酒廊,挑了个安静的位子,点了杯玫瑰花茶,坐在宽阔的落地窗前翻开一本带插画的杂志。手里的私事暂告一个段落,公事还要等待未曾完结的程序,她要好好欣赏一下这座城市,她抱着手臂,将自己紧紧裹住,在心里向这座城市做最后的告别。
说是酒廊,其实是间休闲的场所。稀稀拉拉的人,散坐在大厅里。空调打得低,茂盛的室内植物吐着幽幽的绿意,苏北坡身上薄薄的一层汗意退去,也退去了暑气的烦闷。她在书架上挑了一本书,坐了下来,纤长的手指翻开铁锈红的一页,精美的插画上映出一个黑影。苏北坡心里一动,这个影太熟悉,熟悉到令自己几乎无法面对。她深呼吸,然后勇敢地抬起头。成遥森坚毅的下巴上长满青黑的胡茬,俊雅的脸颊瘦了下去,整个人看起有些瘦削,眼神里带着恋恋不舍。
苏北坡招手叫了服务生,成遥森要了一瓶红酒。
女服生穿着宝蓝色的、整洁的套裙拿着一把金属的启酒器,另一只手拿着一只长长的、晶莹剔透的玻璃瓶。
“扑”的一声,长长的酒瓶的一顶涌出一朵红色的酒花,仿佛一朵红色的玫瑰耀眼盛开,又在瞬间凋谢。
成遥森接过酒瓶,往长长的棱状的玻璃杯里灌了满满一杯,握在手里,仔细审视着红色液体里细微的浮尘,仿佛仔细审视着手里的幸福权杖。稍后,他举着杯子,仰头一饮而尽。“当”的一声,杯子轻轻搁在精美雕花的玻璃茶几上,他重新拿着酒瓶,往杯子里灌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叮”的一声,杯子又搁在茶几上,灌了满满一杯,再次一饮而尽。成遥森连饮三杯,握着空洒杯的手指,有一丝令以觉察的颤抖,他低下头,整张脸伏在手臂里,仿佛醉了。
“小北……”伏在手臂里的声音模糊不清,隐约带着一点不舍、一丝怜惜。就象高大肃穆的庙堂前,半只香上缓慢飘动的白烟。
苏北坡的声音在喉咙里哽住,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她从成遥森手里抢过酒瓶,往自己手里的杯子倾了满满一杯,仰头一饮而尽。“咳咳……”苏北坡呛咳,她掩饰着自己的失态,她手里拿着红酒,修长的玻璃瓶子上印着法文商标,象一只只诡异的眼睛。
成遥森伏在手臂里,却象长了一只可以洞察的眼睛,他带着微熏的醉意说,“中文名叫‘遇见’”
“……”苏北坡欲言又止。
“很奇怪的名字……是吧?”成遥森微笑,“花儿波多桃红葡萄酒。桃红色的精美,樱桃味的果汁,淋漓尽致地屏现着一段可遇而不可求的相遇,所以,我叫它‘遇见’”
苏北坡的眼里有点点湿润的光芒,“遇见……好讨厌的名字……”
“本来可以就这样……可以就这样平静地过去,干嘛还提这款酒的名字?”苏北坡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声音里带着哽咽。
“因为‘遇见’这枝酒,看起来这么令人难忘……令人心醉神迷,只要紧紧握在手里,就可以永远珍藏了吧?”成遥森的声音里带着优雅的感伤,孤寂的失落,“难道真的只能‘遇见’?然后就象墨蓝夜空里的烟花……优雅绽放之后,神秘消失掉,仿佛那片夜空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如果真的是这样,为什么要让我遇见?
如果真的是这样,为什么要给我虚幻的明亮的光芒?我仰望、我追踪,我拼尽全身力气,仍然只能看见昙花一现惊心动魄?然后留下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漆黑的夜空低下哭泣。成遥森手里紧紧抓着玻璃杯子,仿佛要拼尽了全身力气,抓住那一点点遇见的微光。“哗啦啦”一声,长长的带着棱角的杯子在手里碎掉,带着晶莹的光芒的玻璃碎片,散落一地。成遥森的手心里盛开了一朵殷红色的、艳丽的八重樱花。樱花上带着血红的露珠,仿佛是春意的黎明里飘着的白雾太过浓厚,凝结的雾气太多,凝结成水滴,凝在花瓣上盛放不了,一定要飘落下去,飘落到繁华的喧嚣的红尘里。成遥森心事重重。
苏北坡迅速起身,“我去找服务生要创可贴。”
“小北。”成遥森紧紧抓住苏北坡,“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苏北坡怔忡在成遥森的手臂里。
“七七……”
一句七七缠绵悱恻,成遥森心酸落泪。
苏北坡缓慢拿开成遥森的手臂,“我们不可以……”
“小北!”成遥森的声音暗哑,垂下去的手握成拳头,紧紧握着,仿佛要抓住一把带着绿意的空气。
“小北,难道你不可以留在我的身边?”如果没有你,这世界会变得很寂寞,如果没有你,这世界就象单调的列车咣咣咣咣往前行驶,叫人昏昏欲睡。李明珠是我的既定轨道,只有在她那里,我才象我。但是……小北,在你的身边,我才觉得生命里有鲜花和美景,请允许我的自私,我想要留住她,也……想想留住你,如果没有你……我的生命里再也没有璀璨的烟火……
苏北坡站在门口,站在酒廊的玻璃门外,隔着一扇门遥望着成遥森。她沉默地望着他,她想,说好了人生要跟李明珠一起走,拉着我算什么呢?爱情可以是轻飘飘的无所牵挂,但是婚姻却是约定,是心甘情愿的约定。她迷茫地站着,努力地说服自己。也许……婚姻的男女双方就象一条铁路上两条并行的铁轨,虽然永远难以有令人激动的交集,令人感受到浪漫的情怀的交集,但是……这两条铁轨用他们坚实的臂膀托举着家庭这躺列车,一站一站驶过去,驶过养育下一代的站台,驶过赡养老一代的站台。
只有这两条铁轨不停地修修补补,调整自己到最好的状态,才能完成这项一刻也不能松懈的任务。
人生才算是最圆满地经历了一个轮回。
这样的人生才算是酸甜苦辣具全,却又令人无憾的人生。
因为可以到达的地方,都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去了。
她只觉得心酸,婚姻是对唯一的一个人的承诺,既然你选择了她,就不要再留下我。一个人的爱情,怎么可以这么卑微?卑微到只拥有一部分?卑微到以伤害所有人为代价?爱怎么能随心所欲……爱情也是有条件的。我可以不要爱情,也不需要留下卑微的爱情。
她觉得自己很难开口,跟他讲明自己此刻的心情。不如……什么都不解释,叫他恨她,只有带着微微的恨意,才能断掉如耦丝一样的牵挂。
苏北坡转身离去,成遥森一只手举在半空,半握着,想要留住什么却仍然不能留住。举得久了,成遥森仿佛累了,收回来的手搁在桌子上,整张脸埋下去,深深地埋在手臂里。
大厅里的灯光隐隐约约,明亮的玻璃窗外漆黑一片。
已是深夜,桌上烟灰缸里堆积着许多烟头,半只燃烧着的烟冒出缕缕白烟,在成遥森的面前飘着。满天星的灯一明一灭,连带着成遥森的身影忽明忽暗,仿佛那篷烟要一直扑过去,扑到成遥森面前,简直要连他也一起也化了灰。
两个月之后,星光公寓里苏北坡的私人物品都寄送得差不多了,还留有一些随身用的东西搁在1531,防晒霜、护肤霜跟眼霜就算了,但是妈妈给自己做的那件衣服却留在1531的柜子里。这个一定要拿回来。
苏北坡寻了个恰当的时间来到1531。1531象是许久没有住人,落了薄薄的一层灰。门锁“嗒”的一声扣上了,在晚上九点的时候特别清晰。苏北坡在玄关处脱了找了一双塑料鞋套穿上,走进卧室,按了一下门边的开关,卧室里顿时变得明亮起来。
她往前走两步,打开壁柜门,衣架挂着的几排衣服一直找过去,却没找到那件衣服。苏北坡的眼皮一跳,难道是记错了?应该不太可能!明明上次是收在这里的。
苏北坡站在门边,只觉得身后传来的压力叫人不寒而栗,上班听郑组长讲,北纬极已经出差了好几天了,最近都在忙成都分场的事情。难道……会有小偷偷溜进来?
想到这里,苏北坡只觉得毛骨悚然,她悄悄往前走了一步,出手快如闪电,抄起电话分机就往门口砸去。
一只强有力的臂膀紧紧抓住苏北坡,“怎么?又以为是小偷吗?”就象第一次……在星光别墅里遇见的那样,北纬极从苏北坡手里接过电话分机,轻轻搁下,从背后抱住她,将下巴抵在苏北坡的头顶,极轻极细微的触抚,仿佛是细密的胡须轻轻在摩挲,亦仿佛是手指最怜怜惜的轻触,她有一丝错觉,她几乎以为他是爱她的。
“你不是出差了吗?”苏北坡只觉得心乱如麻,她想看见他,又不愿意面对他。李依依那翻话就象是刻在脑子里,极大地伤害了自己。她想追问真相,又觉得北纬极可能会碍于情面不给自己真相。知道还不如不知道,她想要逃避。她只觉得自己来得真不是时候,恰恰遇上北纬极出差回了清江市,而且也恰恰回了1531。
“手里的事刚好告一段落。”北纬极的声音非常疲惫,他突然松开双手,绕过苏北坡,往阔大而松软的床上一躺,些许细微的尘埃飞扬起来,在明亮的卧室灯光的照射下,象一团飞舞着的薄薄的雾。
“小北,我累了,给我点吃的……”北纬极的声音里带着极度的疲惫与倦怠。
苏北坡听见他的声音,回头望望他,一股浓浓的怜惜涌了上来。这几年……也多亏有他,替自己挡了多少风雨,可是自己却从来没有好好待过他,她心里涌上浓浓的歉意。已经要告别了,自己应该对他好一点,就算是报答他对自己的爱护。想到这里,苏北坡的心里一阵刺痛,她走到床前,替北纬极盖上被子,关了卧室的灯,“你先睡一小会儿,我去做饭。”北纬极听到苏北坡的回答,放心地睡去。
苏北坡拿了钱包,跑到楼下超市买了熟牛筋和配菜回来,夜色已经很浓郁了。苏北坡仍然记得北纬爱吃的凉拌牛筋。大都市繁华的灯光已经变得寥若晨星,她进了厨房,点了炉具上的火,开始煮饭。将大米放进电饭锅里,洗尽了配菜,放进碟子,又拧了毛巾擦拭着1531里的灰尘。
等到饭都做好以后,1531又恢复了往日的整洁。
苏北坡打开卧室门,客厅里的灯光照进去,北纬极陷在棉被里睡意正浓。
“哎——”苏北坡轻轻叫他。
“北纬——”北纬极仍然一动不动。
“北纬极——”苏北坡加大音量,床上的人仍然酣睡如初。
苏北坡走到床前推他,“极——”
北纬极象根弹簧从床上跳了两跳,掀了棉被,紧紧抱住苏北坡说:“能够好好睡一觉真是一件非常舒服的事,你也一起来睡睡。”苏北坡曾经熟悉的那个很自恋又极爱美又有点小小的玩世不恭的北纬极回来了。
嘿嘿嘿嘿……
苏北坡仿佛听到有人在笑,等她抬着双眼去看他,他却象尊雕像,紧紧绷着一张脸。
……
“起来吃饭了。”苏北坡提醒他。
北纬极躺在床上,翻过身紧紧抱住苏北坡,“假装睡一下,签了个情人……也从来没有抱着睡过,可真是吃亏。”
嘿嘿嘿嘿……
苏北坡几乎以为自己的听觉出了问题,明明听到有人在笑,却只看见一张严肃紧绷着的脸。
“别闹了,北纬总裁,快起来吃饭。”苏北坡再次提醒他,他却象个任性的孩子,沉默地不说话,紧紧抱着她,侧躺在床上。他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头发绒绒的,脾气却这么硬,听说……头发软的人脾气应该很温柔才对。”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空气,然后下了定论:“我又被骗了。”
苏北坡被他给惹笑了,轻轻推了他一下,“跟你在办公室团结紧张严肃活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快起来……我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牛筋。”
真的欠了他许多,能想起来的……全是他替她挡风遮雨的样子。苏北坡的眼睛湿润了,她刚才很用心地回忆曾经吃过的凉拌牛筋的味道,她先用很少的一部分试验了很多次,终于调好了配方,小心地调试了口味,希望会合他的胃口。苏北坡跳下床,往餐厅走去,北纬极跟在她身后走到餐桌前,两人坐了下来。
凉凉的一块米黄冻片入口绵香,韧韧地、酸酸的,带着香菜的清香气,小米辣呛鼻的辛辣直冲头顶,北纬极大呼痛快:“手艺不错,是超市买回来的吧?”
“味道怎么样?”苏北坡笑着问他。
“还不错。”北纬极用筷子选了一只小半截香菜,轻轻嗅着。碧绿的菜梗上扑着两粒细细的淡黄色的辣椒籽,仿佛是开着两朵象星星一样细小的花。
“喜欢就好,我调试了很久,才调出来这个味道。”苏北坡往北纬极里放了一块凉拌牛筋。北纬极筷子头上的香菜掉了下来,他吃惊地看着她:“是你做的?”
苏北坡骄傲地点了点头,餐厅明亮的灯光照耀着的白水晶石的耳坠轻轻荡漾着,水晶石切面反射着的细碎的五彩光芒映进北纬极的眼里,象很远处一颗一颗都市繁华之夜璀璨的灯光。
“小北……”北纬极想告诉她,其实他最近一段时间非常忙,等手里的事情告一段落,会带她一起去好好休个假。李依依爆料的那些秘密,并不是自己真正想说的话。
苏北坡想起李依依说过的话。
李依依说:“其实……你不过是在骗她。”
她面对着北纬极只觉得尴尬,她掩饰着站起来,走到厨房,拧开水笼头洗着碗。
“我吃过饭了才来的,你先吃饭。”苏北坡在厨房里大声说。厨房里的瓷碗叮叮当当的响,象一串串音符,轻轻碰击着1531里的空气,这一刻,诡异而静默。
北纬极吃过饭进了书房。书房里传来键盘答答答答的敲击声,密如急雨打窗。苏北坡进了另外一间卧室,拿出妈妈改的那件衣服,装进袋子里,拎到玄关处放下,又从背包里拿出1531的钥匙放在房间隐秘的地方,想了想,她又走回书房门前,敲了敲门。
“进来。”北纬极的声音传出来。厚重的门被推开,苏北坡看见北纬极站在一幅巨大的地图前面,拿着记号笔,站在墙面前,在地图上勾勾划划。
地图北边划了个圈,圈里写了个“郑”字。北方“莲华盛世”该做新项目了,要调郑组长去那里主持工作。
地图南方划了个圈,圈里写了个“明”字。南方的绿萝明珠岛前期论证已经完成,接下来该是由明组长出马的时候了,由她主持具体实施步骤。
地图西方划了一把箭头,箭头里写了个“李”字。西边的“莲华盛世”货款出了点问题,该调销售部李部长亲自出马了。北纬极想了想,在箭头里划了一把叉,又写上了“张”字,李部长最近有点烦恼的事情,如果调他去做这么繁重的工作,恐怕会力不从心吧……先让他休息一下,调整一下生活的步骤,休息完毕再展英姿亦是不迟。
地图的左下角划了个圈,圈里留了个省略号,写了个“刘”字。李部长应该有个得力的助手才行,进“元杰集团”四年的刘宜家工作能力不错,先把他调到李部长身边,提升一下实力,过渡一下,再调到这里,独挡一面,主持工作。
房间里极静,静到只有笔头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苏北坡站在北纬极的身后看得眼花缭乱,在他伟岸的身驱之后的墙上,铺着一张圈圈点点的地图,如果在地图的左右两边挂上“元杰”集团的旗帜和徽章……
“快赶上影视剧里的蒋总裁了都……”苏北坡喃喃自语。
北纬极肩膀微微抖动,手里的笔掉了下来,他忍住强烈的笑意,转过身看着她说,“还愣在那里干什么?给我拿一杯牛奶好吧?”
苏北坡走到冰箱前,拿了一袋牛奶倒进杯子里,端到北纬极面前,“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北纬极从地图面前回过头微笑:“快赶上我妈啰嗦了……”他府身拾起掉落在地上的记号笔,微笑着望着她说:“我希望你能看到我所有的梦想。”如果你能静静地待在我身边,仔细倾听,仔细分辨,你将会看见我的真心,如果你愿意……我想跟你分享我所有的梦想。北纬极很想告诉她,别抱着那些象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的该死的成见……
北纬极沉默着看着苏北坡,这些话他始终无法说出口。
“你先忙着,我不打扰你了。”苏北坡退出书房,轻轻带上门。她走向客厅,在玄关处拎了塑料袋。薄而脆的塑料袋悉悉熟熟一阵响,仿佛是一颗迷惑不解的轻轻跳动的心。她轻轻带上房门。
“……再见……”
“……再见……”
苏北坡在心里跟北纬极道别,没能说出口的话,象夏夜里稀薄的凉气,飘散在幽暗的走廊里。
第二天一早,苏北坡给郑组长递了辞职信,收拾了东西离开了“元杰大厦”。抱着一只小小的整理箱,走在人行道上,苏北坡回头望了一眼“元杰大厦”。大厦上明亮的玻璃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射进心里,叫人想落泪。
红灯跳到绿灯,过了十字路口,苏北坡抱着整理箱跳上公交车,坐到了汽车总站,上了回明里市的长途途汽车。
半个月后。
明里市依然天高云淡,远山很绿,浓浓的绿色里又夹着浓浓的金黄,已是中秋时节。一场暴雨过后,整座城市就象刚刚被清洗过,整洁如新。傍晚的旧式屋檐下,坐着竹椅的人,三三两两。
苏北坡从家里客厅望出去,天气格外晴朗明媚。她洗完碗筷,坐在小小的客厅的沙发上翻着电视频道。
苏丽春陷在沙发里,坐在苏北坡旁边纳着鞋底,屋里安静得仿佛只有凉风吹过的声音。隐约可闻的粗白线穿过厚底布面的声音,催人欲眠。
一切就象果实快要成熟,缓慢、厚实而温暖。
阳台上的躺椅格吱格吱响,外婆摇着蒲扇坐在那里,粗糙朴素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蚊子,扇着扇着就没了动静,只传来轻轻的鼾声。苏丽春拿了床凉被走到阳台上,搭在外婆身上。外婆嗯了一声,睁开眼睛看着苏丽春,外婆拿扇子拍打着苏丽春小腿上的蚊子,说:“你看你的电视,我在这里眯一会儿。”苏丽春进了屋,点了一盘蚊香放到外婆脚边,说:“人上了年纪了,该睡的时候睡不着,不该睡的时候又犯困,嘎?”
外婆睁开眼睛看了苏丽春一眼,又沉沉睡去。
“外婆的身体越发硬朗了。”苏丽春纳着鞋底子望了望阳台,阳台上外婆躺在椅子里晒着金黄的夕阳,苏丽春指了指外婆,对苏北坡微微一笑:“心气顺,身子骨就硬实了。”
苏北坡在沙发上侧躺下来,头枕在苏丽春的大腿上,苏丽春一只手伸过去,拨了拨苏北坡的头发,苏北坡只觉得鼻子里涩涩的,她掩饰了一下,然后叮咛苏丽春:“妈,再过几天纪越洋就要结婚了,我得过去参加她的婚礼。”
苏丽春嗯了一声,“忽”的一声,棉质粗白线穿过厚厚的百花布壳子,她停了手,看了一眼苏北坡。
“妈,如果那边有合适的工作,我就在那边留下了啊。”苏北坡看了苏丽春一眼,“你跟外婆得好好儿的。”
苏丽春安慰她:“你在清江市不也离得我们远远儿的吗?放心好了,好好做你的事。”
“妈……”苏北坡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苏丽春,欲言又止。
“是碰上什么难事儿了吗?”苏丽春问她,“跟妈讲讲。”
“妈……有个人……跟我的家庭背景很不一样。”苏北坡手里的遥控器捏出了汗,“他……”
苏丽春哧哧轻笑起来,瞟了苏北坡一眼:““是喜欢他了吧?”
苏北坡嘟着嘴将头扭到一边,苏丽春拍了手叫着:“还真是这样儿?你尾巴一翘我就知道你要干什么。”
“妈……”苏北坡嫌她妈这话说得粗俗,声音里带着不满。
苏丽春将脸扭到一边,藏着笑意说:“还害羞了不是?快二十五的姑娘了,不赶紧地儿,那好女婿可都让人给挑走了。”
“妈哎——”苏北坡的声音会拐弯,听着就象是打翻了一罐蜜糖。
“嗯哪——乖女子。”苏丽春逗她。
“妈——”苏北坡的声音里带着小小的责怪,“妈妈!我跟你说正事儿来着哩。”
“说。”苏丽春轻声回答她。
“妈,是不是相同的的人在一起会比较快乐?”苏北坡问。
“我是这么说。”苏丽春回答得十分慎重,她回头看了看阳台上的外婆,轻声对苏北坡说:“外婆也得这么说。”
“那你跟爸……”苏北坡小心翼翼地了说半句话,她瞟了一眼苏丽春。苏丽春倒是一脸坦然,这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有什么不好讲开的?小孩子也大了,也应该能够懂得一些事情了。苏丽春说:“我跟你爸家世差不多,都是穷人家的小孩子但是……后来的人生……却出乎意料。”
苏北坡十分认真地倾听着,苏丽春面如秋水,无波无澜。苏北坡曾经以为那是一场波涛汹涌的暗流,是一场心气婉转的叹息,到头来……只能微微掀动心湖上细碎的涟漪,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还算是曾经的证明,那么……那一场的相遇终究会成为过眼云烟吧?
苏丽春看见苏北坡睁着一双明亮而清澈的眼睛认真地看着自己,微微一声叹息,小北不知道人生终究会是一场遗忘,一场山崩海啸过后的深深的遗忘。
“我说你爸爸是得了新人忘旧人,总归是得陇望蜀……他太贪心。”苏丽春手指微微一动,手指头被百花布壳子上的针给刺了一下,一滴透亮的鲜血浸了出来,她压住手指头,稍过几秒再放开,接着说:“你爸爸却说我太坚持……爱情拥有就好,何必一定要握紧全部?说到底,到头来……按他的意思——是我抛弃了他。倒是我不肯委曲求全……爱情……难道不是只能爱一个人?”
苏丽春叹了一口气:“这点儿心气……小北,你是十足十的象极了我。”苏北坡伏在苏丽春的腿上动了动,她仰着头看着苏丽春。苏丽春接着说:“自己养大的孩子自己知道。”
“你外婆……”苏丽春指了指阳台说:“年轻的时候找的是船长,船长就是你爷爷,挣得的钱不少……在家里买了田买了地,后来家里倒亏空了。”苏丽春举起布壳子对着明亮的光线,眯着双眼仔细对着针脚,接着说:“依你外婆说……倒是风吹鸡蛋壳,财散人安乐。”苏丽春看了苏北坡一眼,“还是挑个紧要人才算好。”
苏丽春回过头,俯下身看着苏北坡说:“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苏北坡点了点头,妈妈的意思她知道,管他有钱无钱,主要是这人得喜欢。原来一直以为妈妈得是个苦主儿,现在看来……倒更象是两人的世界观不相同,说得明白点儿,就是两人的活法不同。
苏丽春想起了成冕,想起了当年他苦苦挽留自己,只要自己给顾丽雯一席之地。苏丽春只觉得头痛,要一辈子受这样的折磨,倒不如一拍两散好,至少落得个心里轻松。她不喜欢想太复杂的事,凡是太复杂的事,必定会付出更多的心力,她喜欢吃了睡睡了吃,啥事也不去多想,象个皮球,在自己的地方滚来滚去,轻松愉快地活到老。
无暗斗之劳形,可吃泡菜以清心。
苏丽春一针刺进布底子里,轻轻拉过线说:“妈妈的日子……自己倒觉得快乐,可能别人不这么想。”
苏北坡回答她:“别人又不是你生活的重心,你觉得心气顺畅就好,活得自在就行……”苏丽春笑迷了眼:“那是……没事儿气个要命的病出来,怎么带我的小外孙子?”
“妈——”苏北坡不满地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