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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我痛恨的学校真的跟我没有关系了。我去把档案转到了甘家口儿街道办事处,在那个显然不是中国最官僚最没效率的地方,我居然排了三个半小时队干转档案这么一件芝麻点儿大的屁事儿。我站在队伍里,看着窗口里的公务人员和窗口外的老百姓没素质地大喊大叫表情生动地吵架,那种油然而生的绝望与恶心难以形容。我已经与他们跻身一列,接下来我也将变成和他们一样的老帮菜,然后完蛋操,这就是我的一辈子,对吗?
那是我第一次揭开社会的面纱,看到完全不同于书本里的世界面目。
被开除后最初的一个月,我有些不适应。生活突然间只剩我一个人了,而我显然还没做好准备。白天我总是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如此与众不同却被世界抛弃金子不能发光,没有人关心我在乎我理解我。晚上我看三国水浒和武侠小说到深夜,恨自己未逢乱世身无绝艺不能逐鹿中原笑黄巢李闯。我妈显然不知道她的儿子胸怀澄清天下之志,事实上我认为她不知道我从小到大内心中的任何想法。她每天下班回家后就拼命用五官对我呈现出厌恶,这应该是她表达对我十七年来恨铁不成钢的手段。是的,在这一个月她对我说出了人生中我听过的最恶毒的言语与讽刺以试图让我去找班上或找学上,对此,我不理不睬。但实际上,在我表面的司空见惯下,我这个甘家口儿刺史的肠已被自己母亲断尽了。
宋儿呼过我几次,电话打过去也是些安慰的话,说什么我这样儿反倒自在,只要有本事,走遍全天下都不怕。我对“本事”这个词极敏感,仿佛谁和我提这俩字儿就是在说我没本事。每次我妈一和我提类似的话,我们都会大吵一架。但因为是宋儿,我也没说什么。反倒是有时候一人躺在床上,自己也会琢磨究竟什么东西才是本事。而每每此时,瘦三儿那冰冷的话语就会噌家伙冒出来:“多学点儿本事”。
孙二羊和张三金有时候也给我打打电话,隔三岔五他们下午逃学也会来找找我,无非就是玩儿“九七”或者一块儿看张VCD,但隐隐的也觉得气氛不再如昔。我跟他们去西单打过一回人,他们叫去了一大帮人,那边儿就四个孩子,我都没上手儿。看着他们虐待羞辱那几个孩子逼他们舔痰往他们身上烫烟花儿,我觉得无比无聊。侯亮没事儿也找过我几次,他无意中说起现在棍儿中的老大是孙张谢三人组。我想象着不招人待见的谢迅跟我最好的哥们儿出入为伍,不禁有些酸楚。
被开除前总梦想能天天泡台球厅住游戏厅,可现在,我却对这些都失去了兴趣。除了有时候去没人的篮球场上一人儿投会儿篮儿,我整天就在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甘家口儿穿街走巷,漫无目的无所事事,苍苍茫茫漠漠然然。有时候我顶着傲慢火辣的太阳,边走边把我视线中能发现的一切石子儿、杂志、瓶罐、纸屑踢飞出去;有时候我吹着掺杂着沙土的春风,坐在十字路口马路牙子上盯着地上的人行横道,把每一条斑马线都想象成悬崖峭壁。我看着那些在过马路时没踩到白线的路人,在心中宣布他们死了。
我这么做是因为他们先藐视我。
对,那些形形色色,穿着各式各样衣服的路人,他们匆匆穿过我身边,用种种异样的眼神打量着我,在他们眼中我是一个无药可救的混子,被学校开除的痞子。对,我他妈就是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死了,皮肤变色,发臭,没理由被人重视或尊重。
我知道,没有提到高纯纯。
有些不合逻辑,在这最初的一个月里,五石榴中,那个令我魂牵梦萦的地方,我一次都没有去过。这并不难解释,那段日子在我亲爱母亲的“激励”下,我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一无是处最傻B最不应该出生在这世界上的人,理应赶紧把自己刨坑儿埋了,根本没脸面对全国人民。所以,每每想到高纯纯,我就羞愧难当。我扪心自问,你丫凭什么去五石榴中?你丫凭什么见人家?你丫算个屁啊?用咱妈的话说,你丫就是被社会淘汰的一泡屎!人家和宋儿过得挺好!你丫凭什么见高纯纯?你丫见了人家又能怎么着?说“卑逼网球条米外”吗?
在被自己一番番自问时,心中的那个“我丫”总是答不出话来。我想说其实我丫愿为她撬起地球为她颠覆宇宙,可我做不到啊,我丫就是一个被开除的学生,高中都没毕业,无业游民,“以后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被社会淘汰的一泡屎”,我丫光说什么他妈我爱你有什么用啊?
所以后来我就信了,对,你们说得没错。我一无是处,我不是周幽王没法儿为她点烽火台,我不是吴三桂没法儿为她引清兵入关,我不是隋炀帝没法儿为她开条运河去看琼花。我什么都不是,我一直以为自己牛B,认识人,打架手狠什么都不吝。可现在我知道了我只是个无名小卒,一个一直活在学校的小圈子里根本不知道世界是什么的2B。
那一个月过得如此缓慢冗长,也许是因为我人生中第一次真的开始试图看清自己是什么一副德性。那过程非常痛苦,所以显得无比漫长。白天好不容易消磨完了,恍惚间却又迎来了夜晚,昼夜在你来不及辨别的时候交替,以至于视野里似乎总是有斑驳的光线在交织。猛然间睁开双眼,我仍然是我,甘家口儿也仍然是甘家口儿。可到底我要做什么,我才不是一泡被社会淘汰的屎?我要说什么你们这帮家长、老师、成年人、老帮菜才能尊重我?
是不是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高纯纯都意识不到我爱她。
2
被开除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我呼了宋儿说想找他玩儿玩儿,去了他家。大概是因为我认为宋儿是万能的,一定可以告诉我如何面对心中的迷茫吧。那是我第一次和他一对一独处,面对说不出是好哥们儿还是对手的宋儿,甘家口儿痞子界的头玩儿。
我在宋儿家靠近窗户的地方坐下,刚想张嘴,就又突然觉得没什么可说的。简洁的客厅里,只有下午的阳光静静地流淌着。
“怎么样啊最近,挺滋的吧小日子过的。”宋儿掏出盒七星,我们俩一人一根儿点上。他跷着二郎腿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沙发有些旧,他的腿很长。大概是我的心理作用,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一层看不见的隔阂。
“滋什么呀,我觉得挺没劲的。”
“成天不用上课还不滋啊?”宋儿一笑道。
“没劲。”
“你告儿我,什么有劲?”
“妞儿有劲。”
“你不都干过了吗?”宋儿吐出一口烟。
“不掰了吗已经。”
“再找新的啊,你这么精神。”
“别操你大爷了,能有你精神吗?”我笑道。
宋儿也一笑,没说话。
“你跟高纯纯怎么样了?”
“就还那样儿呗。”宋儿一脸平和,我不动声色地捕捉着他的眼神,却没发现任何异常。
“你们俩干过了吗?”我假装随意聊天状。
“没有,我不说了吗?我们俩想好好交,就是结婚那种。”
“哟哟哟,真的假的啊?”
“蒙你丫干吗啊,我们俩就拉个手打个啵儿到头儿了,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全没有。”
“操,没看出来,你丫还真是一好男人。”我讽刺道,内心狐疑。
“你当呢?你说说你想找什么样儿的,哥们儿帮你找一个。”
“嗨,不用啦,欸,你丫跟高纯纯在一块儿,是不是成天提心吊胆的啊?”我继续说回高纯纯。
“我提心吊胆什么?”宋儿的眼神一变。
“现在甘家口儿多少人惦记高纯纯呢,尤其上回她参加完那卡拉OK比赛以后,你不怕让人给你丫抢了?”我笑道。
“呵呵,瓷,记住了,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怎么也来不了!”宋儿笑着把烟屁股在烟缸里捻灭,站起身走回他的房间。我无言以对,只觉得宋儿的这句无比自信的话让我气丧心灰,站起身打开窗,将烟头弹出窗外。
宋儿从他屋里拿了把吉他出来,坐回原处。
“牛B啊?你丫玩儿上摇滚啦?”我看着新鲜事物撇嘴一笑,只道吉他就是摇滚。
“你听我给你弹一个。”宋儿微微一笑,将吉他箱体处的弧线放到自己右腿上。右手手指轻拂六弦,左手手指立于琴颈品柱间。我正待取笑几句,霎时,双耳中只听得弦音乍泄如轻泉细流,往昔中的种种似乎皆欲扑面而来,又似乎均已经影影绰绰地离去。
“怎么样?”一曲终了,宋儿问我。
“这我好像在哪儿听过啊?”我有些嫉妒宋儿的琴棋书画,很不是滋味。
“《爱的罗曼史》,特简单,一弹就会。”宋儿轻松地说。
“噢,对,想起来了。”我其实根本没听说过,“《爱的罗曼史》。”我又自己重复了一遍,想要记住这个名字回头去买一盘磁带。
“我再给你弹一个。”宋儿笑道,双手又放回琴上。这次他弹的是很短的一小段儿,却和前一曲有着说不出来的恁么一种截然不同,那是一种我从未体会过的好听与悲伤,我不由得醉了。在把这个段落重复了三四遍后,宋儿停了下来。
“这我好像也在哪听过,是什么来着?”
“’枪花儿‘乐队的《Don’t Cry》,就我上回给你听的那盘儿磁带里的。”宋儿笑道,把琴放在一边。
“噢,我说怎么耳熟呢。”我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可此时目光却已再也没法离开那把吉他了。它就恁么静静地立在沙发上、宋儿的身旁,像是一个缄默的先知,又像是一个不语的智者。那琴孔似如一只硕大无朋的眼睛,洞悉我的前世深谙我的未来,那六弦仿佛就是我手掌中的命运线,崎岖,蜿蜒。
“改天我再给你找几盘新的你没听过的。”宋儿说。
“成啊。”说完我凑过去假装很懂地拿起吉他,“借我玩儿玩儿?”
“你丫会弹吗?”
“不会啊,你教教我。”我拿起吉他模仿着宋儿的样子将琴放在腿上,这是我青春期中唯一一次向别人求教。
宋儿站起来回到他的屋里,拿出一本绿皮的破书。
“你照这个教材弹吧,我就是看这个弹的。”宋儿递过书来,我像接受圣旨一样接过。一个看着不年轻的男子穿着一件毛衣站在封面里,身侧立着一把吉他,旁边几个大字——民谣弹唱基础入门。
“但它里头好多歌儿配的和弦都不对,你就先当入个门儿吧。”宋儿又点上一根儿烟。
我嗯了一声,随手翻开几页,见书中满眼蝌蚪文,像是一本极深奥的绝世武功秘籍。
离开宋儿的家以后,我背着吉他走在路上,突然毫无缘由地再次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是个天降大任背负使命的斯人。春风伴随黄土,我顶着风沙一路走到甘家口儿市场,买了两盘“枪花儿”的磁带,封面的图案都一样,都叫《运用幻想》,都有《Don‘t Cry》,只是封面颜色一蓝一红。见口袋中还有余粮,我又买了一盘看上去很摇滚的磁带,暗红的封面是一把铁锤和一摊血,上面配一个闪电一样的英文字母乐队LOGO。我揣着这几盘磁带背着吉他走回家,觉得自己找到了方向发现了光明。
一进家门我就翻出落满了尘土的英语辞典,查找那盘磁带上乐队LOGO的含义。在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对照后,我翻到那一页:
“METALLICA,金属的。”
我将其放入录音机,一种闻所未闻的暴戾尖锐音色冲涌而出,像利斧般切割对音乐一无所知的我。
3
有了吉他,我也不出去晃荡了,像是一个找到真爱决定收心的花花公子,我每天起床后就抱起吉他,练习令人痛苦的大横按,跟着各种编配充满错误的吉他谱子弹唱。我在那本教材中找到了《爱的罗曼史》的谱子,似乎真的不甚难,刚接触吉他的我猛磕了几天居然可以弹得差不多。用左手食指按住一弦七品,再用右手同时在一弦和六弦上一弹,那余音绕梁的旋律竟真的倾泻出来,令我狂喜不禁。但转到E大调后却难度陡增,几番气血上涌手指抽筋,却也还是弹不下来。这样没几天我的手指肚就长出了茧子,对此我非常自豪,逢人便给他们看,认为这是男子汉应有的勋章。
“你练这有什么用啊?”张三金看过我手上的茧子后说。
琴瑟数日,出现了两个问题,第一是那本《民谣弹唱基础入门》中没有《Don’t Cry》的谱子,第二是我怎么也弹不出Metallica专辑中的那种动静,对此我甚至怀疑那些不是吉他出的声,当时不知“重金属”为何物的我曾想过那盘写着“Kill‘em all”的专辑会不会是一张迪曲,类似“猛士的士高”这类的。我呼了宋儿一个,得到了答案。
“人家那是电吉他,你那个是民谣吉他,出不了那声儿。”电话那边的宋儿说。
为了走在时尚前列,我第二天就去了当时北京城最有名的琉璃厂乐器街转了一圈儿。在打听过电吉他的价格,并得知了“音箱”“效果器”这些新名词后,我决定回家先弹民谣吉他。
就在我刚刚义不容辞地将振兴甘家口儿吉他演奏水平的重任担到肩上后,甘家口儿又不太平了。那一天晚上,孙张谢三人来到我家找我,说二妖寺的彪子出院后练了一寒假散打要找宋儿单滚。听到这里,我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原始巨兽般野蛮的彪子。
“那又得来一世纪大战吧?这回正好,上回没看着跟瘦三儿那出儿,这回直接看彪子吧,也不错。”我们坐在我的房间里,我抱着吉他边弹边说,头都没抬。
“只有有面儿的痞子才知道这事儿,别人全不知道,你也别跟别人说,就昨儿个刚定的事儿,他们叫了几个老炮儿当证人,这回是真要打了。”孙二羊一脸忧国忧民。
“已经定死了这事儿?”我问。
“是啊,你别看这回没上回跟瘦三儿那回热闹,但这回可是要来真的了。”张三金补充道。
“什么时候?在哪儿啊?”我问。
“说是月坛公园假山亭子后头那片空地,这礼拜六。”
“今儿礼拜几?”
“四。”
“那等于就后天了是吧,怎么着,咱们叫人不叫?”我一边扫弦一边问孙张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