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天忤第一次见到顾霓裳的时候,顾霓裳正在后山练剑竹林——
林中的顾霓裳,一席鹅黄纱衣,发髻半挽,仅以一枚墨绿镶银的翡翠步摇固定,顺髻垂下的青丝随着身型飞扬,相比身边满头珠光宝气,生怕衣角沾染尘埃的顾羽衣,透出一份遗世独立的放荡不羁,还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孤寂。
剑气横生,随着身法击出,却未曾惊扰林中任何一棵竹子,剑与身法浑然天成,合为一体,像是在林中自由移动的仙子一般,狂天忤在这之前,从未见过如果与众不同的剑法,虽然练剑之人依旧淡漠的神情,紧抿的唇瓣,可他就是移不开眼,只能眼睁睁看着顾霓裳在转眼的起手投足之间的,自然,随性。
狂天忤是见过顾无双和顾羽衣出剑的,招式熟悉,却少了这缕不经意的灵动,反正多了些许世俗的累赘。
纵是如此,顾霓裳的剑法,却并非绣花枕头,细看不径的攻势,却又是式式扣故敌要害,步步皆为杀招。
无双楼家传剑法,没有一招半式相似,却又处处生机,一柄铁剑在她手中,宛如生花般,步步生莲,难以料想下一剑的节奏。
这等飘逸,才够格称得上“无双”二字吧!
狂天忤,如此想着。
无双剑,一十八式,行如流水,飘然落地。
仿佛时间都已经静止,只剩下一人,一剑,一竹林。
顾霓裳收剑站在铺满落叶草地上,神情专注,似乎没有什么比手中的剑更加重要了,连一路高调与交谈的自己和顾羽衣,都无法吸引去半分注意力。
“早闻无双门霓裳羽衣,一对壁人,惊才绝艳,这个应该是你的姐姐顾霓裳。”狂天忤如此说道,却不想身边的顾羽衣态度很是奇怪,也不吱声回应,不知为何,本来有说有笑的突然发怒,提剑袭击。
震得林中竹叶飞旋,徒然,乱了这无双景致。
顾霓裳转身,一道凌利的目光看过来,直盯着两人,眼中的轻蔑显尔易见,但她似乎并没有生气,只是稍稍微抬右手,横剑一挡,将突然袭击,来势汹汹的顾羽衣,奋不顾身的纵身一剑,轻描淡写的给挡了回去,“每天都用同样的招式,难道父亲没有教过你别的吗。”
打脸,这脸打得,啪啪响,连狂天忤都想给十分。
在狂天忤面前大脸颜面的顾羽衣,愤懑不已,收势,想要再攻,夺回气势,耐何,顾霓裳根本就不想给机会,跟逗孩童似的,完全不想理会,立身飞旋,着绣鞋的脚尖踢出,轻地再旋,借力拐撬插在一旁地上的剑鞘,剑鞘迎光扬起,持剑反手,收剑入鞘,剑鞘仿佛在剑灵一般,在剑刃滑入的一瞬间发出愉悦的金属回响,松手下移,掌心滑握住剑鞘接合住,握紧。
这一招龙鸣入鞘,动作轻柔,当真优雅无双。
竟看得狂天忤,有些痴了,显险忘记此刻箭弩拔张的紧张气氛。
见状,气得脸发白的顾羽衣,上前一步,就在顾霓裳与其擦肩而过之时,突然朗声道,“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野种,没见着有客人在,还这般小家子气没教养,若非祖家爷爷偏心,我无双楼岂有你是有资格进的,还二小姐,想跟我平起平坐,我看你连丫鬟都不如!”
“这话……”如此损的话,甚是刺耳,听不下去的狂天忤,想要转身离开,在他转身的瞬间,他看到不一样的顾霓裳。
杀气,凌洌的杀气,陡然出现的杀气,连成名已久的狂天忤都为之一震,只此一眼,狂天忤就记住了顾霓裳
——顾霓裳眼底蕴满的悲凉和无耐,混合在剑气上,寒意千仗,仿若浑身染入万里冰原中,想要将周招的一切都冻住,再抹去,可便是如此,顾霓裳却突然勾唇露出一抹诡异笑意,似乎在嘲笑顾羽衣的以卵击石,一笑奈何,纵使你不服,你又能奈我何,这样的邪气混在杀气里,与之前的飘逸,截然不同,却又有种致使的吸引,让想要出言阻止的狂天忤,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狂天忤想要上前阻止,吱吱唔唔了半天,才吐出这么一句,毫无说服力的话,他跟顾羽衣从小便相识,来无双楼串门,跟去酒楼差不多,早闻有顾家二小姐顾霓裳养在无双楼的顾家祖家,这个中因由也略有所闻,只是未曾料想,今次见到会有这么一闹,“有话好好说……”
“天忤哥哥,你退后,今天就让我个作大姐的,来教育教育她这个‘二小姐’什么叫规矩!”
“你若把你这嘴上工夫,用在练剑上,祖家太爷也会看到你的。”步履稍顿,顾霓裳像没有听到一样,只是握剑的手紧了又紧,极力忍耐什么一样,突然手中的剑往空中一抛,抽剑开招。
一时林中,兵刃交击,顾无双到底是没有藏私,放开打的顾羽衣,再也无所顾及,飞身迎上顾霓裳掠前侵身一剑,手中的玲珑剑,剑身柔软,似飘带,緾上顾霓裳手中那把无名铁剑,一时难以分开,两人一手持剑,另一手却没有空闲,化掌为剑,见招拆招,顾霓裳反手一掌拍下,直击顾羽衣指点其掌心,逼回攻势,手腕一转想要就势削向顾霓裳的胸口。
顾羽衣的那把玲珑剑,狂天忤是认得的,天下神兵里,也算排得上号的名兵,玄铁精工打造,剑身厚度纤薄,如蝉翼般轻透,且剑身软绵,却又弹性十足,纵软不易折,剑长却不足三尺,正好收在腰带状的剑鞘中,内力若深,出手若快,敌人根本看不到剑身,只能得见一抹银白残影,回神之际,已成为剑下的一缕亡魂。
这把剑应该是顾羽衣的母亲蓝月诀年轻游列江湖时用的剑,是其师蓝月晁赐下的出师礼,当年,蓝月诀一招“无影剑“,被多少江湖英雄好汉所忌惮,出手无影,杀人无形,但顾羽衣到底是年轻了些,不过已有当年蓝月诀的几分风彩了。
再观顾霓裳的兵器,普普通通的一把铁剑,刃已开封,徒有锋,却无利,样式寻常,剑身内侧三分之二内凹一道血槽,但凹度不深,并太大攻效。剑柄无穗,剑柄以半截桃花木雕成,用粗糙的麻布缠绕防滑,就跟镇上的那种,寻常兵器铺的铁匠,花了二三个时辰打出来的没什么两样,连最能体现身份的剑鞘,都只是用一块与剑柄同材质的桃花木头削成,连块玉石都有镶嵌,实在只能用“寒酸”二字形容。
纵使如此,顾霓裳却并未有半分落后,玲珑剑身柔软,在缠制住顾霓裳之际,却也无法再行下一式,灌有内力的剑身坚不可摧,顾羽衣的玲珑剑一时竟无法以蛇姿将顾霓裳的铁剑绞断。
招势被驳的顾霓裳,并未乱了分寸,化掌为爪,隔开这致使的一掌,就着人掌心下移前推,想要抓住顾羽衣的手腕,却被机谨的顾羽衣发现。
下午的斜阳,卷起竹林中被剑气震落的片片竹叶,翻滚着沾染在林中过招的两人的衣角上,阳光微凉,香汗淋淋,两人已经过招五十有余,狂天忤不知该如何是好,从来都没有像此刻这般,哭笑不得,整个人都恍恍惚惚起来,只能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两人打得不可开交,自己徒劳的蹉跎了时光。
迎光望去,两人在午后的斜阳中相交,又分开,狂天忤只觉手中的刀柄微凉,似在提醒着他,两人之间的恨意绵绵是真,而自己身后匆匆而过的仆从也是真,那些仆从的神精,自然得就差没有上前替狂天忤上盏差,于林中石桌上摆上瓜果点心,让他边吃边观看了——无双楼中的仆从对此种恶斗,早已司空见惯,只求不要被波及到便是了,祖家太爷早已经放出话来,顾家大小姐与二小姐之争,全凭各自的本事,其他人不得插手,顾无双再是偏心顾羽衣也不能明着跟祖家太爷作对,只能认怂,乖乖的把顾霓裳从祖家接到身边。
狂天忤见无仆从前去通知顾无双,心里顿时恍过神来,刹时间跟明镜似的,禁不住幽幽叹了口气,总这么打下去,也不是办法,今天的晚饭怕是要吃不上,思绪一止,霍然拔刀,加入战局。
狂天忤在年轻一辈中,在江湖上算是成名比较早的,可谓是,年少有为——曾以一己之力连挑汉中七恶,一手狂刀,打得七恶从此改邪归正,就此成名,扬名江湖,成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少年英豪。
狂刀门的刀法霸道,阳刚无邪,正如烈炎,狂天忤飞身入局,侧头避过顾霓裳的以指为剑的破空一剑,刀背上扬,迫其回势,接着反手一招“阴阳三合”,惯以五层内力,打在两把交织的兵刃上,顾羽衣猝不及防剑震至腕,缠斗五十多招,早有些力竭,此番如此强震,吃痛不已,一时条件反射,松手弃刃,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狂天忤提气转身,搂住顾羽衣的腰,脚踩竹杆,借力弹出,飞身将人带离战局。
夜幕将至,一番争斗,已是夕阳西下,晚霞染尽苍穹,如火烧延绵,狂天忤搂着顾羽衣,两人旋身翩然落地,二人相视而望,好一对才子佳人。
狂天忤知道顾霓裳的手腕已被震得发麻,却很意外其任未放手弃刃,只见她被迫回势后,背撞上了一根粗竹,从空中跌下,发髻在强大的冲击力下,散乱开来,连那唯一的步摇也飞了出去,很是狼狈,反应过来的顾羽衣感觉先前尽失的脸面,在这一瞬间都找了回来,趾高气扬的瞪过去。
只见顾霓裳并未回应,只是快速爬起来,整理衣裳,反手平臂,将自己剑上缠绕的珑玲剑震飞,只听得一声竹裂,玲珑剑已入竹,三分有余,收剑回势,一气哈成。
“你,给,我,记,着!”顾霓裳看着狂天忤,突然一字一句道。
是了,记着,从不敢忘,也不想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