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姜魄惊醒,猛得坐起来,绵被从身上缓缓滑落,抬起的额头正好撞上,面前正在探视自己之人的下巴,刺痛让其回过神,定睛一看,顾霓裳正捂着红肿的下颚,跌回床前的椅子上,僵硬的面容,不难看出,她压抑着痛苦,顾霓裳不敢抱怨,却没有忘记,回头看坐在不远处椅子上的钱惊鸿,一脸的委屈活脱脱一受气小媳妇模样,可惜京瘫在藤椅上的钱惊鸿完全没有理会。
姜魄将快要喊出的话,咽下喉咙,谨慎得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布置得颇具魏晋之风的房间,分为里间和外间,仅以黑底描金的檀木雕花镂空二开屏风隔开。
置于房中夺人眼球的这扇屏风,并不高,约摸十四、五六的少年般高,堪堪挡住床榻,精巧的屏风上中间是一幅富贵人家才会用的圆型瓷画,白铀清透亮滑,就是不懂行的也知道价值不菲,瓷面烧制浮突凸出入微,连瓷画上的人物面上的表情也清晰分明,如此栩栩如生的瓷画,但描述的却是寻常人家常用神话故事——八仙过海,外间配以同款的矮圆几,两个圆团坐垫放在几边,外间靠门右边的墙上,并列挂着的五幅装裱精致的字画,隔着屏风姜魄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中间那幅却是认得的。
中间那幅字,正是年前钱惊鸿花重金在典当行收的一个经营不善的古玩店的镇店之宝,王羲之手笔,这福字保存完整,笔峰乃王羲之鼎盛之作,为当世不可多得的绝品。
有这等机缘得此不二至宝,自然小心翼翼的收藏在宝库里,那时的钱惊鸿也仅在年夜团圆宴上拿出来,供几个附庸风雅的管事赏玩一二,后来不知道怎么传的,竟让远在关外的九岚听到了风声,硬想要去,九岚并风雅之人,这次不知为何一时起兴,竟较起真,连番来信,甚至放言愿以钱惊鸿收入价的双倍价格买入,最后还让义夙煌出面相劝,却被钱惊鸿以江南旱蝗患之灾,大片水稻失收,流动资金紧张,已经早一步出手转让给地下拍卖行为由,予以拒绝,而此时这幅字画,却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自己眼前,姜魄不由惊叹——若论在棋琴书画四书五经上的风雅造诣,钱惊鸿恐怕除了在账本上能写得一手好字以外,这种吟诗作对、笔下生莲之事,莫说钱惊鸿不能行文一二,就是年三十简单的对个对联,十五猜个灯迷,也是一字半句都难以应答上,但倘若问起这字画古玩市价几何,钱惊鸿可不含糊,张口就能报个具体数来。据闻有位纵横古玩界三十余载的老掌柜,曾在道上言败其手下三次,后自愧不如金盆洗手,从此关门不再替人看货,此事一经传出,钱惊鸿在古玩界声名鹊起,倍受各大拍卖行推崇,若非钱惊鸿忙于经营,登门求鉴的人只怕会连平义剑城的门槛都踩平;姜魄心知肚明,钱惊鸿不惜欺骗义夙煌,看来这幅字的价值恐怕是九岚给出的价码难以撼动的。
正对着门还放着一面八宝阁,陈列着各种古董,有青铜樽,也有汉白玉雕……每一件都是不世出的珍品,随便拿出一件,都够倾城来换。
相对义剑城房中简约,此处大概才是乃钱惊鸿的家底所在。
感觉并无杀气,姜魄才缓缓开口,“这里是?”
“欢迎来到洛阳分舵,我的分舵。”钱惊鸿突然展颜,露出只有当家作主之人才特有微笑,苍白的面容有了一抹难得的生气。
姜魄询声收回的视线,正好落到这样一抹笑靥之上,手指无意识的抓住从胸口滑落的绵被,愣住……
仿若冬日花开!
“你应该多笑笑……”那一瞬间,姜魄只觉得岁月静好,再无所求。
半晌,姜魄才讪讪的接到,”你笑起来真好看。“
”你是第二个这样说的人,谢谢。“听到这样的称赞,钱惊鸿觉得鼻头有些酸涩,稍稍坐直了身体将突然生出的情绪掩去,头往屏风后偏甩示意,”你若问这幅字,正如你所见,并没有转手。“
”你骗义夙煌说已经卖掉补旱灾亏空,难道江南没有受灾,可我明明收到消息……“
“你的情报没有错,江南的水田真是受了灾,”钱惊鸿眼底划过一抹狡黠,弯眸打断姜魄,“也不知道道你们这一票不识人间疾苦的世家公子哥,是真天真无邪,还是从来没有看懂过账本,居然相信我会穷到需要砸锅卖铁来凑钱翻本,如此一笔不值得一提的小开销,我钱惊鸿何时入眼过,呵呵……”钱惊鸿越说越得意,到最后居然大言不惭的笑出声来。
“我们只是以为你不会骗义夙煌罢了……”
钱惊鸿脸上得意的笑,慢慢消失殆尽,似乎有什么东西再也无法掩饰,快速转头,像看有没有下雨一样,抬颚望向被屏风挡住一半的墨色苍穹,不再理会姜魄的惊讶,径自低喃道,”世间存有妄念之人,多如天上的繁星,愿为之以命相搏之人,多如过江之鲫,归根结底,不过是两个人的事,也只能是两个人的事,容不得第三个人插进来交易权衡,如此,便已灯熄墨冷,我钱惊鸿又岂会,予人拿我当傻瓜的机会,再无可能。“
灯熄墨冷,再无可能。
像是一句告诫自己的话,在说给自己听。
拉开苏绣绵被,姜魄翻身下床,径直往外面走,路过钱惊鸿身边时,似乎看到一滴东西坠入了衣襟,再也无迹可询,悄然无声。
世世无常,人与人之间,好像总是在不经意之时,进行着一场又一场的豪赌,一路博弈,此时此刻,钱惊鸿却成为最后一个才亮出底牌的人,当之无愧最后的赢家,当真是人生如戏,自以为看穿一切的姜魄,一瞬间才晃然大悟,这里应该不是义剑城的洛阳分舵,应该是钱惊鸿的私产,虽然早知钱惊鸿有属于自己的”钱记“产业,但今次无疑又是一次彻底的刷新,也许从一开始,三个人在接下各自的名号之后,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正如钱惊鸿不动声色的就在义夙煌的眼皮子底下为其铺好了一条无比厚实的退路,“既然彼此都亮出自己的老本,何不考虑让对方入伙,两个人。”步履稍停,话语的重心落在最后,灯熄墨冷,再无可能,那连第三个人都不算的自己,是不是出现了一线新的曙光?
姜魄不敢确定,更不敢回头去看此时钱惊鸿脸上的表情。
“此处乃我的地盘,自然应该领你参观一番才是。”从善如流的顾霓裳,连忙从旁边推过一个铺着松软坐垫的轮椅,将钱惊鸿扶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