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体而言,中华民族文化传统是优秀的,但不可否认其中也存在着根深蒂固的封建专制的顽劣。影响着民族文化进程前行的最大危害,在于几千年历史沿袭下来的文化沉淀在民族的个体基因中,造成个体自我意识的丧失。人沦为奴,这是极为精辟的概括,也是极为沉痛的体验。从明末人学的滥觞,直到20世纪新文化曙光穿透漫漫黑夜,中国人的自我认识史帷幕才庄严地开启。鲁迅无疑是那些揭幕者中最强有力者之一。鲁迅早年就确立了“立人”的理想,提倡个体的独立精神和主体意识。为了获得人的主体意识的自觉和精神的解放,鲁迅特别对麻痹人的自我意识的异化力量——封建专制主义文化进行了不懈的批判和抨击,以最终达到主体独立和清醒为标志的人的现代化目标的实现。鲁迅自身就是一个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的人。他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毫无情面地解剖自己。
“对晚清以来的历史,对中国社会的现状,对这社会的看得见的将来,他都有自己独辟蹊径的看法。他不断从表面的繁荣底下,看出持续的荒芜和破产;从‘现代’里面,发现明季和宋末的幽灵;从每每遭人轻蔑的底层民众的被动状态中,他看到了深藏的清醒和透彻;从若干新颖的旗帜、姿态和运动当中,他更觉察出向来深恶的专横和奴性。……他总是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社会,总是依自己的思路来理解世事,他一生都努力学习外来的新思想,但当判断中国的现实的时候,他却显然更相信自己的眼睛。无论怎样炫目的流行思想都难以长久地蒙蔽他,当别人纷纷陷入错觉的时候,他却总是能迅速地拨开迷雾,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历史已经证实,鲁迅的独立意识不仅是他个人值得自豪的智慧,同时也是推动中华民族现代化车轮在淤泥和坎坷中艰难地向前滚动的力量所在。如果说,鲁迅的睿智是在更深地沉入于民族历史中,是在含冤蒙羞的民族地位的痛苦体验中,是在西风东渐的现代文明思潮的撞击中,不断地积淀直至最后化为震撼荒原的呐喊;那么,21世纪的我们与之相比是何其幸运——鲁迅已经在这方面给我们提供了无比丰厚的精神资源和文化遗产。以独特的个体自我意识,以清澈的不受蒙蔽的眼光,警醒地审视内外两个世界,洞悉社会与人生真相,紧紧跟上人类文明的发展步伐,实现人的现代化,这是鲁迅对于今日中国的不可估量的价值所在。在人类被卷入全球化旋涡的今天,鲁迅的思想显得尤其珍贵。可悲的是,鲁迅的眼光在一段时期里总是有意无意地被人为地遮蔽;庆幸的是,我们在今天获得了一个有利的契机得以重新走近鲁迅。
可以肯定,鲁迅仍然吸引着为数广众的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的青年,他的知性之光将照亮我们探索文明的前行之路。在鲁迅经典大众传播的实践中,我们无比深切而又欣慰地体会到了这一点。“鲁迅所以能获得今天的年轻人的关注,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它激发起了人们洞察世事、把握真实的充沛的灵感。”要说到鲁迅的伟大之处,以及他对21世纪人类作出的重大贡献和提供的深刻启示,恐怕就在于此。
(二)“应然的人生图景”:认识和提升自我的参照
人如何认识自己?我们要从何处开始认识自己?在谈到这个问题时,克里希那穆提这样回答:“事实上,生活完全是由关系构成的,我只能在关系的网络中观察自己,坐在一个角落里冥想是无济于事的。我无法独自生存,我只能活在与外在人、事及概念的关系之中,因此观察我与外在人、事即内心种种活动的关系,我才开始认识自己。除此之外,任何形式的了解,都只是抽象思考罢了。”在具体说到生活中“我”与“他人”的种种关系时,克里希那穆提以丰富的生活现象来说明问题。他从一个人对自己脸孔的认识与镜子的关系中,抽象出“人总是在镜像中反观自身”这样一个哲学结论。比如“我”与“他人”、“我”与自然等关系的处理方式与态度中,就可以鲜明地认识“我”本身。“我”可以观察自己如何与别人说话;“我”如何待人接物;“我”以何等不同的态度对待身份不同、等级高下的人。所以,在他看来,观察“我”自己在关系中的表现,会发现自己的真相。因此,克里希那穆提认为:“‘我’并不是一个抽象的存在,‘我’无法透过抽象的思考来认识自己,‘我’必须在我的具体存在中,认出我之为我,而非理想的我。”克里希那穆提在这里重申:人是一个具体的存在;人对自我的认识是何等重要;人对自我的认识必须是直接面对的,最重要的是要认出那个真实的不加任何修饰的自我。除了直观现象之外,还必须借助人对自身的反思才能观察到真实的自我。
克里希那穆提的描述无疑是睿智的。但是,实际生活又会在不同时空和独异的体验场景等方面给人带来限制,从而使人局限于对个体自我的了解受到局限,而无法将自身置于人类整体的历史文化时空中去认识自我获得真知。文学在这方面给人提供了具有突破性的广袤时空。文学以它整体的、感性的、可体验的形式,将一切都描绘得栩栩如生,使人仿佛生活其中,广泛接触到不同时代、不同国度、不同的人和事,使人获得许多在实际生活中不可能获得的间接认识。“人对自己的认识不是孤立进行的,而是把自己与别人不断进行比较的结果。这种用来通过比较借以认识自己的人物,就是社会心理学上所说的‘参照团体’。这种参照团体除了生活在我们周围世界中的人物之外,也包括存在于我们想象世界中的人物,即平时所阅读的文学作品留在我们记忆里的人物形象。这些人物形象不仅由于经过作家的艺术加工,都具有鲜明的性格特性,而且由于作家塑造他们所凭借的媒介是语言,语言不同于其他艺术媒介,它是思想的直接现实,这就使得那些难以把捉的、模糊不清的人物的情感和思绪,都能在作品中得到明确的定性。这样,就可以帮助我们通过人物的情感来了解自己的情感,通过人物的思绪发现自己的思绪,使人们借助于人物这面镜子,看到自己身上一些未曾察觉、或未曾了解以及未曾完全了解的东西,从而达到对自己有更加全面、深入、透彻的了解。认识自己,这是改造自己、提高自己、完善自己的前提。”文学并不仅仅提供“参照团体”,而且还在于文学所描绘的生活是一种“应然”的人生图景,其中渗透了作家的价值判断和情感倾向,在一切伟大而正直的作家笔下,这些生活总是包含着“应该如此”的价值取向。因此,当我们全身心沉浸其中的时候,实际上也就已经处在作家审美目光的注视下,我们往往在审美情感的愉悦中不知不觉地认同了作家的价值倾向,并在潜移默化中得到启示和教益。由此可见,文学作品不仅有“参照”和认识价值,而且还有判断和选择功能,但一切都只有以审美体验为中介才得以实现。
鲁迅作为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的根底在于,他将“为人生”作为自己的创作宗旨。他“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客观地打量和再现中国社会现实和人的生存境况与命运,并对人的存在意义、生与死等人生终极问题进行了冷静的审视和思考,尤其是通过特殊的“看/被看”的结构模式,深刻地反映出中国复杂人际关系中所包含的人的本质和人性的陋劣。此外,鲁迅经典中的许多作品都表现出他对自身的严格解剖和无情否定,并努力挣脱历史给定的“中间物”身份的束缚,义无反顾地奔向人的现代化目标。如本章第二节分析,他的散文诗《野草》以及描写知识者生活的小说,尤其集中而突出地表现了他对自我和人自身的沉思。与其他作家作品相比,阅读鲁迅经典在认识人的自我,增强人对自我主体意识的完善等方面,无疑有着其他作家作品所不具备的深度和意义。
人为了达到对自己内部世界的建构,总是先从个体的层面进行的,认识“我是谁”是其中的关键一环。认出“我自己”,就需要将自我置身于真实而具体的文学情景中,去观察和体验“我”在其中所处的地位和角色,鲁迅的文学经典无论是在结构形式还是在典型塑造等方面,都为我们开创了艺术审美和哲学反思的巨大空间。
第一,小说文本“看/被看”的经典模式。在这个艺术结构中,至少提供给我们两种不同形式的认识途径:
一是以一个完全旁观者的身份,对小说呈现的人与事冷眼相看,获取对人性善与恶的审美直觉,从而作出理性的道德选择和审美判断。
二是读者可以将自己投入其中,叩问自我良心:“我”的身边有这样不幸的人和事吗?如果有,那么在这样的场合中,“我”将可能扮演哪一种角色?“我”应该如何去做?将自我置于文学虚拟的生活场景中,冷静地打量自己及身边的人与事的关系、情感态度和处世方式,从而体察到自己在人性中可能存在的种种陋习。
当然,最能够得到庆幸和安慰的无疑是人性中诸如同情、怜悯等优良品质了。或者你并不满意于真实的自己,你对真实自我的行为和态度感到羞涩,你远离或者躲避了它,但这并不说明你的虚假,而只能证明着你具有敏感的天性和道德完善之心。当你选择某一种类型而摒弃某一种类型的时候,你对自己的人生态度已经预设了一个理想的模式。你的选择和抛弃意味着你已经从原先或许是陋劣的角色和可悲的境地中挣扎出来,从而证明你已经完成了一次灵魂的洗礼,获得了道义上的胜利。
亚里士多德认为观众通过看悲剧使感情得到适当强度的模拟和锻炼,经过多次类似的“生命运动”能形成习惯,对此他用katharsis一词来概括。
在文学作品中模拟和选择的审美实践作用与此相似。认识自我是改造和提升自我的开始。克里希那穆提认为,人如果不能认识自己,只会模仿别人,那与重复别人话语的鹦鹉没有什么两样。认识自我是一切创造的开始,哪怕这个自我是如此的渺小。认识自我也是没有穷尽的,对自我的认识的深入,永远没有终点。由此可见,认识自我是人类自身成长的起点。
认识自我,进而改造和提升自我,这正是鲁迅文学创作的逻辑起点和终极目标。
第二,以宏大的艺术构思和抽象的艺术概括,全景式反映中国人的存在状态。《阿Q正传》是一部可以给人带来深刻启示的“民族典籍”。在阿Q身上,集中体现着鲁迅对本民族劣根性的全面而深刻的认识和表现。阿Q的主要特点是几乎完全没有自我意识,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他没有确切的属于自己的姓名。他吹嘘自己姓赵,是为了同未庄大户赵家攀上血缘关系,等到赵老太爷“满脸溅朱”,大发淫威,不断对他斥骂和质问的时候,“阿Q并没有抗辩他确凿姓赵,只用手摸着左颊,和地保退出去了”。
这固然反映着他所处的奴隶地位,但其中的懵懂蒙昧也可见一斑。他在未庄,对于自己处在什么地位、有什么名分也不甚了然,对自己的身世和行状更是茫然无知。他的概念中没有“现在”,只有“过去”和“未来”。这所谓的“过去”和“未来”全是虚拟而不可信的,只是用来安慰自己和蒙骗别人的谎言而已。在未庄,他经常被一帮闲人打,“阿Q在形式上打败了,被人揪住黄辫子,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闲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于是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以后闲人们不但打他,而且还迫使他叫自己为“畜生”,“阿Q两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辫根,歪着头,说道:‘打虫豸,好不好?
我是虫豸——还不放么?’”他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尊严,自愿下降为最低级的动物,对此不但毫无痛苦和记忆,而且还反败为胜:“然而不到十秒钟,阿Q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状元不也是‘第一个’么?‘你算是什么东西’呢!?”
关于“人是什么”的问题,始终是一切有思想深度的艺术大师共同表现的重大命题。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作品中不断深思和延续着这个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