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以来,语文课程改革的不断推进,新“课程标准”的出台,带来了教科书的“革命”。2005年以后,呈现出随着语文课程改革不断深入,教材中鲁迅作品篇目大幅减少的现象。据相关统计,人民教育出版社编撰出版的课程标准初中《语文》收入《风筝》等9篇作品,高中仅收入《记念刘和珍君》等3篇作品,这是20世纪50年代以来除“文革”时期的历次语文课程改革和各套语文教材篇目中最少的。当国内语文教科书“一纲一本”的格局被打破后,语文教科书呈现出“一纲多本”趋势,其发展态势如雨后春笋,全国各地先后有十几个省市编写了地方语文教科书。此次教科书“革命”也随之引发了鲁迅作品选编的变化。语文课改实施以后,国内其他几个版本《语文》教材的情况也大致如此。江苏版初中《语文》选入6篇,高中《语文》选入3篇。就高中《语文》来看,选入最多的是沪教版,共5篇。就总体情况看,鲁迅作品在中学语文教材中呈现出逐渐淡出的趋势。这一变化,迅速引起了人们的普遍关注,并引发了激烈争论。这次教材改革,在网络上引起一些争议,但持续时间并不长,声势、规模都与世纪之交的语文教改思潮有很大差别。从所列篇目看来,选文渐趋经典,都以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俱佳的散文、小说为教材,非常年代所选的大量“匕首、投枪”式的应时性杂文都不再选用,可见在选文标准方面已基本达成了共识。
对于本次争议中出现的鲁迅本人不愿意将《呐喊》作为中小学教材一说,鲁迅研究专家陈漱渝根据确凿的史实,认为有三点值得注意:“一、作家的私下谈话,往往有特定的语境和不同程度的随意性,不能句句当真。事实上,鲁迅并没有让《呐喊》绝版,生前也没有拒收《呐喊》的版税。继《呐喊》出版之后,鲁迅又创作并出版了《彷徨》和《故事新编》,并没有‘不再做这一类小说’。二、正如孙伏园在同一篇文章中所说:‘著者的意见有时候可以与读者的完全不同。’比如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临终遗嘱,是将他创作的史诗《埃涅阿斯纪》毁之一炬。奥地利小说家卡夫卡,临终前也是要求把他的作品‘毫无例外地予以焚毁’。如果人们真正执行了这种遗嘱,那世界文学史将会蒙受多么大的损失?同理,今天的中外出版家也没有根据上面这番话,从此让《呐喊》绝版。三、对于同一作家的同一番话,不同人可以见仁见智,有不同的理解。”对鲁迅先生的原话应该从深层去理解:“我认为鲁迅那段话除了表现出作者的谦逊之外,还有下面的意思:他希望小孩子稚嫩的心灵多接触一些积极的阳光一点的东西,不要过早地为人世间的阴冷所笼罩。杂文集《坟》出版时,鲁迅写了一篇后记,担心他的文字毒害了热爱他作品的青年的心。《野草》出版后,鲁迅又担心青年受到他当时颓唐心情的影响。鲁迅创作《呐喊》时,他自己还没有找到生活的指南针,所以他不愿将自己的思想传染给别人,特别是青少年。这完全可以理解。但这并不能成为让‘鲁迅下课’的理由。”更重要的是,由于鲁迅抨击的现象仍然存在,并且他的思想不但针砭本国实际,而且适用于人类,因此,鲁迅经典在今天仍然有着丰富的当代意义:“这就更没有理由将鲁迅作品从现行教材中淘汰出局。”鲁迅作品蕴含的思想深度和独特的艺术表现具有经典的品格,其知识含量也相当丰富,可谓“文质兼美”,完全适合教学。对此,原华东师范大学副校长王铁仙教授也强烈呼吁:“中国人怎能不学鲁迅文章?”
“中学语文教材绝不能没有鲁迅作品。”对鲁迅著作跟当代青少年之间存在的“时代隔膜”问题,一些学者认为应该正视问题的存在,但主要是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首先,要根据读者对象选择合适的篇目。王铁仙认为,鲁迅的文章并不全是生涩难懂的,“鲁迅精神不仅仅是横眉冷对千夫指,我们大可以选一些孩子能读懂的文章,来进行教学,让学生更全面地认识鲁迅”。教材的选篇与选家的眼光不无关系,也直接关系到读者的心灵成长。“鲁迅曾批评那种没有眼力的选家,选本一经他们的头脑过滤,剩留给读者的只有‘糟与醨’。这是很令人忧虑的。似乎鲁迅还说过,不能用秕谷饲养青年。这些话,颇值得当下的国人深思。”其次,教师要有必要的知识储备,能选择恰当的教法,并在教学中保持充沛的审美情感,如果能做到这些,隔膜是完全可以消弭的。
二、“政治意识形态化”与鲁迅形象塑造
关于鲁迅形象的塑造与认识,也是这次论坛上的一个重要议题。一些老师认为,一提鲁迅,就使人联想到“横眉冷对”,联想到“像匕首,像投枪”。
鲁迅让人感到太严肃、太沉重,使人无法轻松并产生隔阂感,因而也无法亲近这位精神文化伟人。一些敏锐的评论家透过争议表层观察到深层原因:“课程篇目微调,实属正常。新课改还在继续,今年加几篇,明年减几篇,高中减几篇,初中加几篇,都是很有可能的事情。教材的审订是一个专业化程度很高的工作,关系一个国家政治与文化历史的叙述、传承,绝不是通过媒体和民众投票能决定的。”但近些年,对于中学语文教材改革尤其是关于鲁迅的“进”与“退”保持着持续的兴趣,本身成了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
这位观察家尖锐指出:尽管存在这样那样的争论,但“人们对鲁迅的敏感,源于一种价值与立场的焦虑”。语文教材之争,“归根结底是意识形态之争”。透过现象,联系半个多世纪以来鲁迅研究与政治的错综复杂的纠葛,可以看到,“反对鲁迅的声音比较大,在很大程度说明,作为符号化的鲁迅,引起了许多人的审美疲劳”。鲁迅之所以令人感到疲劳,根本原因是潜在的,它与社会政治思潮有关,特别是与“十七年”时期所强化的革命历史的宏大叙事有关。所以,“一些人迫不及待地说鲁迅终结”,究其根源,所透露出的正是“对于民族、国家、历史、革命这些宏大叙述的极度厌倦”。在如何看待鲁迅“被意识形态化”问题上,评论认为:“正如有人剔除鲁迅的革命性,说说鲁迅很可爱,难道就一定还原了鲁迅了吗?不见得。毕竟,历史时空早已不一样,以此时的价值观去苛求、比附彼时的价值观,得到的是解构历史的快感,失去的却是历史的同情。”评论笔锋犀利,颇具历史主义深度,给人们带来诸多思考。
三、需要建构社会大众进入鲁迅经典的有效通道
鲁迅作品在中学语文教材选篇中出现的种种变化,与我国特定时期的政治、文化等诸多因素相关,是一个尚需深入研究的课题。这次论争的问题实质正如有识之士所言:
首先,“现行教材对鲁迅的解读,依然没有走出窄化误区,依然将其简单地政治化、革命化乃至意识形态化。鲁迅作品的文本价值因此被严重遮蔽,很少有教师引导学生经由文本进入鲁迅的世界”。
其次,“关于教材中鲁迅作品的讨论也仅限于篇目增删,至今没有看到回归文本、回归文学的呼吁。如此做法,既有悖鲁迅本意,也是社会教育的悲哀。其实,很早以前就有过共识,即问题焦点并不在于鲁迅作品进不进教材、有多少篇目进教材,而是到底该用什么方式去接近、学习和评价它”。
其三,“这一争论暴露出我们在经典教育上的缺失,我们还没建构起一条社会大众进入经典的有效通道。我们只震撼于大师头上的光辉,却往往不愿意、不能够走近大师,理解经典。现在需矫正的,不是要不要而是怎么样去解读鲁迅作品”。
什么是有效通道?如何建构社会大众进入鲁迅经典的有效通道?如何经由作品让学生进入鲁迅的精神世界,领略其深厚的文化内涵和艺术魅力,使得鲁迅精神薪火代代相传?科学地阐释鲁迅经典或许是最重要的“有效通道”。在本次论争中,浙江省鲁迅研究会常务副会长、浙江大学博士生导师黄健教授的观点颇具深度:“我们过去讲读鲁迅作品,往往用僵化的观念生搬硬套,用概念去图解鲁迅作品;另一方面,为了应付考试,老师常常一个‘偷’字讲了半堂课,却没有让学生去领会鲁迅的精神和灵魂,人文课成了技术课。这都会引起学生的隔膜甚至排斥。讲鲁迅,就要讲出鲁迅作品中最有普适性和经典性的东西,讲出鲁迅作品中那些激扬生命的东西。”如果说,解决鲁迅经典传播中的诸多问题,第一层面是需要建构起一条鲁迅经典与大众生活相沟通的有效的途径,那么,第二层面,也即本质层面,就是要阐释鲁迅经典中那些最切近我们人生的内涵,也即富有生命力的具有普适价值的经典意义,这是建构鲁迅经典与大众生活相沟通的本质内核。
第三节 2010年,网络微博转帖:鲁迅“大撤退”
2010年9月,新学期开学不久,一条“20多篇经典文章被新教材踢出局”的微博转帖在网上流传,又一次引起了国内各地关于鲁迅作品与中学语文教材话题的热议。“换血”、“撤退”等词语特别刺激,抢人眼球。但经过记者调查发现,目前正在使用的高中语文教材共有5个版本:人教版、苏教版、鲁人版、粤教版、语文版,都是根据国家课程标准编纂的。各地教材对鲁迅作品的篇目和数量仍以微调为主,并未出现大规模的删减。与以往几次风波不同,本次对鲁迅经典传播问题的讨论进入了理性认识的深层,并引发了一些富有建设性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