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生成认知和中道
EM的作者认为,认知科学中的“认知主义”范式的核心观念是“认知本质上是表征”,在这个观念的背后隐含着三个基本的哲学假设:
(1)我们居住在一个拥有诸如长度、色彩、运动、声音等等独特属性的世界之中;(2)通过内在地表征这些属性,我们选取或复原它们;(3)存在一个完成这一切的分离的认知主体。这三个假设共同编织了一个有关认知主体和世界的存在方式以及认知主体如何认识世界的强有力的、时常默认的、未加反思的客观主义/主观主义的承诺。传统上,上述假设可以概括为两个对立的立场,即鸡立场(chicken position)和蛋立场(egg position)。
鸡立场:外在于我们的世界具有预先给予的属性。这些属性先于投射在我们认知系统之上的图像而存在,而认知系统的任务便是适当地恢复它们(无论是通过符号处理还是全局亚符号状态)。
蛋立场:认知系统投射它自己的世界,且该世界的显然的实在性不过是系统内在规则的反映。简单地说,这两个立场不过是客观主义和主观主义在认知科学中的版本。
通过对颜色案例的分析,EM的作者发现,颜色并不是独立于认知主体的知觉能力而为客体所固有,它也不是独立于认知主体周围的生物和文化的世界而为主体所固有。与客观主义者的观点不同,颜色范畴是体验性的;与主观主义者的观点也不同,颜色范畴属于我们共有的生物的和文化的世界。因此,将颜色作为研究案例使EM的作者认识到,鸡立场与蛋立场、世界与知觉者是彼此规定的。为此,EM的作者认为,我们与环境不是彼此外在的对立关系,而是经结构耦合(structural coupling)处在一个彼此规定、彼此约束的共变(co-evolutionary)系统中,认知主体、环境和认知都是在这个结构耦合的动力系统中生成的,因此,认知不再是单纯的表征,而是引导行动的。简言之,生成进路(enactive approach)由两点构成:
(1)知觉存在于由知觉引导的(perceptually guided)行动;(2)认知结构出自循环的感知运动模式,它能够使得行动被知觉地引导。
对表征主义者而言,理解知觉的起点就是恢复预先给予世界的属性的信息加工问题。相反,生成进路的起始点,则是研究知觉者在其自身的局部情境中如何引导他的行动。既然这些局部情境会因知觉者的行动而最终改变,那么理解知觉的参照点就不再是一个预先给予的、独立于认知主体的外在世界,而是认知主体与环境耦合的感知运动结构(神经系统联结感知和运动方式)。正是这个使认知主体具身的感知运动结构而不是预先给予的世界,决定了认知主体如何行为以及如何由环境事件所调节。因此,生成进路对知觉的全部关注,并不是去决定某个独立于认知主体的世界如何被恢复的;确切地说,它是要决定感知与运动系统之间一般的关联形式。
基于认知的生成观(enactive view),EM的作者对什么是认知给出不同于认知主义和涌现纲领(联结主义)的回答:
问题1:什么是认知?
回答:生成一种使一个世界得以诞生的结构耦合的历史。
问题2:它是如何工作的?
回答:通过一个由多层相互联结的、感知运动子网络构成的网络来完成。
问题3:我如何知道一个认知系统何时充分发挥起作用的?
回答:当它成为一个正在进行的、存在的世界的一部分时(正如每个物种的幼仔所做的那样),或当它塑造了一个新世界(正如演化历史所发生的那样)。
当将认知主体与环境纳入一个结构耦合的、动力的、生成系统中考虑时,EM的作者认为,认识和知识在认知主体或环境的任何一极都无法找到最后的根基,因为认知主体或环境不过是它们共同构成的系统的一部分,它们彼此规定、约束和共同演化,没有一个构成极在其中是不变的、最终的和决定性的,以至于EM的作者说道,“我们从作为认知科学家的常识开始,进而认识到我们的认知出自一个超越我们但离开我们的具身性是无法被发现的世界背景。当我们的注意力离开这个基本循环而仅仅关注认知运动时,我们发现我们无法洞察到主观的根基,没有一个永恒不变的自我(ego-self)。当我们试图去寻找一个我们认为一定还存在的那个客观根基时,我们发现的是一个由我们结构耦合历史(history of structural coupling)生成的世界。最终,我们看到种种形式的无根基性实际上只是一个:有机体和环境在基本循环中彼此包进(enfold)又彼此展开(unfold),而这个循环就是生命本身。”认知和知识发生在耦合于环境的生命系统中。
通过结构耦合的动力生成的观点,EM的作者将无根基性视为“生活世界”的根本状况。而无根基性恰恰是佛教中观学派关注的中心。这样,EM的作者看到了生成观与大乘佛教的中观(或中道)空性的亲缘关系。与虚无主义对无根基性状况的消极反应不同,EM的作者更赞同佛教关于体验转化的可能性所具有的对无根基性状况的积极姿态,以及这种姿态在现代社会所内含的伦理价值。EM的作者认为,寻求知识和意义的绝对根基的“笛卡尔式的焦虑”(Cartesian Anxiety)所带来的困境不仅仅是哲学上的,它也是伦理的、宗教的和政治的困境。他们最后说道,“让我们重申一下,为什么我们认为正念/觉知传统中的伦理学,以及的确这个传统本身对现代世界是如此重要。在我们的文化中——在科学、人文学科、社会,以及人们日常生活的种种不确定性中——到处都存在对无根基性的深刻发现。从我们时代的先知到努力寻求各自生活的意义的普通大众,通常都将此视为是某种消极的东西。将无根基性视为否定的,视为一种缺失——这导致了某种疏异感、绝望、灰心(loss of heart),以及虚无主义。我们文化一般采取的治疗就是寻找一个新的奠基(grounding)(或者回归到更老的根基)。正念/觉知传统指出了一种根本上不同的解决方法。在佛教中,我们有一项案例研究表明,当无根基性包括并贯穿于它的终极结论时,其结果就是一种无条件的、内在的慈善感,它在世界中表现为自发的慈悲。因此我们感觉到,要解决我们文化中虚无主义的疏异感就不要试图去寻求新的根基;而是找到一种训练有素的和真正的手段来追求无根基性并继而走进无根基性。由于科学在我们文化中占据的卓越地位,科学也必须融入这一追求。”
4 小结
EM是一本内容“驳杂”、意蕴深刻、富有开创性和哲学雄心的著作。EM的作者评判地分析了当代认知科学中的认知主义和涌现论(联结主义)关于认知、心智、生命、鲜活体验、自我和自我感等这一类有关认知主体之本性的研究态度,以及这些研究背后隐含的哲学观。为了赢得对认知主体之本性的全面和突破性理解,EM的作者敏锐地看到在当代认知科学、现象学、分析哲学和佛教之间进行对话的可能性和巨大空间。在该书中,他们也以独特的方式充实了这一对话的内涵。
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该书中系统表达的一些思想开始赢得广泛的影响:具身认知的观点早已在认知科学领域扎根开花;生成认知也开始作为一个重要的进路出现在认知科学的常规研究中;尽管认知科学与鲜活体验之间的循环的方法论还没有被完全理解,但也随着瓦雷拉提出的神经现象学(neurophenomenology)纲领的实施,开始在实证和体证互补的研究中得到应用。
该书自1991年出版以来,已陆续被译为德文、法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葡萄牙文、日文、韩文,以及我国台湾的繁体文本等多种语言。我们无法在此简短的书评中完整传达该书的思想和其多样性的论证,也无法详尽地呈现由该书引发的广泛的后续研究,但作为译者,我们当然希望有更多的汉语界的读者因为我们的中文译本而更容易了解这本书。
现代世界观中的意识及其哲学难题
李恒威、唐孝威
“认识你自己”这句古希腊的神谕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人类生活。从物、生命到意识,人类的探索逐渐深入到作为探索者自身的人类之本性的核心——意识。没有什么比意识与我们的生存更密切的,我们感受(feeling)和觉知(awareness)的一切都有赖于我们是有意识的。“人们从一个他们所不理解的世界中醒来,这就是他想解释这个世界的原因。”而有意识恰是我们醒着时最显著的表现,它是我们最直接体验的、却最让人惊异和勾人心智的世界的一部分,以至于意识被喻为科学探索的最后的边界之一。1994年“走向意识科学”的图森会议(Tucson Conference on“Toward a Science of Consciousness”)标志着意识作为一个明确的研究主题而成为哲学和科学的共同使命,标志着意识研究的科学共同体的形成。
1 “走向意识科学”的基本立场
与某些宗教的灵魂观念和笛卡尔开启的二元论观念不同,我们坚持“走向意识科学”的基本观念是:意识是一种自然现象,特别地,它是自然的生物现象。
意识的自然观是建立在现代世界观的基础之上的,这也是进行意识科学研究的基本立场,我们将基本立场概括为两个假说:
(1)物理假说
a)宇宙在物理上是因果封闭的,不存在神、上帝、幽灵、灵魂等超自然的作用;
b)任何事物的存在方式都是系统性的,系统是由其组分之间以及系统与外界的某些种类的相互作用和物质-能量交换维持的。
(2)演化假说
a)相互作用引发事物的变化是宇宙的基本特征;
b)演化是一个普遍的生物现象。
一旦我们坚持这样的现代世界观,一个根本问题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即在现代世界观中如何解释和理解有意识的生命现象。基于现代世界观的意识解释和理解会使我们面对哪些新问题呢?我们需要重新审视现代世界观的基本立场吗?
意识之所以被人们广泛地喻为“谜”、“神秘之物”、“科学探索的最后边界”等,是因为与一般的自然现象相比,意识肯定内秉了某种独特性,这使得我们无法在现代世界观的基本立场上以探索其他自然现象的观念和方法来处理意识现象所引起的问题。那么有意识的生命体的存在方式的独特性是什么呢?下面我们以最熟悉的人这种有意识的生命体为例来分析和描述有意识的生命体的存在方式的独特性。
2 人的存在方式的独特性
具身心智
在体验上(experientially),人是两方面的统一:
(1)人都有物理形态的身体(躯体+脑)。根据物理假说,身体系统内的组分以及系统与外界之间的相互作用和物质-能量代谢遵循物理世界的自然律。
(2)人具有种种感受和觉知的体验,它们是某个“我”的,是。在“生活世界”(Lebenswelt)中,这些体验必须用心智一类的范畴来表达才是有意义的,民众心理学(folk psychology)是真实的。
人的这两个方面(身-心)的关系是什么呢?我们如何给出有意识的生命体一个恰当的存在论描述呢?
历史上出现过多个有关该关系的理论和观念,如二元论、泛灵论、还原论、同一论、副现象论(epiphenomenalism)等。如果我们信守二元论,那么我们必须解释两个独立的存在论成分如何关联和相互作用的,而这与心(res cogitans)和物(re extensa)作为独立的存在论成分的前提是相悖的。我们认为二元论与现代世界观是不相容的,因此心(意识)的独特性不是二元论意义上的心-身独立的这种存在论的独特性。泛灵论的一个根本问题在于否定意识是演化的生物现象,它将意识泛化到所有的自然事物中,以至于意识的特定内涵在这个泛化过程中变成了没有特定内涵的一般内涵,这使得泛灵论面临一个根本难题,即西格尔(W.Seager)谈到的组合(combination)问题:“因为当我们清楚基本的物理元素以多重方式组合产生了分子、蛋白质和人的时候,我们却远不清楚:即使假定基本的心理元素在某种意义上是有意识的,我们如何理解它们组合成独特的、复杂的意识体验。”余下的选择(还原论、同一论、副现象论等)都是在现代世界观的框架下来解释和理解意识及其心-身关系。
基于现代世界观的基本立场和人类的日常体验,心(意识)没有脱离于物理形态的存在方式,不存在无物理形态却有意识的生命存在,也就是说,意识是在物质形态的生命体中表现出来的。因此,意识与其身体系统(躯体+脑)的首要的关系是:
依赖性(dependence),即意识依赖于身体系统的活动。一旦身体系统瓦解了,即系统的组分之间,以及系统与外界之间的相互作用和物质-能量代谢停止,那么就不再有任何意识迹象显现出来。身体系统的物质活动相对于意识体验是时间在先的。我们见过丧失意识的身体——尸体,而没有见过无身体的意识。也就是说,在身-心之间没有反向的依赖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