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被判腰斩之刑，不过言复作为皇室宗亲，他的遗体还是要安葬于皇陵之内的。
“六哥，请节哀顺变，”送葬队伍之中，秦王扶住愁云惨雾的禄王，“十哥犯下的罪行，经已得到了果报。此生的因缘福祸，皆已作前尘旧事。您就让他安息吧——”
言克哭得一塌糊涂：“言荣，我的弟弟，”禄王抬起头，以泛红的双眼望住秦王，“过去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冷酷无情的人。直到在礼乐司的时候我才发现，在诸多兄弟里头，你才是最菩萨心肠的那个人。”
“哥哥实在言重了。”秦王抿住嘴，悲悯地望住他。
十四岁时，言荣曾经亲自率领百万大军，北征犬戎。半年之后，秦王大胜而归，班师回朝。皇帝和母后，都深以言荣为傲。满朝的文武百官，亦无不赞叹，王爷少年英雄，武德盖世。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胡安的千万兵马，逐渐汇聚集中于他的掌控之下，大有手执虎符以号令天下之势。
战争结束之后，言荣没跟任何人提及过，在北部的荒原，遥远的战场之上，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事，他又经历了什么。刚回金陵城，头个把月里，每逢夜深人静之时，廿五皇子一合上眼，便见到那火红的天，血红的地，还有漫山遍野的，由鲜红血肉，以及森森白骨，堆积而成的尸山血海。胡安人的尸体，犬戎人的尸身，他们不分彼此，砌成这一片人间地狱。
这些可怖的梦，他从不敢开口向父皇母后诉说。经历一番思来想去，言荣最后找上了哥哥，把心底的话一一倾诉出来。
“我在符兰国时，曾经遇见一位老元帅，他跟弟弟你有类似的经历。”
时至今日，兄长的一番话，依旧深刻印记于秦王的脑海：从沙场活着归来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战神，另一种则是佛。
言荣被一言惊醒，倘若如今要忆起，彼时彼刻在修罗场上，那个遇神杀神，见佛杀佛的自己，竟然恍如隔世一般，遥远而不可及。
“弟弟，你这里长了样多余之物，它名为‘悲悯’，”言欣指住秦王胸口说道，“听我的话，把它藏严实点儿。否则的话，它迟早有一日，会跑出来害死你——”
秦王心中自有主张，敌人不是仇人，了结了福禄寿的政治生命，令父皇对其信任不再，就到此为止了。从地狱归来的他，实在不忍再夺取任何人的性命。
未央宫内，皇帝远远就望见瘫坐着的皇儿，三步并作两步地匆忙跑上前去。
“欣儿呐——”万岁爷搂住疼爱的嫡长子，双眼不禁湿润了些许，“朕还以为你就这样扔下我们两老呐——”
言欣那张如纸一般苍白的脸，艰难地笑了笑：“这得感谢韩太医，他好不容易才把儿臣，从鬼门关处救了回来。”
陛下扭过头来，望住跪在地上的太医：“韩卿家这回立了大功，朕必定予以重赏。”
“谢万岁。”太医颤颤巍巍回答，“不过王爷中了毒箭，尚有余毒残留体内，元气大伤，需要好好调理。”
圣上弯下腰来，仔细打量着这颗掌上明珠。一脸憔悴的病容，直教为父好不心痛。
“都是父皇的错，多年来一直优柔寡断，迟迟未定好立储人选。那些丧心病狂之辈，一个个都怀着狼子野心，甚至对朕最宝贝的欣儿痛下毒手——”
“父皇别再说了，如今儿臣不正好好的——”永王咳了两声，“都怪儿臣当初少不更事，不得人心也是自作自受，咳咳——”
“你这样子怎能算好？幸亏朕对外隐瞒你的伤情，放出你假死的烟幕。否则，朕真不敢想象，他们还将如何加害于你——”皇帝仰天长啸，“朕身为一国之君，竟然连亲生儿子也差点保不住。苍天呐，您就不能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头子——”
“父皇龙体为重，莫要替儿臣操心，更别去责怪任何人，这都是儿臣的命——”言欣低垂倦怠的双眸，不觉眼波流转，“被刺杀以后，儿臣才彻悟过来，江山权势不过一场空梦。为人子女者，应当及时尽孝，珍惜眼前人——”
心头肉如此一番话，岂能让老父不为之感动。皇帝牵着儿子的双手，哭得一塌糊涂，眼泪都掉到灰白的胡须上去。此时此刻，未无甚至顾不得天子该有的威仪，伸出干枯的双手搂住言欣，抱头痛哭。
郭贵人死了。
八月初六清早，西岐苑的宫女们跟往常一样，往寝房那边去，侍奉娘娘起床梳洗。万万没想到，贵人还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侍女们唤了几声，见没有反应，大着胆子伸手一摸，娘娘竟然全身冰冷，没有半丝活人的气息。苑内太监们大呼不妙，连忙跑去太医院。太医赶到以后，一样是束手无策，娘娘早已寿终正寝，香消玉殒。
筹备丧礼之时，汉华宫那儿，送来了大拨大拨的奠仪，吊唁去世的郭贵人。害死生母的凶手，早已是昭然若揭。皇贵妃可不是等闲女流之辈，安王害死了她的言复。饱尝丧子之痛的娘娘，又岂会善罢甘休，她亦要教言琪品尝一把，与生母阴阳永隔的滋味。
此时此刻，安王悲痛欲绝，却莫可奈何。为了报歌穆佳的仇，他已经搭上了娘亲最宝贵的性命了。正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假若他再为郭贵人报仇，下一个躺在棺木里的人，会是自己，抑或是言欣？他不敢想象下去——
中秋佳节，阖家团圆。这月圆之夜，安王府内一片阴恻恻的。言琪披麻戴孝，跪在灵堂之内泣不成声。
“哥，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回到寝房，安王跪坐在空床上，搂住兄长放声哭泣。
“是啊，如今的你，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永王轻轻抚上，被哀痛削得尖瘦的脸儿，低声耳语：“言琪要报仇的话，哥哥可以——”
“我不要报仇，不要——”弟弟大力抱住哥哥的腰，高声拒绝，“我不能报仇，我怕你也会跟她们一样——”
“不过，你甘心吗？”言欣轻皱眉头，“王妃和贵人两条性命，就这样白死了。”
弟弟咬住下唇，任由止不住的泪水，不断从脸上淌下：“我不能冒着失去你的危险去报仇，若是连你都不在这世上，我活着又有何意义——”
“是吗？”言欣眯了眯狭长的眼睛，“那我可得好好活着，不然的话，言琪会难怪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