阏氏去劝说冒顿道:“现在我们围困汉朝皇帝,似乎不妥。我们匈奴人是为了金银财富而来的。攻城略地,我们也不能长久居住;杀了汉朝的皇帝,他们会推举新的皇帝。况且我听说中原的皇帝有神灵保护,轻易伤害不得。请单于考虑。”
冒顿单于不得不认真考虑阏氏的意见。
从主观上来说,冒顿单于对家庭有着深深的愧疚之情——他在争权过程中对家人造成了深深的伤害。这让他在巩固权力之后,非常重视家庭。他杀死了父亲、弟弟,还三次牺牲过心爱的女人:一次是在从月氏逃亡归来的途中爱妻死亡,一次是亲手用鸣镝射死了爱妻,一次是把爱妻作为麻痹敌人的工具献给了东胡。深重的歉疚使得冒顿单于倍加珍惜现在的妻子。妻子主张放走刘邦,冒顿单于不得不重视她的意见。
多项客观因素也促使冒顿单于不得不放过刘邦。首先,匈奴大军虽然包围了刘邦,可并不占据绝对优势。汉朝大军的实力保存完好,尤其是包围圈之外的汉朝大军在大将樊哙等人的率领下,正源源不断地向平城方向聚拢过来。平城的汉军也在顽强坚守。僵持下来,一场主力决战在所难免。可冒顿单于已经调用了匈奴全国的力量,没有力量再支撑旷日持久的主力决战。匈奴的40万大军几乎囊括了各个部落所有可以征战的青壮男子,(史学界考证,冒顿单于时期的匈奴总人口不到200万)携带了匈奴人几乎所有的物资。匈奴人的家底基本都摆在平城了,承受不起哪怕一次的失败;可汉朝地大物博,完全承受得起旷日持久的拉锯战。这让冒顿单于不能不慎重。
其次,冒顿单于本来和“伪军”王黄、赵利等人约好,共同围攻刘邦。可王黄、赵利二人失约,没有率领“伪军”前来汇合。冒顿单于怀疑王黄、赵利等人和汉朝暗中联系,对匈奴不利。
冒顿单于考虑再三,决定网开一面,释放诚意,和平解决白登之围。他下令匈奴包围圈撤围一角。
天公作美,匈奴人开始撤围的时候,天降大雾。雾气很大,几步之外就看不清嘴脸了。刘邦急不可耐,跃马就要冲出包围圈。陈平、夏侯婴赶紧拉住刘邦,认为逃生急不得,防止匈奴人有诈。二人下令汉军弓箭手分列左右两边保护刘邦,在强弩上挂上两支箭,拉满弦,箭头冲外,慢慢护卫着刘邦等人向包围圈外走去。就这样,慢慢地,包围圈内的汉军踩着冰冷的土地,警惕着哪怕几步之外的响声,听着不远处匈奴骑兵队中马匹刨地的声音,心惊胆战地脱离了包围圈,逃回平城。
刚好,汉军大军也赶到了平城。刘邦无心再战,主动带着大军南撤了。冒顿单于见状,也从平城北撤。一场大战,就此消失。
对于“白登之围”,后人语焉不详,且讳莫如深。没有一个当事人或者当时的人留下详细的资料。上述过程还是综合各种史书资料演绎而成的。后世比较一致的观点是,白登之围及其之后的脱逃,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甚至手段有点下三烂。比如《论衡》和《十七史商榷》都认为陈平的计策“甚庸鄙”,上不了台面。这些事情如果宣扬出来,有损刘邦的天子威严,中原王朝的颜面也无光,所以这段历史就被人为淡忘掉了。
因为没有权威的官方的说法,民间解释就占据了这件事情的话语空间。有学者认为刘邦成功逃脱,并非冒顿单于网开一面,而是刘邦、陈平“趁乱逃脱”的:当年刘邦采用陈平秘计,“间使厚遗阏氏”,不但拖延了六七天的时间,使匈奴的警惕逐渐松弛下来,“胡骑稍稍引去”,而且还开辟出“汉使者往来,胡不觉”的局面;已经做好了准备的刘邦,在“时天大雾”这样一个偶然的天赐良机降临时,便利用匈奴牧民们的麻痹心理,借助于“大雾”的掩护,在汝阴侯夏侯婴以及一些汉军士兵的陪伴下,尽量做出汉军“使者”“往来”的模样,耐着性子慢步行走,“徐行”出围,混出包围圈。(可参见王庆宪著的《刘邦从匈奴包围圈中脱出的必然与偶然因素》)
刘邦趁乱逃脱之所以能够成功,关键是匈奴牧民的麻痹心理。匈奴人的习俗是“其攻战,斩首虏,赐一卮酒,而所得卤获因以予之,得人以为奴婢。故其战,人人自为趋利……其逐利,如鸟之集。……苟利所在,不知礼义”。所以集体意识、团体协作能力比较差,完成不了长期的铁壁铜墙般的大包围。最终,刘邦等人找了空隙就逃脱了。
不管怎么说,刘邦以皇帝之躯被困小山丘,又用不太光彩的流氓手段侥幸逃脱的基本事实是清楚的。流氓出身的刘邦在政治上惯常使用类似的流氓手法。刘邦多次遇险,往往“诳骗对方,甚至不顾父、妻、儿女以及部将、士兵们的死活,积极设法脱离险境,没有任何一次待在包围圈里或险境之中、等待对方主动放行的事例,有些脱险方法还几乎完全一样”,都是用重金开道、展开内部公关、利用对方的麻痹趁乱逃脱。兵败彭城后,刘邦能把两个年幼的孩子无情推下车去,自己轻装逃命。如今向冒顿单于主动示弱、向阏氏行贿巴结、施展美人计,在刘邦看来就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了。
白登之围把刘邦的个性暴露无遗,把汉朝和匈奴的实力和处境也暴露得清清楚楚。
和亲队伍上路了
一
刘邦安全了,回到后方后,首先把刘敬放了出来。
流氓归流氓,刘邦该认错的时候就真诚地认错。他对刘敬说:“我悔不听你的话,弄得在白登山被匈奴围了七天七夜,差点儿不能和你相见了。”他封刘敬采邑二千户,擢升关内侯。之前十个主张出兵的侦察人员,全部处斩。
陈平多次解救刘邦于危难时刻,功高盖世。刘邦南归长安途中经过曲逆县。刘邦看到曲逆城池高大、人口众多,感叹道:“壮哉县!我走遍天下,只见过洛阳可以与曲逆相比。”他回头问御史:“曲逆户口多少?”回答说:“秦朝时曲逆有三万多户,后来经过多次兵荒马乱,人口逃散了许多,现在大约有五千户。”刘邦于是改封陈平为曲逆侯,享有全县的采邑。对此,清代学者钱大昕认为:“陈平改封曲逆侯,尽食全县采邑。汉朝封县侯,户数多少不同,比如萧何受封酂侯,食邑八千户,后来加封了二千户。后来,萧何的曾孙萧庆继承酂侯时,才获得了酂县二千四百户采邑;萧何玄孙萧建世继承酂侯时,采邑降为了二千户。因此酂侯的封号虽然相同,但租入迥别;受封县侯的人未必能得到全县的户口,其余的户口由朝廷掌握。刘邦时代,功臣享受全县户口的,只有陈平一个人。”刘邦报答陈平心切,可见一斑。报酬越多,说明功臣解决的问题越棘手。白登之围对刘邦的心理创伤之重,也可见一斑。
白登之围摧毁了刘邦的自信心,让他看到了自己帝国的大弱点:国力削弱,连只有200万人口的匈奴人的骚扰都无力制止。西汉继秦末乱世建立,国家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史载:“汉兴,接秦之敝,诸侯并起,民失作业,而大饥馑。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过半。高祖乃令民得卖子,就食蜀汉。天下既定。民亡(无?)盖臧(藏),自天子不能具钧驷(同一颜色的马匹驾驶的马车),而将相或乘牛车。”刘邦这个沛县酒徒,享乐心理严重,如果能凑成同色马匹驾驶的车驾,是不会吝啬的。当时国家真的是困难到了连皇帝的正常待遇都满足不了的地步。32万北伐的大军已经是刘邦掌握的能用的全部武装力量了。
西汉帝国无力驱逐匈奴骑兵,匈奴骑兵不断南下骚扰,劫掠中原郡县。怎么办?
难道真的如白登之围时答应的那样,年年月月日日向匈奴进贡金银财宝吗?
最后还是刘敬提出了一个刘邦和西汉帝国能够接受的方案。公元前199年,刘敬向刘邦建言:“陛下可以把长公主嫁给匈奴单于,然后送上丰厚的嫁妆。匈奴单于见到丰厚的嫁妆,又为公主的美貌多情所倾倒,肯定会立公主为妻。公主日后生子必为太子,可以取代单于。陛下每年都送去礼物,派遣能言善辩之士讽喻匈奴人礼节。冒顿在,是陛下的女婿;冒顿死,陛下的外孙是单于。到时候,外孙怎么敢与姥爷动刀动枪呢?战争可以停止了,而且匈奴也成了朝廷的臣属。”刘敬用一个漂亮的包装把刘邦使者在白登山下的承诺装了进来,附带了一个炫目的前景:通过联姻让匈奴成为西汉的臣属。
刘邦接受了刘敬的建议。吕后坚决反对把鲁元长公主远嫁给匈奴。她日夜向刘邦哭诉:“妾唯太子、一女,奈何弃之匈奴!”
汉高祖九年(公元前198年),刘邦挑了个女子冒充长公主,由刘敬护送远嫁匈奴。
这不是一桩简单的联姻,而是一项内容丰富的政策。首先,汉匈约为兄弟之国,汉朝要把宗室公主嫁给单于。其次,汉朝每年送给匈奴大量的絮、缯、酒、米等物品。汉朝皇帝可以美其名曰看望公主,给公主送东西,实质是向匈奴进贡。第三,汉朝在边界和匈奴展开互市。进贡是给匈奴贵族送东西,互市则大受匈奴牧民的欢迎。可以用和平的贸易获取金银财宝,多数匈奴人也不愿意用战争去抢掠。第四,汉朝和匈奴约以长城为界,长城以北为匈奴游牧之区,长城以南为汉族耕织畜牧之所。汉朝主动嫁女,还需年年进贡“嫁妆”,在整个政策中处于屈辱且不利的境地。至于两国友好、互市和划分边界的内容则是客观公平的。
历史上将刘邦开创的这一政策称为“和亲”。
冒顿对西汉的和亲政策很满意,对冒充的长公主也很满意,还真的把她立为妻子。
二
中原王朝的传统史书对这种带有屈辱性质的和亲政策多有批评。鲁迅先生就称之为:“以美女作苟安的城堡,美其名以自欺曰和亲。”
从汉高祖到惠帝、文帝、景帝,和亲政策被西汉王朝沿用了六七十年,直到西汉的第五位皇帝汉武帝刘彻即位后,强大后的西汉帝国又和匈奴兵戎相见了。匈奴帝国遭到了重创。之后汉朝和匈奴互有强弱,战争也断断续续。一般情况下,中原王朝实力弱小时,就主动或被动奉行和亲政策;等中原王朝强大后,就发动对匈奴的战争。所以,我们可以把和亲看做积极的备战。自刘邦和亲后,汉匈关系虽然有所改善,但并未彻底杜绝匈奴的南侵骚扰。整个汉朝,匈奴都是帝国的巨大麻烦。
尽管如此,和亲的思路还是被中国历代王朝所继承,成了解决中原王朝和周边少数民族政权关系的主要政策。因为和亲毕竟是个挺“管用”的政策。钱穆先生指出:“匈奴之对中国,一时尚无政治上统治之野心,其举众入塞,所重在经济财物之掠夺。和亲政策之后面,即为贿赂与通商。借胡、汉通婚之名义,匈奴上层贵族,每年既得汉廷之赠遗,其下层民众,亦得定期叩塞贸易。其物质上之需要既满足,亦可暂时解消武力侵略之欲望。”
和亲政策也深深融入了中国文化之中。许多和亲的故事和人物脍炙人口。比如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的王昭君自愿和亲,主动遵从胡俗,终生致力于维护匈奴与汉朝的和平友好关系,被尊为“宁胡阏氏”。她还教导子女对汉朝友好。还有一些和亲公主虽然不是自愿和亲,但踏上和亲道路后便牺牲自我,无私无畏地沟通中原王朝与和亲对象的关系。比如西汉第一位远嫁乌孙的公主刘细君,从文明繁荣的中原大地远嫁落后荒漠的乌孙。娇生惯养的刘细君不仅要忍受乌孙物质和文化的匮乏,还要接受乌孙落后的习俗。乌孙曾要求刘细君改嫁晚辈为妻,刘细君不肯从命,上书汉朝皇帝希望得到亲人的支持。汉朝要求她“从其国俗”,服从汉朝联合乌孙进攻匈奴的大业。刘细君无奈从命,最后老死乌孙。她留下了一首哀怨悲愁的歌: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和亲盟约的不公平和屈辱可能主要就体现在这些牺牲自我的可怜公主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