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军是无力收复燕京了,童贯把目光投向捷报频传的金军盟友。为什么不向金国求援呢?于是,童贯迅速派人北上拜见金太祖完颜阿骨打,请求金国起兵与宋朝“夹攻”燕京。童贯的这个小动作有两点值得深思。第一,童贯单方面修改了“海上之盟”的内容。根据盟约,宋金联合灭辽,宋朝承担的军事义务就是独立攻占燕京地区。现在,童贯将他“修正”为了宋金合兵进攻燕京地区,推卸了本应承担的义务;第二点更严重,这是童贯的“个人行为”。虽然他贵为前线总指挥,他的派使带有“职务行为”的性质,但这毕竟没有经过北宋朝廷的讨论,更没有得到宋徽宗的圣旨准许。那么宋徽宗知不知道呢?应该说,宋徽宗是知道的。童贯派使一事并非秘密进行,消息外泄了,宋徽宗又在前线安插有密探,所以宋徽宗不可能得不到这么重要的信息。他的对策是默认,默认童贯私自修改海上之盟,也默认金国将此看做是宋朝的国家行为。
完颜阿骨打很爽快,满口应承下来,还和童贯商定了出兵日期。金军计划十二月一日起兵,初五到达居庸关,约宋军十二月初六在燕京城下,不见不散。
童贯这一举动后患无穷。且不说权利和义务是平等的,你在合作中付出了多少、履行了多少义务,就有多少谈判的底气、能争取多大的收益;单说宋朝的单方面修改盟约行为就让女真人产生了轻视心理。本来高高在上的泱泱大国的形象瞬间倒塌了。新兴的女真权贵们还保留着狩猎民族崇尚实力和重视承诺的风气,对于既不遵守盟约又没有力量履行盟约的所谓盟友,他们是不可能尊重的。宋金一开始接触,女真权贵还受宠若惊,仿佛要仰着头看宋朝,现在他们完全可以低着头去鄙视宋朝了。这种心理变化对外强中干的宋朝很危险。
金人的心理转变很快在宋金交涉中展露无遗。当时,金军已经基本履行了“海上之盟”规定的义务,攻占了辽朝的中京与西京(宋朝称云州,即今山西大同),从北面对燕京地区形成了泰山压顶般的包围态势。金太祖完颜阿骨打亲自整顿兵马,准备进攻燕京。赵良嗣在这个时候,奉命出使金国商讨日后的交接问题——这在此体现了宋徽宗君臣只求索取不愿付出的心理。在谈判桌上,金国态度倨傲且强硬,赵良嗣缺乏有力后盾,处境尴尬,难有还手之力。经过几番讨价还价,双方还是达不成共识。金国下了最后通牒:金国只将燕京地区的六个州交割给宋朝;宋朝除每年向金国移交原来给辽朝的50万岁币外还须一次性补交100万贯“燕京代税钱”;倘宋朝半月内不予答复,金军将采取强硬行动。这明显是坐地起价,不仅完全限定了移交的土地范围(之前宋朝坚持要收回十六个州,而非六个州),还要敲诈100万贯现金。可赵良嗣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宣和五年(公元1123年)正月,无奈的赵良嗣回朝复命。除了一个条件外,宋徽宗几乎全盘接受了金国的要求。这个条件就是:金国必须将云州交割给宋朝。可能在宋徽宗看来,所谓“幽云十六州”是一个光辉的政治象征,现在要回全部十六个州是不可能了,但“幽州”和“云州”必须拿回来,凑在一起象征收复了“幽云”地区。象征意义永远比政治实利重要,这就是宋徽宗的“艺术家逻辑”。他要求赵良嗣回去向完颜阿骨打力争。
赵良嗣争取的结果是,金国同意割让云州,但要求宋朝支付20万斛粮食的“犒军费”。宋徽宗高兴地一口应承下来。
二
再说燕京地区的战事。童贯和宋军再次失约了。他们在燕京以南摇旗呐喊,就是不敢上前。北方的女真铁骑呼啸南下,惊得主政萧太后率领部分忠于辽朝的队伍西逃,剩下的文武官员开城投降金国。燕京地区完整落入金国囊中。
童贯几天前还说得好好的,宋金合兵攻占燕京,结果又是金军独立完成的。童贯等人称之为金军“代为收复”燕京。在整个“海上之盟”的履约过程中,金国履行了自己的义务,还替宋朝承担了所有的义务。整个辽朝都是金国灭亡的。什么都没做的宋朝在盟约进行清算阶段,处境极为尴尬。
童贯脸皮厚,管不了这些,高高兴兴地来找金军“交割”燕京。金国内部以宗室粘罕为首的部分贵族反对将燕京地区归还宋朝,认为要以实际占领线为宋金的分界线,即以北宋势力渗入的涿州、易州作为两国分界(这两州投降了宋朝,所以宋军才得以进入)。完颜阿骨打却表示:“我与大宋海上信誓已定,不可失(信)也。待我死后,悉由汝辈。”阿骨打虽然没说不把城池交给宋朝,却在燕京地区驻扎了四个月。燕京,是当时长城沿线和塞北最富庶、人口最密集的地区。金国人知道此地迟早要归宋朝,所以大肆洗劫财富、俘虏居民,将物资、金帛、人口源源不断地押往北方。春天来临的时候,本应春意盎然的燕京城断壁残垣、满目疮痍,整座城市人烟罕见,如同鬼城。就是这么一座废墟,童贯、蔡攸等人在当年四月,大吹大擂,举行了隆重的“接收仪式”。当时见证接收的文人在笔记中写道,迎接童贯大军的除了尸骨外,最多的就是在城内流窜的狐狸。
“海上之盟”就此结束了。宋朝得到了一座燕京空城和今天河北北部、北京大部的蓟、景、檀、顺、涿、易六州。其中涿、易二州之前已经投降宋朝,所以宋朝从金国手中实际接收的只有燕京城和其余四州。为了这一点土地,宋朝耗光了国库的家产,贱卖了国家尊严和大国形象。宋徽宗君臣却自我膨胀,大肆鼓吹光复汉家百年失地,为本朝建立了不世伟业。捧臭脚的百官纷纷上表祝贺,立“复燕云碑”为宋徽宗记功。王黼、童贯、蔡攸、赵良嗣等都作为功臣一一加官晋爵。其中童贯被封为广阳郡王,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被封王的太监。
这边是开封城陶醉在“辉煌的胜利”之中,那边是金国君臣在燕山以北虎视眈眈地把南边的表演当笑话来看。
小动作,大灾难
一
金国算是把宋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特点给看透了。只是辽国的残余势力还没有被完全消灭,金军上下没来得及对宋朝有“进一步的想法”。
南边的宋徽宗颇有“得寸进尺”的意思,对尚未收回的新、妫、儒、武、云、寰、朔、应、蔚九州念念不忘。它们已经是金国的领土了,宋徽宗却任命太监谭稹为两河燕山府宣抚使,将上述九州都划其管辖。实际上,宋徽宗布置给谭稹的任务就是想方设法收复这九个州。谭宣抚使的工作一开始很有成效。当时金国对新占领的原辽朝土地控制不严,任命原辽朝地方官依旧镇守当地。而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在宣和五年八月病逝,金太宗即位,忙于稳定国内局势。在这种情况下,朔州(今山西朔县)、应州(今山西应县)、蔚州(今河北蔚县)三个州的守将转向宋朝,请求归顺。谭稹想都没想,就接收了这三个州。他不曾想:作为盟国,宋朝凭什么占领金国的三个州?这不是侵略行为又是什么?金国的反应相对克制。因为国内不稳加上辽朝残余尚在,金国对宋金交界的各州无暇顾及,所以在十一月同意割武(今陕西神池)、朔二州给宋朝。至此,宋朝多收回了四个州。至于剩余的五个州,金军元帅完颜宗翰等人坚决反对。领土交涉就此作罢。
应该说,宋朝得到了不小的领土收获——尽管这是趁盟友不方便的时候耍小动作得来的。
宋朝耍小动作得到了甜头,得意忘形,把小动作耍到了幽云十六州之外的土地上去,结果惹出了大麻烦。坐镇燕京东北、连接现在北京和辽宁的辽东走廊的是政治投机分子张(也有写作张觉的)。张原本是辽朝的兴军节度副使,镇守平州(今河北卢龙)。在辽金战争期间,张趁乱控制了平州,并把势力扩张到了营州(今河北昌黎)、滦州(今河北滦县)等地,成为一方军阀。他虽然投降了金国,但在辽、宋、金三国之间待价而沽,摇摆不定。张所占地盘扼守中原和东北的交通要道,又处在宋金边界,战略地位相当重要。金国并不信任他,可又暂时无力处置他。为了稳住他,金军割让燕京后,升平州为南京(原来燕京是辽朝的南京),加封张为同平章门下事、南京留守。
金军从燕京撤退后,裹挟着大批辽朝降臣和燕京百姓远徙东北。沿途有人逃亡,而不少人就在张的地盘上藏了起来。这些人就鼓动张叛金。张和辽朝的翰林学士李石商量后,决定与金国公开决裂。他使出了两面手法,一方面派人迎接天祚帝之子,打出“复辽”的旗号,争取前辽地区的支持;一方面又派李石向宋朝表示归降,争取宋朝的支持。
怎么处理找上门的棘手问题?
接纳张,就意味着能得到三个州的土地。宋徽宗喜出望外,要接应张叛金。可接纳张,同时意味着直接与金国为敌。赵良嗣坚决反对宋朝背盟失信,担心会授人口实。他还建议斩李石,向金国表明态度。宋徽宗不听。最后,张以平、营、滦三州降宋,还杀了几个金人,赶走了前来镇压的小股金军。宋徽宗更高兴了,建平州为泰宁军,封张为节度使,非常隆重地将诏书和赏赐送到平州去。正当张出城迎接诏书时,金军在完颜宗望的率领下突然兵临城下。张仓皇难敌,只好南逃,投奔燕京郭药师的军中。平州等地重归金国,张的母亲、妻子都成了金军的俘虏。张的弟弟见老母亲被捕,主动降金,交出了宋徽宗赐给其兄的御笔手诏。这下,宋朝招降纳叛、挖金国墙角的恶行证据确凿,彻底被动了。金国暂时未有大举动,只要求宋朝交出张。史称“张事件”。
一个更棘手的问题出现了:要不要交出张?
宋徽宗指示燕山府安抚使王安中不要交人。可金人催逼得紧,王安中只好杀了一个和张长得很像的人,拿着脑袋顶替。完颜宗望的情报工作做得很好,准确指出这个首级不是张的,张正躲在宋军郭药师的甲仗库里呢!如果宋朝不交,宗望声称“举兵自取”。宋徽宗这人最怕来硬的,宗望一威胁,他就担心金军真的兴师问罪,密令杀死张及其二子,把三人首级送给金军。张被杀前,骂不绝口。郭药师知道了,对宋朝出尔反尔薄情寡恩的做法既惊又怕,对官兵感叹:“如果金人索要我郭药师的脑袋,朝廷会不会交出去呢?”常胜军官兵们闻之,军心瓦解。宋朝燕京地区有大批投降的辽朝文武官员和军队,宋徽宗杀张使得人心惶惶。
宣和六年(公元1124年)三月,解决了内部问题的金国把精力投向外部,派人向谭稹索要20万军粮,即去年赵良嗣答应给的交割云州的报酬。谭稹以口说无凭为由拒绝支付。金军随即拒绝交割云州,同时借口“张事件”,于八月攻占蔚州。宋金战争一触即发。宋徽宗只好罢免谭稹,缓和局势。
二
宣和七年(公元1125年),辽朝末代皇帝天祚帝被金兵俘虏,不久遇害。辽朝灭亡了。据说天祚帝曾有意投降宋朝,宋徽宗君臣也有意接纳(接受敌国皇帝的投降,多有面子啊!),童贯还去太原接洽此事。可当天祚帝死讯传到汴梁时,又引起一阵狂热的庆祝活动。宋徽宗等人将和他的交情全都忽略掉了。
辽朝的亡国贵族中有个叫做耶律大石的,率领契丹遗民西迁到西域的楚河流域,建立起西辽。契丹民族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毕竟拥有耶律大石这样“真正的贵族”。幼稚随性的宋朝君臣本应该更加理性,甚至带上那么点敬意去看待辽朝的灭亡。遗憾的是,宋徽宗隆重庆祝夙敌的灭亡后,又一头钻进诗词书画的风景中去了。
灭辽当年,金军就把铁拳转向南方。金国制定了大规模南侵计划,以两年前的“张事件”为借口,兵分两路会师东京汴梁。十一月,东路金军从平州出发,快速攻占了檀州、蓟州,直逼燕京。宋朝派郭药师率常胜军迎战。军心早已不属于宋朝了,常胜军一战即败,郭药师索性率部投降!燕京随即失守。金国对郭药师远比宋朝对他要重视,马上封郭药师为燕京留守,赐姓完颜。郭药师感恩戴德,率领常胜军为先锋,一路攻破河北关隘,杀奔首都开封而去。沿途宋军将骄兵疲,地势一马平川,哪能抵挡彪悍的女真铁骑。而镇守太原的童贯,没等西路金军攻城就弃城而逃。两路金军势如破竹,很快兵临东京城下。
惊慌失措的宋徽宗不得不下罪己诏说:“多作无益,侈靡成风。利源酤榷已尽,而牟利者尚肆诛求。诸军衣粮不时,而冗食者坐享富贵……追惟己愆,悔之何及……望四海勤王之师,宣三边御敌之略。岂无四方忠义之人,来徇国家一日之急。”不管真假,宋徽宗追悔莫及,希望天下兵马勤王救驾。罪己诏的效果一时间体现不出来,金军越来越猛烈的进攻却是实实在在的。没辙了的宋徽宗决定弃国南逃。太常少卿李纲、给事中吴敏等大臣恳请坚持固守。李纲并建议:“现在情况危急,除非传位给太子,不足以招徕天下豪杰勤王救驾。请皇上宣布退位,激励将士。”宋徽宗惊慌懊恼,拉着蔡攸的手说:“想不到会变成这样!”他竟然哽咽着,昏迷跌倒在床前。群臣赶忙灌药急救。
宋徽宗苏醒过来后,颤巍巍地写了一张小纸条:皇太子可即皇帝位,予以教主道君退处龙德宫。
皇太子赵桓即位,改元靖康,史称宋钦宗。新皇帝的即位,丝毫无益于扭转局势,反而成了宋徽宗等人逃避的手段。“靖康之变”就此发生,东京沦陷,宋徽宗、宋钦宗父子和宗室、百姓被俘北上,北宋灭亡。宋徽宗最后死在了白雪皑皑的黑龙江畔,之前童贯也被迫于压力的宋钦宗“赐死”,成为公认的奸臣。可惜,因为金军灭亡了北宋,最先提出联合金国主张的赵良嗣于靖康元年在被贬地郴州(今湖南省郴州)也被“赐死”。赵良嗣恢复了马植的原名,被列入《宋史》奸臣行列。马植是无辜的。他的联金灭辽的主张是合乎实情的,问题出在他的“祖国”——宋朝身上,更出在无能成性、不成器的宋徽宗、童贯等人身上。
好端端的一个“海上之盟”竟然将北宋王朝引向了灭亡,可叹,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