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岁那年,我读初二。
5年前,母亲没了,父亲只关心他的田地,在他的眼里,我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一日三餐把我喂饱就算完事。没有人对我好,没有人教我眼前的路该怎么走,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一步步学坏的。我开始和街道上一些痞子混在一起,拦路挡截女孩子、打架斗殴,干尽所有坏事。父亲除了对我动粗外,毫无办法,也许,他根本就不想真正管我!
暑假里,我偷村子里的西瓜。我被大家封为“带头大哥”,晚上,看瓜人熟睡后,我和几个人把他连同凉床一起抬到了河边。等我们得手后,故意大声叫:“偷瓜,有人偷瓜了!”看瓜的人从床上跳了起来,随后便滚进了河里……结果,看瓜人找到了我家。
那次,父亲边打边问我:“是不是还想吃瓜?”动静大到惊动了大伯,大伯跑过来,一把夺走父亲手下的鞭子,说:“你打他有什么用?要教育!”父亲说:“我把他给废了,省得长大了害人!”被大伯解救下来后,父亲又罚我在堂屋里跪了整整一个晚上。
我抓蛇放到女生的书包里,我用石头砸别人家的玻璃……类似的事情经常发生,有人告发,父亲逮到了,就打我,往死里打。我性格很倔,站在那里任由他打,我越是不哭、不逃,他就越打得厉害。
父亲成了我的仇人,我真是恨他。他从不管我的学习,总是让我请假,让我跟在他后面一起干农活儿。晚上不管我有多劳累,他都强行命令我把落下的课补上。他种了十几亩田地,从不肯花钱请人帮忙,我就是他的长工,随叫随到的免费长工。
可以想象,我的成绩该是何等的糟糕,除了语文老师欣赏我外,没有哪个老师愿意正眼瞧我一下。村里人都劝父亲:“你家的那个‘小倔头’读书完全是浪费。”父亲说:“能认几个字认几个吧,反正也没对他抱什么希望!”
他们的话一点儿不假,初中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同村的一个上了高中,一个上了中专。接到通知书的时候,他们把爆竹放得劈里啪啦地响,我伸出头想去看看,父亲对我吼道:“去把田里的犁扛回来,你这个废物!”
在义乌打工的堂哥叫人带回了信,让我去他那,说一天能挣好几十块钱。我问父亲,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打工能打一辈子?”
田里的秧还没有插完,父亲对我说,你把它们插了,我出去有点儿事情,回来要是还没有弄好,我打断你的腿。傍晚的时候,我在塘埂上洗脚,看见父亲帮大队书记家挑稻子,我就更瞧不起他了!大队书记有一个离了婚的妹妹,村里人传言父亲对她有那么一点儿意思,想跟人家好。
但这次我错怪了父亲。大队书记有一个亲戚是省城某报社的记者,父亲是想托他帮忙,让我跟着他学习采访。后来,我从以前的语文老师那里了解到,我中考落榜时,父亲找过他,问我能做点儿什么事情,老师说,他文笔不错,兴许能当一个记者。
忙完农活后,父亲带着我和两只老母鸡去省城找那个“记者”。“记者”在看过我写的一些文章后,摇了摇头说,不好办啊!父亲说,你再想想办法,“记者”说,办法也不是没有,只要你能帮我在你们那完成3万元的报纸征订任务,我就让你儿子跟在我后面当记者。
对于一个偏僻的、没有几个人有读报习惯的小乡镇来说,3万元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回来的路上,我说算了吧,我不稀罕当什么记者,他就对我破口大骂:“鬼混,你就继续混下去吧!”说着就给我一脚。
父亲开始拿着报纸,到镇上挨家挨户地请求别人订报纸,他一个大字不识的人竟然在别人面前把报纸的内容说得头头是道。
但收效甚微,他只订出了几百块钱的报纸。父亲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然后东借西凑,凑齐了3万元。那一年,每到月末,家里的桌子上都堆满了相同的报纸。
我终于可以跟在“记者”后面采访了,进去才发现,其实他根本就不是什么记者,是报社临时聘用的一个编外人员,以拉广告、搞发行为主。
在省城混了两年后,我回家了,两年中我什么也没有学到。父亲就让我参加自学考试。我说,我就跟你一样,种地吧。父亲抡起手掌来打我,我一抬手就接住了,父亲愣在那里:“你翅膀硬了,敢还手了?”他再抬手,我说:“我学还不行吗?”那一刻,我发现眼前的他已经不如以前健壮了,他的手都有点儿枯槁的迹象了。
我在省城打算和别人合伙投资办公司的时候,向他借点儿钱,他死活不愿意,说:“我一个种庄稼的,攒下的那点儿钱是用来防老的,你别打我的主意。”我前脚一走,他后脚就把钱放高利贷了,我气得不行。
我买房子的时候,他托人送来了3万多块钱,来人说,这是你父亲放高利贷的,连本带利都在这里了,当初放给我的时候,他就说这是留给你买房子的,谁都不能动,好歹我以两头黄牛作抵押,他才给我的……
我一时无语。
我结婚时,婚礼基本上是女朋友家人帮着筹备的。结婚的那天,父亲是最迟一个到的,背着一麻袋的蔬菜、猪肉和香油。他说来早了,也帮不了什么忙,反倒会碍事。婚礼宴席上,父亲是要上台讲话的,他哆嗦着双手,把话筒拿得老远,现场很吵,他又不会说普通话,没有人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只有离他很近的我听清了,他说:“娃的翅膀被我打折过啊,我对不住他。”这是二十多年来,我第一次听父亲对我说软话,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冲出了眼眶。
我终于明白了父亲的苦衷,在那个起伏的艰难岁月里,没有了爱人的他肩负着生存和培养子女的双重压力,因此将爱深深地沉入了心底。
父亲的努力没有白费,他并没有像父亲那样在农村种地,而是有了双别样的翅膀飞了起来。那双别样的翅膀因为被父亲打折过,才变得更坚硬。而父亲呢,为了自己的亲人,为了儿子能够飞得更高、飞得更远,把伤埋在心里,苦咽在肚子里,自己也一点点苍老起来,最终无法再飞起来,即使他有一双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