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剧界,有“刻模子”与“改模子”之说。所谓“刻模子”,就是师傅怎么教,徒弟怎么学,一模一样,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是模仿和继承的过程;所谓“改模子”,就是徒弟在掌握师傅传授的表演以后,有所突破,有所改变,是改革和创新的过程。“刻模子”是基础,每个演员必过之关,“改模子”是创新,多数演员未必能够走到这一步。不光京剧,昆剧、婺剧等传统戏剧莫不如此。
死刻模
以前进入京剧科班学戏的学徒,一般以七年为期,才能满师。学徒进门以后,先练基本功,每一门、每一项、每一招、每一式,都要跟着师傅学习,不能走样,这就是死“刻模子”。清朝后期的金华昆班,学徒期限是五年,先跟班学习四年,再到苏州的昆班里跑一年龙套,才能满师。民国时期婺剧的各种科班,一般学制三年,三个月出红台,边学边演、边演边学。无论是七年、五年,还是三年、三月,都要求学徒死“刻模子”,练好基本功。
婺剧表演是一门综合艺术,讲究程式——“四功五法”。譬如训练眼睛的技法,首先是练让眼睛能够随意转动的基本功,包括使眼珠分左右闪动,画圈转动,远视、近觑、翻转等;再进一步,则需要结合情感,将眼神的内容为分正眼、斜眼、喜眼、怒眼、呆眼、痴眼、冷眼、睡眼、病眼、贼眼、色眼、媚眼、妒眼、死眼等项进行专门训练。又如常用的装饰腔唱法就有枣核腔、喇叭腔、宝塔腔、疙瘩腔、啜腔、带腔、垫腔、嚯腔、豁腔、卖腔、拿腔、揉腔、擞腔、温簪、颠落等多种。其他步法、笑法、苦法、开打、耍翎子、耍扇子,无一不是各自有着多样基本表演方法,一个演员如果不掌握基本功,在舞台上势必左支右绌,寸步难行,就像一个婴儿还不会走路,如何奔跑?
著名昆剧表演艺术家俞振飞有这么一段深情的回忆:“(父亲)要我认真地‘拍曲子’,就是一遍又一遍地跟他唱同样一支曲子。每一支曲子,他要我唱一百遍以上。如果唱的过程中,有一字一腔被他认为不够准确,就要重唱一百遍。所以,我甚至一支曲子唱到四百遍。我虽然从小培养起了对昆曲的爱好,但这样几百遍地唱,毕竟感到枯燥乏味。我唱几遍,至多十几遍,一段曲子就学会了……后来,我二十多岁了,别的朋友找我学曲子,我在给他们‘拍曲子’时才体会到,要是没有拍几百遍的基础,就唱不出韵味来。”梅花香自苦寒来,这是最生动的注解。
活改模
“刻模子”有两个层次:第一个层次,跟着师傅勤学苦练,掌握婺剧表演的基本功,力求做到形似;第二个层次,在舞台上经过自己的摸爬滚打,力求做到“神似”。到了四十来岁,人届中年,体力充沛,精力旺盛,阅历丰富,艺术精进,该从师父处学的,都已学到手了,表演上得心应手、融会贯通了,少数优秀的演员,才到了“改模子”的阶段。
要“改模子”,跟科班时期相比,如今有不利因素,也有有利因素。不利因素主要是受市场经济的冲击,婺剧的演出市场不景气,演员更多地考虑生计,对舞台生涯没有信心,往往三心二意,基本功练得不扎实。有利因素更多:一是现在已经破除门户偏见,可以转益多师,从不同的老师那里学到不同的功夫,而不像以前那样,只能从一而终;二是科技发达,演员可以方便地通过音像资料、网络视频,学习兄弟剧种的表演精华,突破时间、空间的限制。
活“改模子”,不乏其例。譬如浙江省金华市婺剧团重排的《二度梅》,主演范红霞就是继承了老师朱芸香坐辇、攀藤、跳崖、漂浮的特技,并有所创新,其中就包含“刻模子”和“改模子”两个不同的层次。婺剧表演在传统上没有水袖,而在金华市婺剧团排演的《红梅阁》中,主演范红霞把水袖运用得出神入化:李慧娘在半闲堂索命时,一手持扇,一手水袖飞舞,上身后仰,几乎达到九十度,保持平衡;在鬼怨一场,李慧娘舞起了双水袖,包括甩、接、转等一系列动作,这已经超越了“刻模子”的阶段,变成“改模子”了。
刻而不改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婺剧界还培养了郑兰香、吴光煜等一批优秀表演人才,甚至比他们的老师有所创新、有所发展,前期模子刻得死,后期模子改得活,兼收并蓄,为我所用,形成了各具一格的表演内格。但改革开放以来,虽然也培养了一批又一批婺剧演员,但总体水平已不如从前。这并非宣扬一代不如一代的“九斤哲学”,而说明“改模子”的艰难。正像浙江婺剧团已故著名鼓师范志贵对弟子说的那样:“如果能够创新,我老早创新了,还轮得到你们?”
有句古话叫作“取法乎上,仅得其中”。一般来说,师父有一桶水,徒弟往往只有半桶水。“刻模子”要刻得死,已属不易,“改模子”要改得活,那就更难了。一般的徒弟,能够基本掌握师父传授的衣钵,就算不错了,要超越师父,进行创新,难于上青天。所以,大多数徒弟一辈子都在“刻模子”,没有走到“改模子”的那一步。
现在从正规艺术学校毕业的演员,还算刻过模子。在校多年,除了学习基本功以外,还要学习文化课,已经不可能像科班时代那样专心致志了,刻得像不像还难说,更遑论“改模子”了。
话说回来,在这个人心浮躁的时代,能够坦率地承认自己的功底不实、造诣不深、无法超越师父的水平,一辈子只能老老实实、一丝不苟地“刻模子”,已经阿弥陀佛了。
未刻先改
糟糕的是,如今很多民间剧团的演员没有经过专业的基本功训练,不过对着音像资料,依葫芦画瓢,自己揣摩。他们不喜欢“刻模子”,却喜欢“改模子”。正如有的专家所说的,同一个戏同一个人物,在不同剧团里有不同的处理手法:在你那里是站的,到我这里就变成坐的了;在你那里穿的是花客衣,到我这里就变成袒胸露臂甚至是穿半透明的时装了;在你那里是全包头的,到我这里是戴新潮的头套了;在你那里画的是花脸,到我这里可以化妆成小生花旦般的白脸堂……不一而足,令观众无所适从。
而专业剧团因为受“文革”和市场经济的冲击,很难说有多少中青年演员能够沉下心来,苦练基本功。况且,现在年轻的八零后都是独生子女,从小娇生惯养,很难吃得起练功的那份苦和累,而科班时代送去学戏的,大多是连饭也吃不饱的苦孩子。
一方面不肯老老实实地练功,另一方面却高喊改革创新的口号。没有继承,如何创新?只剩下一条路——投机取巧,借助先进的现代科技,在舞美、灯光、音像上动脑筋,搞一些大场面、大制作,弄出一些不今不古、不洋不土的“四不像”。
能不能活“改模子”,除了演员先天的禀赋和后天的努力以外,还与外部环境有关。当下处在婺剧不景气的时代,不能过于苛求;但既然入了这一行,吃了这碗饭,就该爱岗敬业,死“刻模子”,练好基本功,才能对得起饭碗,对得起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