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川的消息没错,果然四月初九,新主子就入主寻香阁了,太皇太后钦点的,大学士方链之女,时年十六的方淮。
选秀照例是在体元殿,九十八名秀女,当着日头,足足站了三个多时辰,就为的是给各路主子瞧上一眼。当今圣上早婚,十三岁就定了亲,不到十五便完了婚。当时还是太子妃的何皇后是户部尚书何至修的孙女儿,端庄,识大体。嫁给了太子后又把自己的表妹拉来当了侧妃,现在太子成了皇上,两表姊妹一个成了皇后,一个成了安妃,一个坤宁宫,一个玉寿宫,住得又近又好,真真是娥皇女英的一段佳话。一时间京城里的婚嫁也兴起了“大姐走,小妹奔”的场面。可见何尚书一家的成就也是羡煞旁人。
天子即位,本应在开元三年进行的选秀却因为襄河洪水以及新罗叛乱而一直拖了下去。到了开元六年年底,治了水又平了乱的朝廷开始饱暖思****了,当今天子还没有个继承人,可不叫人着急,天子十五大婚,今年二十有三,只有一位公主乃良嫔所出。天子春秋正盛,膝下怎能荒芜?太皇太后一边埋怨中宫的各种不给力,一边紧锣密鼓的筹划起了选秀。全京城正五品以上官员的闺女,有一个算一个,几经筛选后都给圈到体元殿的院子里了。秀女们六人一组被领进正殿,唱名太监顺着喊,喊到谁谁就出来行礼。
方淮站在人群中,觉得很不自在。这种不自在大概是来源于唱名太监,太监都是阉人,声线不男不女,又高又尖。宫里的人听惯了习以为常,方淮没听过这种声口,觉得难受,太监每唱一次名,她的心里就像被竹篾子划了一下,一直到划到九十多下,终于轮到自己了,方淮随着太监别别扭扭的走进了正殿。
对于选秀,方淮并没有多大的兴趣,自己的姿容在这九十八名待选秀女中并无出色之处,想着走个过场,熬上几个时辰,便可以回家,兴许还赶得上用晚膳。听小丫头们说,厨房的张婶做的酒酿悬鱼今天开坛,想想都流口水…酒酿悬鱼是张婶的看家菜,悬鱼三年一回溯,这道菜也是三年才做这么一回,上次做的时候自己在发疹子没吃上,还急的哭了回鼻子,这次听说还是用陈年越酒酿的,这滋味别提有多鲜美了。
方淮正想着吃,那闹心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方淮听得太监唱了自己的名儿,走上前,中规中矩的行了礼,给各路主子请了安,便等着示下。
“好孩子,走近点,给我瞧瞧!”坐在正中宝座上的人开口道。
进殿之前,宫里的公公早以把选秀的流程大致说了一下,方淮知道这坐在正中的,正是当今圣上的祖母,太皇太后蒋氏,便垂着眼睛,往前又行了几步,跪下行了个礼。
“怎么样,你看看这个姑娘如何?”太皇太后端起茶,身子往右倾了倾,向一旁衣饰华丽的妇人询问道。
那位妇人手里拿了一串伽木佛珠在细细摆弄,本对方淮无心注意,听太皇太后这么一说,便抬眼细瞧。眼前这个姑娘圆脸盘,大眼睛,梳着元宝髻,只在发髻上插了一只岫色玉梳。身上穿的深青色暗云霞翟纹的长袍搭配着一条白玉襦裙。再看眉眼,虽不像之前皇上钦点的几个那么漂亮,自然也有说不出的娇憨。她知道太皇太后喜欢眉目疏爽看上去安分些的姑娘,前头皇上点的赵氏和袁氏太过娇媚,太皇太后不喜欢,眼前的这个姑娘面目沉静,想是入了她老人家的眼,便说道:“我看是个好的,老祖宗看人,一看一个准儿。”
太皇太后听了点了点头,她的这个儿媳,也就是当今的太后,并不是皇上的生母,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也是因为老实心善,那些个争宠的嫔妃一个个窝里斗,斗的死的死,疯的疯,太后的位置还不是照样落到老实人手上了?可见那些卖弄手段的都是不能长久,只会把后宫弄的乌烟瘴气,唯有老实本分才是为人妻,为人臣的正道。想到这里,太皇太后和颜悦色的问方淮道:“你祖母可好?”
方淮眼观鼻鼻观心:“回太皇太后话,祖母身体一向安好。”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笑道:“我老了,老了就会常常想起以前的事儿,现在又常年圈在这个城子里,年轻时的小姐妹都没有走动了。你的祖母是个老实人,我记得那会儿,用两只“闷葫芦”换了她一只“瓶中翠”还把她乐的跟什么似的!”
“瓶中翠”这是个什么物件儿?方淮暗暗稀罕,闷葫芦她知道,就是蛐蛐儿,蛐蛐分两种,一种油葫芦好斗,另一种闷葫芦不好斗,就是一傻虫子。两只闷葫芦就把祖母给骗了?方淮不禁抬起点眼睛,想观望观望这位辅佐了两代君王的女人长的是什么模样。
出人意料的,这位太皇太后长的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严厉,并且慈眉善目,倒是有点象府中她的祖母。方淮是家中幼女,自小就在祖母跟前儿长大,和祖母感情深厚,这会看到面容形似祖母的太皇太后紧绷的神经却放松了下来。
这时端坐在左侧一直一言未发的皇上开口了:“瓶中翠是什么,朕怎么没听说过?老祖宗说来听听”
太皇太后看了九十来个秀女总算看到一个自己满意的,心里高兴也乐意解释:“别说你没见过,就是你父亲也没见过,这东西早就没有了。是蜻蜓,但不像现在常见的蜻蜓那么憨蠢,只有小指搬长短,通体翠绿翠绿,以前只在端午前后几天出现,极难捕获。扑到了就把它放在大一点的透明琉璃鱼瓶子里,再在瓶里种上莲花,把瓶口用细鲛纱蒙住。蜻蜓在里头飞来飞去,煞是好看。记得以前你圣祖爷爷还让徐中龄在瓶中反手书了“浅止赋”,种了红色的碗口莲,把两只瓶中翠往里一放。等到天黑,用几只大香烛照在瓶子后头,徐中龄的瘦金体印着瓶中翠,再和着烛光,再美不过了。唉,可惜”太皇太后叹了口气道:“现在这东西见都不得见了。”
“这有何难,只要祖母喜欢,再去让人寻一些来,不过费点事罢了,京城里寻不到再往江南,往川贵那里寻,朕就不信了…”皇上道。
“罢了,罢了,一只蜻蜓,劳民伤财的做什么”太皇太后道:“知道你的孝心,你看看这个姑娘”太皇太后指着方淮道:“把她留下,就算你孝顺我了!”
皇上这才细细的打量起方淮来,方淮只觉得有道目光把她从上扫到下,怪不舒服的,但也不敢抬眼看当今圣上长什么模样。
“眼熟是不是?”太皇太后笑道:“别想了,前年你钦点的探花就是她哥!”
连祖宗八代都打听好了,看了是早有准备要留下的,皇上心里冷笑一下,面上也不显:“哦,成宪的妹妹,以前方学士常说农业乃国之根本,农事缓则天下贫,朕亦听闻方学士的子女均以农为名,你的两个哥哥一个叫方秸,一个叫方粟,怎么你却不是?”
方淮一开始听太皇太后谈到自己的哥哥和父亲,心里一紧,复又听到皇上念了哥哥的字,晓得并无大事,这回皇上问了自己的名字,便笑道:“回皇上,父亲本欲给臣女起名‘方犁’犁庭扫闾的犁,无奈母亲不同意,便定为‘方淮’,小字‘耕耕’耕地的耕”
“这就是了”皇上微微点头“耕耕,妙,妙的很呐!”
“成,我就当你同意了”太皇太后笑道,复又转过来和颜悦色的对方淮道:“当年匡你祖母一只瓶中翠,今儿又要匡了她的宝贝孙女儿,我这个恶人是做到家了。”
方淮听了这话就知道自己肯定是被选上了,心里一紧,却又不由的打起精神跪下行礼道:“臣女谢太皇太后,太后、皇上抬爱!”
当晚,没被选上的秀女都被送回了家,选上的留在宫里住一晚上,等着上头指派具体的地方。第二天,过了未时,圣旨方下来,选秀当中风头最劲的赵楠歌与袁磬都被封为美人,一个被安置在玉寿宫,一个被安置在庆暖阁。
宣旨的是皇上跟前的太监总管刘仁鸿,身后跟一小太监捧着一摞子圣旨,一嗓子:“圣旨到!”喊的一十六个秀女乌压压的跪了一大厅。刘仁鸿不紧不慢的宣旨,宣到谁,谁出来领旨谢恩。方淮跪在人群里,心里默默的数到一十六才轮到自己,前头的都是圣旨,到了自己这儿却不是圣旨,是太皇太后下的一道懿旨。
于是方大学士家少了一个娇娇女,多了一位方嫔娘娘。
方淮被安置在了寻香阁,懂门道的人都知道寻香阁的位置虽然偏了点,但历来都是上头看中的地方,分到这里的主子必定是要受宠的。但是这一遭却有点不一样,懿旨抢在了圣旨前面,是皇上不乐意下圣旨还是太皇太后有心栽培?这里刚宣了旨,一些个好打听的人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这不,刘仁鸿刚绕过三溪堂,就有个人精跪着给他请安了。
刘仁鸿从廊子里面穿出来,抬腿正要拐弯下台阶,却见着一个人跪在那里,冷不丁的吓了他一跳!他眯了眼睛瞧了瞧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小子!”
“嘿嘿,是我是我,奴才江德高给大总管请安了!”
“起来吧,你跟我这里跪啥啊”
江德高忙的从地上爬起来,讨好的说:“我前儿得了点子惠州的银钩,总管您晓得的,我一个粗胚子,哪里能消受的了这个,这不,在三省堂的后院子里,刚泡好,就等着您老人家赏光呢!姚三爷知道您要来,还特地寻了玉山的山泉,您要不给面子,那上好的茶叶就不知道要便宜谁了!”
江德高越讲靠的越近,刘仁鸿只觉得眼前啥都不剩了,就剩下江德高的脸上的大麻子,他一脸嫌弃的正准备着拂袖走人,却听到他提到了姚三,心下一转道:“成,不过我还得赶到乾清宫,只得半盏茶的功夫!”
江德高一听,立马点头哈腰的把他往三省堂后边引,嘴里还说道:“只要您老人家去坐坐,喝喝茶,耽误不了您的!”
刘仁鸿看不上江德高,不过姚三他还是看的上的,他和姚三同一年前后脚入宫,熬了快四十年,一个熬成了大总管伺候皇上,一个熬上了交泰殿的第一把手伺候太皇太后,现在为着一个方嫔的事情,皇上和太皇太后叫着劲儿,昨儿懿旨送到乾清宫时,皇上气的摔了一个青窑的白釉茶碗,一直到今天早上,都没给身边人个好脸色。想是真的被太皇太后独断独揽的架势给气的不轻。皇上一不高兴,底下的人也跟着遭罪,今早值日的一个小太监因为一个喷嚏,被喝下去打了个半死…唉谁叫皇上在气头上呢?
到了三省堂后院子里,姚三已经在等他了,石桌子上的一壶茶也泡好了。刘仁鸿看到姚三拱了拱手道:“老哥哥一向可好?”
“当差么,有啥好不好,主子好,咱也就好了!诺,茶不错,你喝喝”
刘仁鸿也不客气,坐下端起茶杯就品了品,点头赞道:“果然是好茶,咋样,你倒是得了空的闲逛?”
姚三摇了摇头:“哪是闲逛啊,太皇太后今天早膳用多了,连带着午膳都没怎么吃,现在在五柳堤那儿散步消食呢,于海和春心他们在跟前儿伺候着,我得了空,也到处转转。”
“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最讲究饮食养生的,怎么就用膳用多了?”刘仁鸿问道
“估么着是心情好吧,昨个晚上临睡觉前拉着几个太妃打叶子牌,睡的也晚!”
刘仁鸿一听,好么,她老人家懿旨一下,心情好了,吃得香睡得着的,乾清宫里的那位爷可就不那么爽了啊!
“你呢,圣旨也都宣啦,这么急着赶回去干嘛,反正已经是中午了,让厨房那里置上点酒菜,咱哥俩喝上一盅!”姚三说道
“不成,不成,我出来老半天了,心里不踏实,皇上跟前现在就常贵一人,有啥事情怕兜不住!”说着,把茶杯一搁:“得走了,下回得了空再跟你多絮叨!”
姚三也不强留,站起来道:“俗话说能者劳心,你这个大总管当的不易啊!”
“唉,谁说不是呢,不出错就谢天谢地了,哪还有别的想头?”刘仁鸿笑着摇了摇头,急急忙忙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