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大土司邀请自由团的总指挥苏荃来品尝美味可口的饭菜,也许所谓土司只是一种名誉头衔,就像英国女皇荷兰女皇,还有那些贵族封号,只标志你的高贵血统和家族渊源,并没有社会特权和实际意义。
很快我至诚发现自己大错特错。这里是一座封建社会的标本陈列馆,土司就是土司,货真价实,跟几百年前的土司没有区别。
威风凛凛的土司府看来像个浑身锈铁的中世纪武士那样简陋可笑,一座占地很大的石头寨子,有寨门、竹楼和许多高高低低的铁皮顶房子,地上铺着石板,石板缝里长出顽强的野草来,给人感觉像拍电影的外景地。惟一称得上气派的是许多扛枪的家丁,也就是私人武装,家丁都是掸族人,穿着黑色或者白色的掸族衣服,跟从前电影上那些地主民团差不多,称“土司兵”。还有许多奴婢佣人,这些人都没有人身自由,属于土司私有财产。
至诚深为惊骇,说:“这是什么年代,还有农奴制吗?”
苏荃一脸鄙夷地说:“这算什么?从前我外公气派大多了,光家奴就有一百多人。比这里气派繁华多了。”
土司上唇生着几根细细的鼠须,穿西装,下面却打一条笼裾(男式裙子),显得很另类。他坐在竹席上,身后跪着两个男仆,轮流摇动一把巨大的蒲扇。客人一坐下来,立刻也有人上来摇蒲扇。
金三角气候炎热,蚊虫小咬成群结队,清凉的徐风替众人驱走炎热和蚊虫。可是打扇人自己却汗流浃背,这就像六十年代那些阶级教育展览,至诚感到过意不去,感到不公平。苏荃制止了他的冲动,她解释说:“这是规矩,你就忍耐一会儿吧。”
至诚不解地问:“土司为什么不用风扇或者空调?他们有电灯啊!”
苏荃回答:“这才是土司,只有土司家才会有人给你摇扇子。”
苏荃用掸语同土司谈话,至诚听不懂,但是能感到土司热心欢迎我们的到来。
大土司时不时望向至诚,对他比较感兴趣的样子。至诚有些不自在了,难道他喜好男色。看到至诚有些紧张,苏荃解释说,她告诉土司,他是中国很有影响的人,尤其是从事中缅边境贸易。
土司说,现在许多人都同中国做生意,有人将“四号”(******)藏在他刀土司的货物中,致使他蒙受损失。他问至诚能不能回去跟中国官员说一说,把他的货物还给他?至诚反应很快,说回去一定替你向有关部门反映。
秦爷低声问我:“你真要去替他通融吗?”至诚说:“哪能呢。我人微言轻,哪有能力替他办这些鬼事,再说他是否走私毒品我哪里知道?”
秦爷悄悄说:“对,别信他鬼话。在金三角,真正的大毒贩都是有势力的人,穷人都给他们跑腿。”
不料土司听了至诚的话大为高兴,摆酒席请我们吃了一顿饭。席间众人才得知,这位土司竟娶了七个太太,都养在府邸里。至诚目瞪口呆,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娶七个女人?
苏荃说:“这不算多,我外公有十多个太太呢。”
原来在金三角,太太多与骡马财产多是一个意思,土司间要互相攀比,谁太太多谁有面子。
土司的领地方圆约数百平方公里,而将近五十年前苏荃外公、前大土司的领地比这大几倍!难怪苏荃一提起来就自豪无比。曾几何时,她的外公一度是金三角声势最为显赫的土司,无人能与比肩。
至诚说:“你外公为什么家道中落?什么原因使他变得一无所有?”
至诚看见她眼睛里涌出忧伤的阴云,仿佛太阳被魔鬼的翅膀遮挡。她低声叹息道:“小诚,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呢。”
至诚同时想到另一个问题,说:“你父亲,一个国民党的正规军人,怎么会跟掸邦土司小姐结上姻缘?是爱情使然,还是因为政治或者别的什么需要?”
苏荃垂下头,捂住眼睛,泪水从手指缝里淌下来。至诚大惊,不知所措,连忙请求她原谅。她抹抹发红的眼睛说:“是风把沙子吹进眼睛里。”
这时锣鼓声响起,秦爷向门外招招手说:“尊敬的土司,你是主人,我们是你的客人,客人当然应该向主人表示诚意……今天我们来贵府拜访,带来一点小小的礼物,不成敬意,请土司笑纳。”
一队士兵从门外抬进来几只大木箱,木箱很沉,压得士兵脚步直摇晃。土司瞪着眼睛,不知道自由团玩的什么把戏。然而等到木箱盖子打开来,礼物一件件摆在院子里,土司的嘴巴张开合不拢,眼睛一下子放出光来。
原来秦爷所说“一点小小的礼物”,居然是二十支快枪,一千发黄澄澄的子弹。
在金三角,土司割据盗匪横行,无论什么价值连城的礼物都不及武器宝贵,武器意味着征服、权力和一切。土司的家丁多半还在使用老式火药枪,那是英国殖民者两百年前征服亚洲土著的战争武器,就是那些占山为王的土匪强盗有几支快枪也就威风凛凛,牛皮大得撑破天,谁不垂涎这些烤蓝闪闪发亮的枪支弹药呢?
总之土司被自由团的慷慨举动惊呆了,就像一个小贩被人赏赐一张千元大钞。不管怎么说,武器同土司生命一样重要,他从这里看到同汉人做朋友的价值。土司惊喜之余大摆宴席,传下话来让掸族青年敲响象脚鼓,少女跳起婀娜多姿的孔雀舞,他要以最盛大的场面款待尊贵客人,以表示自己对朋友的敬意。席间他把小儿子叫出来,当场认秦爷做了义父。
“还有一事,不知苏头领意下如何?”大土司小眼睛轱辘辘直转,狠狠看了一眼苏荃的胸部说道
就这么微小的动作也没能逃过苏荃的眼睛,不仅对他更加的厌恶。难道他对我有非分之想,想到这里苏荃恨的牙根痒痒,真想把这个死胖子爆揍一顿,扔猪圈。想归这么想,接着说道:“大土司有何要求?”
苏荃的语气有些生硬。
“要求可不敢当,我的小女众多,如今都到了出嫁的年龄,不知贵团张大团长意下如何?”说着一脸期待地看着至诚
这句话瞬间让周围清净下来,尤其是至诚,刚才还满面笑容,此时比哭还难看,这是要做上门女婿的节奏啊。苏荃更是想不到死胖子会提这样的要求,要是至诚做土司的女婿,自己怎么办,可当场拒绝肯定不行。
其实在昨天,土司就跟手下商量了许久。汉人军队在自己领地不断扩大势力,触角密布在土司领地上,这种局面使土司感到十分不安。虽说自由团向他保证只是暂时借住,可是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反客为主,一翻脸就把主人的家产太太统统霸占了?
而汉人军队的行为表明,他们是越来越不想走了,而是摆出一副安居乐业的架势。尽管秦爷在之前就曾赠送土司一笔厚礼,他们的私人关系发展也不错,攀上干亲,汉人军队在他领地上也不扰民,纪律严明,但是外人毕竟是外人,鸡同孔雀没法混在一起,于是军队就成为土司眼皮子底下的一块心病。这种情形很像鸦片战争之后清王朝面对洋人入侵,遍地租界却又无可奈何的糟糕心情,问题是形势不由心情决定,土司多次召集心腹商议对策,均无办法。
直至昨天深夜,一个华侨管家献出一条锦囊妙计。他说从前缅甸蒲甘王朝为了消除来自北方汉人的威胁,采取“和亲”政策,把公主远嫁中国,或者把汉人公主娶到缅甸来。在掸邦,土司间互相通婚,为的是结成牢固的土司联盟。中国自古也有文成公主进藏、昭君出塞的历史掌故,编成戏曲世代传唱。既然动干戈不利,不如做亲戚,借汉人势力去压制其他掸邦土司,具体办法就是招亲,将土司小姐嫁给汉人的大官,再下令各村寨依次效仿,凡是招汉人军官做女婿的掸族人,土司一律重重有赏。
“和亲”是一种战术,说穿了也就是“美人计”,以美人作炮弹,以柔克刚,达到战争达不到的目的。对于焦头烂额的土司来说,这条妙计很合他的胃口,因为在金三角,女人这种东西不大值钱,一个男人哪怕再窝囊,一驮鸦片或者几匹牲口也能讨上两三个老婆。土司的老婆就有一打多,他那么多女儿,数都数不过来,当然不能指望个个都嫁王公贵族,所以能发挥“和亲”作用,也算物尽所值。
土司并不都是蠢人,他们也有自己的情报工作。指名要招自由团团长张至诚做女婿。土司将陪送丰富的嫁妆和财产,一切依照汉人习惯,他有十六个未出嫁的女儿,由至诚任选,选几个都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