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离开我们已整整三十年了,可父亲的音容笑貌还时常在我的脑海中闪现。很多往事,就像在昨天……
我们家祖祖辈辈是农民,我的父亲也一辈子没离开过农村。
我的父亲很平凡,可在我的心目中他又不平凡。他早在一九三八年就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并积极参加革命工作:曾担任过民兵连长。我曾见过一张父亲和别人一起照的合影,他们戴着军帽,斜挎着盒子枪,还打着高高的裹腿。父亲显得很精神,只可惜,那张照片已遗失。
我的父亲曾当过党组织的秘密联络员,他经历了许多提心吊胆、出生入死的事。我常常听母亲和邻居们讲起:说当时的日子多么艰难、多么苦,不仅缺吃少穿,还几天几夜难得睡个囫囵觉,即使睡也是和衣而卧,一个月也难得换件衣服,身上生了虱子,长了疥疮,实在苦不堪言……
解放后,和父亲一起参加革命的同志,大都安排了工作,有的还到县里担任领导。但我父亲从没上过学,不识字。五十年代初,父亲被送往永年县,参加了扫盲班。回来后,他坚持认字,令我至今不忘的是,当时父亲已四十多岁,竟像小学生一样认真地问起刚上小学的我:借条上的字写得对不对?我们的韩姓笔画写得全不全?今天想来,我依然有些感动……
后来,我父亲被安排到赵庄乡当了乡长,还享受到了公费医疗。村里人都为父亲高兴,说他没有白受罪,想当年,脑袋掖在腰带上的日子,总算过去了,如今算是苦尽甘来了……
那时我父亲会偶尔进城开会。那时开会,都要自己带被褥,吃住条件差,自然是得省吃俭用,但我父亲每一次回来时,总会给我买来印花儿布,或买个彩色的(塑料)发卡。那在当时的农村可是稀罕物儿,不知引来多少羡慕的目光。每到父亲该回来的那一天,我都会到村外接好几趟,最远能接到离我家约一里远的“海子窑”。
另外,还有两件我特别期待的事。一是过年过节包饺子,那不仅仅能改善生活,更重要的是,我可以坐在旁边,一边看大人们包饺子,一边听我父亲讲故事:杨香武三盗九龙杯。说他:身穿夜行衣,一身小打扮儿,一个旱地拔葱,嗖!上房了……还有一件事,我父亲用纸被子制成皮影儿戏里的孙悟空和唐僧,当“皮影儿”在油灯下映到窗户纸上时,还会听到我父亲的配唱:走一洞,又一洞,洞洞里边有妖精……
那时没有别的娱乐和玩具,皮影还引来不少邻居家小朋友,你想想那是多么令我激动和开心的事啊!
我上高小的时候,父亲调到杨桥去负责一个搬运站的工作,当时父亲已年逾五十,又因患慢性气管炎时常咳嗽,但忙起来时,他总是顶班替工人,让别人先吃饭。父亲总是首先想到别人,乐于帮别人排解困难。有一次,一辆送棉花的卡车赶上雨天坏在路上,我父亲就给司机师傅送去饭菜,还连声说,真不容易……
工人们体谅他,不让他再干活儿,可他闲不住,就在院里种蔬菜:有茄子、辣椒和大葱等等,工人们每顿都能吃上新鲜的菜。父亲还欢迎附近的粮站、医院和供销社的人也来菜园采摘。
父亲过着平凡而又平静的生活,他对有活儿干、有饭吃的日子很满足……可是,有一天,莫名其妙地冒出一个谣言,说我父亲历史有问题。虽然没有公开批斗,但是那怀疑和冷落的气氛已给我父亲造成极大的刺激和伤害。特别他一手扶持培养的那位年轻人,不仅对我父亲的态度转了一百八十度,时常冷言冷语,甚至借机惑众打击和孤立我父亲。父亲一向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他怎么也想不通——应该说,父亲不知道这位年轻人在想些什么……
父亲开始睡眠不好,头痛头晕,并时有精神恍惚。当地(杨桥)医院有位张医生(他与我父亲和那位年轻人都很熟),说我父亲由于受了刺激,只是精神不好,用点儿药就好。便在杨桥住了院,当我提出要父亲转院时,我的父亲却说张医生没“推手”(即没说看不好)不便转院。就这样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直到我父亲昏迷了,那位医生才叫转院。那是一九七二年冬。
经县医院诊断为“高血压、脑血管病”,当时也没有CT,也不知道是脑溢血还是脑栓塞。
经过全力抢救,虽然挽救了生命,但从此我父亲右侧肢体瘫痪了,也不能说话了,直到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份(阴历十一月)去世,再也没能行走和说话。他那乐于助人的行动和话语,再也没能表达……
我对那位医生感到气愤,他辜负了我父亲对他的信任,尽管我无奈地接受了现实,可好久好久不能释怀……
父亲一生吃了那么多苦,承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却没等到他享享清福的时候,就过早地离开了我们。我时常不切实际地想:如果我的父亲能活到今天,那该多好……
父亲离开我们已三十年,可父亲的质朴、善良和正直,以及父亲对我小时候的每个关爱细节,一直都在陪伴着我,影响着我,使我懂得了很多,领悟了很多……
九泉之下的父亲,您安息吧!
二〇〇九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