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基本情况
性别:男
年龄:44岁
籍贯:安徽
婚姻状况:已婚
文化程度:初中
打工时间:1993年至今
打工地点:浙江湖州
打工类型:卖电话卡
随着浙江大学学生三农协会的调研队伍,我们一行十几个人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
这是一个民工聚集的城区,白天的烈日下有建筑工人、黄包车夫、修鞋匠;晚上的灯火下,更有满街遍布的小商贩。
这是一个物价颇高的城市,1200元的薪水,只够一个人勉强过过日子。
而初到此地的我们,更是对此地的物价,咋舌连连。
虽然五六个人挤一间房,好歹我们还住着有空调的旅馆;虽是扣着伙食费,好歹我们还能围成一桌吃上十个菜。是的,我们只是这个城市的匆匆过客,来采撷茫茫民工潮中几朵细浪,留下些记录,用以展示一些被人遗忘的角落。所以对于过客这样的身份,这样身份下的生活,我们平淡对待,甚至带着新奇。
只是他们,这些来自农村的朴实忠厚,为了生活大量涌入城市,却被城里人以异样的口吻称为“农民工”的辛劳人群,一直被视为城市过客。他们游离于城市之间,为城市建设作出自己巨大的贡献,却依旧不被城里人接纳。他们,住的是拥挤的平房,一条破烂的小巷;他们,吃的是冰冷的馒头,就着白开水,一天几块钱,却时常攒不够回家的路费。
城市过客,一样的眼光,过的却是不一样的生活。
七月的太阳,余晖依旧没有消退,地面上的热浪一阵阵滚涌而上,加上城市特有的吵闹,有种燥热,让我们有些无法忍受。
装饰一新的是个营业厅。营业厅旁有几个零散的人,左左右右地占着人行道。一样的装束,脖子上挂一个包,几串花花绿绿的电话卡,坐着最简单的板凳,三块木板,几枚钉子,即是全部。不时吆喝着卖卡,或是对着过往行人询问道“要电话卡不?”
(我们过去时,这位卖卡的王大叔,正在看报。三四十岁的模样,小平头,有些干瘦。着一件蓝衬衫,几年前流行的样式,但看着很干净。直到我们走近,王大叔才抬起头来。手里拿的是一份《钱江晚报》,有些破旧,三天前的)
(讲明自己的来意后,王大叔以自己的理解问)
是出来了解社会的吧?
嗯,您可以这样理解。
大热天的,你们也辛苦啊,该放假了吧,还跑来这里晒太阳。(王大叔打量着我们)
我们跟王大叔比起来,又怎么能说辛苦呢。王大叔在这坐了挺久了吧,生活不容易啊!
生活是不容易啊,像你们大学生,是应该出来了解下社会。这些社会里的东西,你自己不去看看,还真的不知道!(王大叔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面朝我们,开始了我们的访谈)这几年,已经好多了。要是以前啊,你们来这里都要注意安全的。
“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的”
现在的生活,确实已经好多了。像一天的开销,十元左右也基本能保障了。早饭嘛,一两元,几个馒头,和着开水;午饭三四元,一碗白面,或者一份最便宜的炒饭;晚饭,也差不多。(当我们询问起本地人一天的开销时,王大叔笑了笑:“我们当然不比他们。我们其实也像你们一样,并不是这里的人。
像我在这里住了都快十年了,依旧还是‘外地人’。”一字一句,我们听着,真的挺辛酸,王大叔却笑了笑,继续着话题)
其实像我们这样能保障的,确实已经不错了。很多人,尤其是刚来这边的人,一天基本上就只吃一到两顿,馒头和凉水,一天开销不到两块,甚至有人根本没饭吃,有碗稀粥和着咸菜就不错了。我们看起来还真不像这个时代的人,就像以前穷年代的人突然跑到这里来的一样,哈哈(王大叔跟我们打趣)。
我给你们举个例子。几年前,也就这里,来了对贵州夫妇,还带着自己的小孩,也就三四岁的样子,过来打工。找亲戚或者老乡吧,没找到,又找不到工作,身上带的钱早没了。全家人既没吃的,更说不上住的地方了,就到处浑浑噩噩瞎走。估计也饿了好几天了,小孩没东西吃,饿得直哭。他们就坐在那边台阶上(王大叔指指旁边,那是一家营业厅,宽敞整洁),里面的人出来赶,说他们影响他们生意了。这不是说店里的人不好,客人看到他们确实不敢进去,那么多天了,都没地方住,你们也能想到那种情况吧(王大叔对我们笑了笑)。那对贵州夫妇几乎是哭着求他,说自己好几天没吃饭了,实在走不动了,坐会儿就走。我看他们着实可怜,在外打工的人谁没遭过这份罪?大家都有体会,我也明白那种感受。孩子还那么小,就遭这份罪,于是自己拿钱买了些吃的给他们,再让他们去找派出所或者救助站。(王大叔跟我们解释,所谓的救助站就是以前的遣送站,对于严重影响市容的人,免费遣送回家)
那王大叔自己以前也有碰到这样的情况吗?就是经济比较困难的时候?
谁没呢?出外打工,饿肚子是常有的事。(面对我们的尴尬,王大叔反而比较放得开)
那王大叔能跟我们谈谈那些都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吗?
刚到一个地方,找不到工作,就要饿肚子;辛辛苦苦工作了几个月,拿不到工钱,也要饿肚子;终于拿到钱了,却被人盯上,钱没了,连付房租的钱都没了,不仅饿肚子,还要到处躲房东。
那王大叔能挑一件事和我们讲讲吗?
这种事,多得很。刚到一个地方,没钱了。本地人对外地人又心存戒备,是不会借你钱的。若遇到老乡,还好,都会相互接济一下;若是一个人,要么就在外面过夜,大雨也好,吹冷风也好,就像孤魂野鬼一样晃着。就算已经租到房子了,一旦交不起房租,就要四处躲,甚至回不去,因为房东正带人在门口等着呢。这些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的人,虽然你是外地人,也不会这么不人道地对待你。(王大叔憨厚地笑了笑)
这不是故事里的情节,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的。(看着我们的惊异,王大叔自然地说道)
像我以前,什么工作都做过,水泥工、饭馆洗碗工、运菜员、服务生,甚至厨师……现在又卖电话卡,就这样一路过来的。
卖电话卡嘛,比较方便,一条小板凳,几串卡,一只手机,几块电板,城管来了可以马上转移,回家也轻松。
“大家都难,但生活还是要继续”
都说城管不好,其实城管也难,他们也要工作。我们这样的确是影响市容,但没办法,我们要工作,要生活。所以也就这样一直耗着,像这几年好多了,以前啊,那还真是乱。
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婆婆,就在街对面卖气球。那天是在晚上,大概七八点,城管过来了。那边车在开,这边一群商贩全都收拾东西马上跑,顿时整条大街就乱作一团。我们卖卡的,很方便,直接跑进旁边的营业厅就没事了,但老婆婆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跑不快。眼见着城管就在后面了,气急攻心,就晕倒了。
人晕倒了嘛,那么大年纪的人,照理说像我们,肯定要先去看看她怎么样,采取急救措施,若严重的话还要送她去医院。七八十岁的老婆婆啊,若不是家里困难,怎会出来卖气球?(王大叔挥舞着手势,有些激动)城管气球一拿,她一个礼拜的生活费就没了,她怎么办?现在她都不知道摔得怎么样,你就拿她以后几个礼拜的生活费,这不是催人命吗!
(激动之后,王大叔稍微平静了下)这样执法,也实在是有些不人道。
其实大家都难,但生活还是要继续。至少,也要让我们过下去。
说实话,现在城管什么的,比起以前素质真的已经有了很大改善,但文明执法,还是有所欠缺。你现在去菜市场看看,七八点左右,就这边大通桥过去,有个农贸市场,隔个几天这个时间段,都有城管在那抓人。你经常可以看到那些老婆婆啊、老爷爷啊,一大把年纪了,为了生活在那摆摊卖些自己种的蔬菜。城管过来时一片混乱,这些老人手脚慢,东西被踢得到处都是不说,好多东西被糟蹋。
我们的确是影响市容了,但也不应这样执法。这样执法有什么用呢,除了使老弱病残更加老弱病残,自己招致骂名,还能怎么样?
像你们大学生,确实应该出来了解社会,很多东西在书上你们是看不到的,只有真正出来了解才能明白。就拿我们春节回家来说吧,春运高峰嘛,大家都买不到车票,没办法,就买小贩的票,包车回去,这就是通常所说的黑车。大家都知道是黑车,但要回家,还是没办法。好在现在银行存钱方便了,一年的工钱尽量都存在银行卡里,到家了再取。不过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外地人的感觉,总是会深刻地体会到。
包的那些车,首先车价上,包都包好了,可一上车,还要多收我们钱,说是保护费,100到120元不等,由他们看着办。然后回家路上,不是都有停靠点嘛,就是吃饭的地方。车一停下,餐厅门口就站着三四个人,个个人高马大的,就这样分两边站着,眼睛就盯着我们看,看得我们是汗毛直立。接着开车的人就赶我们进去吃饭,就那么小一碗方便面(王大叔给我们比划,也就大概10厘米口径),一个人收十元,就算你不吃也要给。有时候还不止吃一顿,刚吃完一顿,到了另一个停靠点马上就要吃第二顿,甚至马上就到站了,还要停下来让你们再吃一顿!
大概三四年前吧,刚好有些事,赶上春节途经广州的黑车。到广州停下后,又是这种情况。有一年轻人就不愿吃饭,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一年也没多少,对我们来说,十块,一天的伙食费呢,回家后,还可以吃不止一天,也是钱啊,都心疼的。就在餐厅门口,他们争执起来了,然后,一共四个人,就趁那青年不备,将他一把拉进餐厅,接着就四个人拳打脚踢,打得那个狠啊,马上就见血了。当时我们一车就十几个人,到家还有那么长一段路,大气都不敢出。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出什么事,家都回不了!要想想家里还有老父老母,还有孩子,一大帮人等着你回去呢。
最后那青年一只眼睛被打肿了,鼻子、嘴角都流着血,身上就更不用说了,不知道挨了多少下。不过还好是冬天,衣服穿得多,要不然搞不好还要终生残废。能怎么样呢?也没个人来管,自己也不敢报警,这里是人家的地盘,去医院又没那么多钱。最后只好忍气吞声,交了十元,饿着肚子忍着痛回家。
这种事多得很,去年、前年都还有,现在不知道。
发生争执什么的,基本上都是些不懂事的年轻人。年轻人,还好恢复也快,出来打工,谁没吃过苦呢?不是自己的地盘,就得忍着。
“外地人,就是不一样”
都说文明执法,但现在执法不文明的现象还是很普遍。我们就不说什么关系好的就进好单位了,没有关系的还真受欺负。
现在政策确实好一些了,前几年,就在这马路边上,有个骑摩托车的本地人,撞了骑自行车的安徽人,那外地人是我们老乡。我们老乡都还没说话呢,那本地人反而叫嚣起来:“你这人怎么骑车的!没长眼睛啊!”我们老乡摔在地上还没起来,实在吃不消也就嘀咕了句:“你这人怎么这样?”然后那人就过来“啪”的一拳打过去,老乡当场就鼻子流血了。然后老乡说要报警,那本地人还接着叫嚣说:“你报啊,你报啊,你报了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他那嚣张劲啊,实在是替我们老乡感到心痛。同样是人,本地人就可以这样霸道,而我们就只有眼巴巴地看着,谁敢吭一声呢,都是自身难保。
后来是报了警,可交警慢吞吞的,过了很久才过来,过来一看,本地人与外地人,好,先推到派出所,说这已经属于打架范畴了,不属于他们管。找派出所,派出所的人又不过来,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都讲维护权益,可这样的状况,我们的权益实在维护不了。外地人,就是不一样。(王大叔挺无奈地望着我们)
前几年,我算算,是2001年,那时候很乱的,比现在乱多了。
不是有人到我这买卡嘛,我肯定不会卖假卡的,还要在这里过日子呢。
卡是好的,是那个买卡的人不小心,回去之后把密码给弄坏了,然后那卡装上去之后就不能打电话了。那人回来找我,我看了一下就跟他解释,他却说了一句:“你卖假卡,他妈的!”接着就把我的十几张卡全部抢走了。我拉着他不放,说那我们去移动公司查证,看我卖的是不是假卡。他踹了我一脚,立马还唤来三四个人,对我拳打脚踢。那个痛啊,我就只能抱着头任他们打,后来左肩膀这边还被打伤了(王大叔手拍了拍左肩关节处)。打完之后,他们报了警,说是这里有人卖假卡。打110嘛,这回反而很快就有人来了,抓了我,把他们放了。
你说这奇不奇怪,那么多人打一个人,不管什么原因,打人的人至少要一起去讲个清楚吧,就这么放他们走了,把我带走还扣押了!
他们查了我的身份证、暂住证,后来终于把事情弄清楚了,我说要讨公道,不能这么算了,我左肩还受伤了呢。派出所的人居然说:“你去找到那个人,我们再去找他。”我当时真是气得说不出话来。外地人就这么受欺负吗?
最后,也没办法,自己上医院,自己掏钱,还损失了那么多张卡。
像我们现在,都是外出打工的人,大家都不容易,生活上有什么事相互间也会帮帮忙,但有时候大家还真的是帮不上忙。
说到遣送站,2002年吧,我也被遣送回家过一次。
就是回收二手手机,那时候搞市场取缔,突然间就说要取缔了,事先我们也都不知道。那时能怎么办呢,政府里又没什么关系。实在没办法,突然想到《都市快报》的热线,打了好久啊,就是打不通。最后,就这样没有任何预兆地被遣送了回家。回来车费都花了好几百。
这事,怎么说呢,违法的事我们不做的,可就是这样,有些不明不白。
现在的湖州嘛,生活水平高了,物价涨了,生活开销也不断增大,不过对我们来说,这倒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毕竟我们夫妻俩在外已经十多年了,现在嘛,两个儿子带在身边,最大的儿子,15岁了,也打算接过来。(当我们问到学费情况时,王大叔也恳切地讲了,好的学校,几千块垫底,但差一点的嘛,一学期三四百也就够了)我们的孩子嘛,教学质量也无法要求那么高,能让他毕业有份工作就可以了。我们现在担心的,不是资金,而是孩子到这边之后,怎么应付城里人的眼光啊。(王大叔有些停顿)说句实在话,我们和你们差不多啊,住在这里,人却不属于这里,就像看客一样,只是让你来看看,顺便吃些苦,最后,你最好给我回去。我们嘛,也就厚着脸皮,打算在这里住下来,只是在家里种田,也过不了生活。这里,至少还能讨口饭吃,孩子,也只能靠他们自己去面对了。
总之啊,现在的人,走的路多,看的事情多,吃的苦也就多。
访谈员手记:
对于湖州而言,我是一位访客,短暂的逗留后飘忽而过,没什么留恋也无太多感触。因为这个城市,对于我来说,真的不算什么。但对于在湖州打工的那么多农民工来说,湖州甚至可以说是他们的第二故乡了,他们吃在这里,住在这里,他们的血汗,也挥洒在这片土地上。只是,这群想用血汗换来生活的充实与平等的人们却发现:充实与被尊重,是一个遥远的梦。他们,在不断付出的同时,却依旧不时被漠视,被排斥。这是一个让他们既爱又恨的城市。爱它,因为这儿能让他们赚到钱去养活家人,换来家人的一丝轻松;恨它,因为他们为这个城市付出了那么多,同是城市的建设者,却总会有本地人外地人的隔阂与不平等待遇。那道沟,是如此不可逾越,让人震惊。
我们访谈的这位王大叔,在湖州待了将近十年了,现在也打算在这边安定下来。他和妻子,一共生了三个孩子,最大的那个15岁,现在也打算接到身边了。他们凭着自己长期的经验见识,已足以在这个不被接纳的城市安顿下来。城市过客的身份,将持续多久,谁也不知道。仅仅是出生地的不同,为何会如此不同?谁知道呢,或许,正如王大叔所说的:“大家都难,但生活还是要继续。”或许,“继续”就是生活的真谛。
是的,在如此浮躁的现代社会,王大叔在喧哗的大街上还能看着过期的报纸。那份澹定,延续了“继续”的真髓;关于人权的想法,关于城管的看法,关于处事的哲学,那份自主,体现了澹定的人生哲理。还有对于生活的忍耐与坚持,在这位王大叔身上,即使是在一串串彩色的电话卡间,也依旧焕发着其独有的色彩。最后那句“现在的人,走的路越多,看的事情越多,吃的苦也就越多”更是让我们感慨万千。或许,王大叔身上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辛酸故事。对于以往的痛苦,王大叔或许刻意回避了,“都已是过去的事了”,已逝的痛苦,故不愿再在伤疤上抹盐。“现在的生活,我很满足,就这样,家人可以团聚,就可以了,这就是我们的生活。”王大叔,真的要对你好好说一声:“谢谢你!”谢谢你让我们看到了生活原来可以如此澹定、坚持和自主。
走的路越多,看的事情也就越多,吃的苦也就越多。这是生活的规律吗?或许,这样的话,揭示的是一个时代下一大群人的生活规律。他们,就在这样铁的规律下,在生活之路上艰辛地走着。
(访谈员:王敏、刘天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