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基本情况
性别：男
年龄：37岁
籍贯：浙江宁波
婚姻状况：已婚
学历：初中
打工时间：1999年至今
打工地点：浙江宁海
打工类型：帮人看店
这次去宁波宁海下乡做中国慈善事业的课题调研的时候，刚好发现这个比较特殊的例子，应该算是机缘巧合吧。其实住在紫金港，多多少少对在我们身边的农民工有所接触，因为浙大校医院后面的各店铺，很多是外来的农民工，他们给我的印象就是满脸苦涩心酸，整天忙碌奔波，我不知道是不是中国有这样数以万计的农民工。可是在宁海，我却发现了这样特殊的一个农民工。为什么说特殊，其实我现在都还在犹豫到底写不写，因为这个农民工实在有点另类。就我了解的农民工都是那种麻木茫然，整天为生计发愁的。然而也不是说，我下面要说的“他”生活很好，但是他除了对物质上的生活有要求外，他希望自己能够活得快乐。
楼叔叔，男，今年37岁，初中文化，现在在宁波市宁海县有一个店铺。老家住农村，家中还有双亲，有七个兄弟姐妹，自己排行最小。妻子现在也搬到宁海县了，有一个女儿，在读初中。
他其貌不扬，他的店铺也很不起眼，如果不是他趁中午没人在自己小小的店铺里练习他的书法，我一定忙于做调查问卷而忽略过去。我真的很好奇，一个不高不矮，穿着一件普通的T恤衫，有着憨厚质朴表情的中年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有高文化的人，怎么会有这个闲情练习书法。这是他激起我兴趣的地方，也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我本来只是想做一份调查问卷，后来聊着聊着，发现话很投机，问他是不是当地人，他只说他是农村来的，于是我想干脆作一个深度访谈。
创业的艰辛、人情的冷漠
（娄叔叔到宁海县来打拼已经有七八年了，最初来到这里的时候很受到排斥）
宁海人很排外，也很小心眼。（叔叔这时候还没停笔）
为什么这么说呢？
反正我觉得要在宁海干一份事业很难。（他停下笔，坐下来和我谈起来了）除非你在这里有认识的人，有时候连熟人也未必肯帮你。（接着他给我讲起他亲身经历的一个承包鱼塘的事）我和我一起出来的几个朋友东拼西凑，并且和当地的人说好有钱赚分红给他们，赔钱由我们负责，他们才勉强答应出资，一共就几万块钱，我们就承包下了鱼塘。（他喝了口茶）可是我们不是当地人，他们好像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最可恶的是鱼塘三天两头有人来偷鱼，鱼塘经营不下去。
然后呢？
然后？后来我们亏本的事让几个当地出资的人知道了，要我们马上还钱，鱼塘也就经营不下去了。（叔叔干咳了几声）那是几年前的事了。（他接着又继续说）我也知道出门在外，让人家信任你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也只能无奈地笑笑）
我以为别人不肯帮忙，自家兄弟姐妹总会帮一下吧，可是我一向大哥大姐提到钱，他们总说没有没有，其实他们混得都不错，我是七个中最没出息的，大哥大姐的公司都快办起来了，可是我们分家了之后就像陌生人一样。
（他摇摇头）我也就算了，过日子总要靠自己，可是爸妈现在都推给我了。如果我有什么钱，那也没问题，我现在是最没用的，可是他们连爸妈看病的钱都说没有。看来我们还真成陌生人了。（他停了一会儿）后来，我们把借的钱先还掉，我一个人什么小买卖都干，卖水果，卖衣服……反正都试过。以前总想挣大钱，想像几个兄弟姐妹一样，有点出息，就学着做生意，从小本买卖开始，也在各地到处跑……
到处跑的体会感受
从农村出来嘛，本来就对外面存有好奇，也想到处看看闯闯，想做生意也就去了一些地方，看一下不同地方做小买卖的方式。（叔叔讲到这一段的时候是面带微笑的。
印象最深的是在温州，温州人很会做生意，他们也是从小买卖开始的，现在你看人家生意做的不光是全国都有了，连全世界都有了。（我看得出他一脸羡慕的表情）
那你为什么不留在那边呢？
老婆孩子在这里啊，再说人家做生意都有自己一套了，拿什么跟人家竞争啊，只能学一点，不过那个大环境啊，学不来啊……
什么大环境啊？（我追问道）
就拿刚才我们承包鱼塘这件事来讲吧。我问一个在温州刚认识半年多的朋友，他们这边会怎么办。他说：“他们这里肯定会先找到偷鱼的人，可能雇他看管鱼塘，毕竟偷鱼嘛，偷鱼的生活也好不到哪去，就当帮他一把，然后大家再出资一点，帮忙一下就渡过难关了。”宁海这边就缺少这样的大度的人，大家都斤斤计较自己的钱。这边的人啊……（叔叔叹了口气）。
（他还讲到上海、北京）上海，大家一切向钱看，在上海什么都能买到，只要你有钱。做生意的机会也非常多，人人都会做生意，尤其是女人，女强人很多，大家都很现实。
那北京呢，怎么样？（我被他的话题吸引了，有点迫不及待了）
北京比上海感觉好，北京人很豪爽，很好相处，北京人生活也很舒服，没上海人那么急。
什么急啊？
（叔叔笑了笑）急啊？我也说不上来，反正那是一种感觉。
在广州，那一段时间其实很苦的，工作不稳定，基本上每个星期都要到处跑，去找下一份活儿，每天大概都五点就得起来，晚上十一二点才能睡啊。
去的时间也不是很好，天太热了，在工地干活，背都晒掉一层皮，现在想想那段时间是最累的。
那你为什么不再做生意呢？
难啊，我当时去的时候也没带钱，只能靠双手先养活自己再说。广州打工的人特别多，大家在一起吃苦也就没什么了，在工地干活尤其要注意安全问题。我在那半年左右，大部分时间是在工地做，还是看到了几起事故，农民命不值钱，赔几个钱就打发了，自己的命还是要自己好好顾着……（叔叔停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看了几回之后，就有点怕了。刚才还和我一起吃饭的，一会儿人就没了。活着不容易，就让自己高兴点。
家庭生活
回来了之后啊，我就更想要过我自己想过的生活了。老婆一直在这里，做点小服装生意，也有一笔收入。我忙活了一阵后，生意不想做了，和人处不好，老婆骂我死脑筋。呵呵。（叔叔的表情有点不自然）老婆现在变得很宁海人了，说到底我们也算是成功的一对吧，毕竟在这里都安定下来，比起其他人我们好多了。
可是听起来你好像不是很满意啊？
怎么说呢，现在我有份比较稳定的工作，但觉得生活空下来不知道该干什么，刚出来的时候再忙再苦，也不会想这么多，现在反而活得……（叔叔转着笔，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老是和老婆吵架。她好像习惯了这城里的生活，没生意的时候就和人家打麻将，她特别会斤斤计较，五块钱一次的麻将还和人家为了输赢争得面红耳赤的，我就看不惯。天天为了钱，天天在我面前提钱，我们没钱的苦日子不是没过过，现在不是都好了吗？大家都是出来打工挣钱或是做点小买卖的，生活不容易呀。
那你女儿呢？现在怎样？在哪上学？
女儿还在乡下，我们打算再积蓄一点钱就把她接过来。现在这里的中小学生的学杂费都免了，我打听到现在双休日学校补课，收费要800元，那不还是要钱嘛，不过是变了个法子收钱。
我女儿啊，也大了，女孩子就想穿得比人家好一点，打电话的时候经常和我说“要买衣服”。女孩子这个年纪都这样，不过也希望她少和人家比吃穿，我们家也不是什么富裕人家。其实生活自己苦点没关系，只是千万别苦了孩子，最对不起就是没有在孩子身边，没有给她一个好的学习条件。她可不能像我们这样，读到初中出来什么都不会，只能给人家干体力活，只拿这么一点钱。她现在还不知道我们这般生活的苦啊，要是像你就好喽，大学生以后肯定可以找份好工作。
现在家里的两老身体还可以，家里还有点地，忙的时候回去帮一下。我们不在的时候，乡里乡亲也会帮忙。孩子都由他们带着，也还放心。我们是省内的，回一趟家也还容易。
对现在生活的感受
现在的人啊，都太现实了。城里的就不用说了，我们村子里的人也都变成这样了。大家拼命赚钱，似乎有钱就什么都有了。我们村这次选村长，我的一个朋友也参加竞选，他拿20万元出来请客吃饭拉拢村民，还是输给了那个拿30万元出来的人。现在什么都是谁钱多谁就有本事，就选谁。几个有钱的人一直在抢，当选了之后也只为那些有钱人办事，想法子怎么挣更多的钱，谁来关注我们生活不好的人啊。活得不好是自己没本事，人家笑话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拉你一把。像你这样来做社会调查的大学生我也很少见，你们要多多关注社会，帮我们这些人，还有比我们更差的人说说话啊！
说到宁海，其实这个地方蛮富的，各种各样的娱乐场所都有，各种各样的衣服，各种各样的吃的都有，宁海人也很会用钱，赚了钱就想着怎么用钱。
不过大家都一样，钱赚来就是花的嘛。老婆现在的服装生意做得蛮好的，和一些当地人经常出去，大家吃吃喝喝联络一下感情，叫我去我就是不愿意去。她也很辛苦，一天到晚算着她的钱，怎么把钱越挣越多，每天晚上也都很迟。赚钱是重要的，但没必要把身体搞垮，再说现在我们也没像以前那么急着要赚钱为了下一天的房租了。我知道她现在是迷上钱了，这也不怪她，现在每个人都这样的。我们总是为了钱的问题吵架。她会去吃吃喝喝，我就不会，没意思。她老说我死脑筋，有福不会享，我就是不喜欢那种日子。
我啊，现在帮人家看着这店，这店也不是我的，像现在没生意的时候干点自己喜欢的事，以前想着做生意，现在倒不想了。现在我们也都差不多了，有一份安定的工作，积蓄几年把孩子接过来，日子也不错了。我现在空下来，你看，写写字，练练毛笔字，自己找了本字帖瞎写，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字体。我这样坐着没事情干，找点事打发时间，这里没有好的文化娱乐的地方，高消费的去不起，其实安定下来的生活蛮无聊的，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工作是有了，总有闲下来的时候，整天想着怎么打发这些时间，我们又没技术又没特长，再找一份活儿是不行了。还好我识字，还能看看书，写写字。
那些年纪轻的打工的人没事就上网吧或者打麻将，有几个钱也马上用完了。
不识字的年纪大一点的有老婆孩子的，赌是不会去赌的，他们没事就喝酒，喝酒喝高了，就打架闹事，大声骂人。这里的人都有他们的去处，没人会考虑到我们这些人有什么供我们打发时间，供我们娱乐的，我们好像就是那些成天干活不会休息的人。
（将近聊了一个多小时，叔叔的生意也上门来了，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我向叔叔说谢谢，他却反过来跟我说谢谢）你们大学生肯听我这样唠叨不停，难得啊！（原来能够倾听他们、了解他们的人真的很少）
访谈员手记：
这是浙江省内一个普通农民工的生活记录，我们看得出来省内的农民务工的状况大多比外省要好一点，可是打工的都面临同样的问题——不受人重视，毫无规律的生活作息，辛苦的劳动，少得可怜的工资。从叔叔的谈话中，我可以听出，他对社会现状的不满，对社会贫富差距的拉大等问题的抱怨。和所有农民工一样，他们的要求不高，他们淳朴善良。但在这个农民工身上我看到了一些，也许是极少一部分人对精神文化的需求。一方面他们极其希望受到关注，受到重视，希望得到人情的温暖，这是对外在的要求；另一方面有些农民工已经关注到他们自身是不是仅仅只是干活工作，而没有其他可做的，尤其是那些中青年，有一点文化，能识字的。年轻人对生活有热情，不可能只让他们注重于自己的工作。同样是年轻人，可能我们还在读书，他们却在工作了，对于这一部分人，我们又应该如何引导呢？贫乏的物质生活同样贫乏的精神生活，只能让他们更多地沉溺于游戏、赌博、酗酒中，从而来忘记现实生活的种种不公平待遇和对生活的不满。同样是年青一代，社会对于他们的关注却少之又少。
也许我们要做的，不仅仅是要提高他们的物质生活水平，同样他们的精神生活、他们的内心世界也值得我们去关注。改革开放30年来，我们的物质生活突飞猛进，我们也好像仅仅追求金钱的多少，对于一个人生活的另一部分，也是必不可少的那部分，我们关注的很少，同样对于农民工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关注他们的物质生活就行了。然而我们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问题：越来越多的年轻进城务工人员，他们不像一些四五十岁的农民工，有了家庭孩子，会有强的自控能力。他们总有不工作的时候，他们的业余生活怎么安排？也许对农民工文化娱乐精神生活的关注，社会多多重视，为他们提供适合于他们的健康有益、休闲娱乐的场所，可能会帮助我们减少一些案件的发生，创造更加和谐的社会。
（访谈员：杜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