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基本情况
性别:女
年龄:32岁
籍贯:河南
婚姻状况:已婚
文化程度:初中毕业
打工时间:1992年至今
打工地点:浙江台州
打工类型:卖爆米花
这是一个正在发展中的小城镇,经济的发展引来了大量的农民工,从排队等活的建筑工人,到各式各样的小商贩。笔者采访的,就是这些外来务工人员中的一位女性,在这儿卖爆米花,这位微笑的阿姨,略微有些庞大的身躯,粉红色的呢绒大衣,斜挎着小商贩标志的皮包。满脸的雀斑及太阳暴晒的痕迹,见证了生活的艰辛。
第一次见她,是在灯火辉煌的新华书店前,阿姨正在卖爆米花。
“买爆米花吗?”
“哎,这个一块,这个两块……”
“找您的四块钱,您拿好……”
我姓魏,来自河南,你可以叫我小魏,哈哈……(双手叠在胸前,一手习惯性地拉住自己的皮包,轻轻地笑着)
没什么文化,就是个卖爆米花的,一天卖个十几块钱,过过日子。
我家在驻马店市,但我们原先在洛阳,因为我爸在洛阳工作,我妈就是那种在家带带孩子的妇女。家里就我一个女儿,也就比较宠我,小学时,我在卖馒头,早上去批发,然后放学了就胸前背个蒸馒头用的那种竹筐,走街穿巷四处叫卖,稍微有些赚头我就干了。那时赚钱也不容易,反正赚来的钱也全部归我自己花。这么一卖就卖了八年。
后来,我爸退休,开了个磨坊,自己磨粉,蒸馒头,再卖。但干了没几年,说污染空气,磨坊被关了,东西也都被没收了。那全家就到驻马店市,办了个养猪场。那猪的发病率不是很高的嘛,那些年又流行什么病,一年下来,我爸辛辛苦苦工作的钱,一生的积蓄啊,还有我妈开饭馆的钱,开磨坊的钱,全赔进去了。实在不行,家里待不住了,我只好出来打工了。
像现在的大学生,我说实话你不要生气,都没吃过什么苦的。我像你们那么大的时候,就开始外出打工了。自己挣钱养活自己,还要寄钱回家。
那一年,我才18岁!
我先是一个人到临海的,一个女孩子,人生地不熟的,又没什么文化,怎么找工作呢。饿了好几天之后,碰到了个认识的人在扫大街,于是就跟着一起去了。一扫大概扫了4个月。每天晚上十一点到早上五点,大冬天啊,寒风凛冽的,当时我的手,就像这爆米花一样肿得厉害。临海又是靠近海边的,风直入骨的,衣服怎么穿风还是能灌进来。我的手啊,脸啊,全冻开了,一道一道的,一碰就痛得打哆嗦。我真的不想干,实在太辛苦了。那时我也只有像你们那么大,虽然从小就开始卖馒头,也是经过风吹雨打的,但临海那个风啊……
那时,有时候一段路就一个人扫,扫着扫着,眼泪就掉下来了。真的,就这么一个人在那里哭,一边哭一边扫。我还不敢哭出声来,一是怕工作的人看见不好意思,二来大半夜的,你在那里哭,人家怎么睡觉呢?就自己一个人偷偷地哭……我想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也会为了受委屈而哭吧,那个时候我才18岁呢,所以还是会因为受不了那种苦而经常哭。但也实在是没办法,真的没办法。要么扫地,要么挨饿。而且当时家里有人生病了,我除了要自己养活自己,还要寄钱回家。
你知道我那个时候是吃什么吗?一天两个馒头。
再后来,有人让我跟她们去擦皮鞋。我说我不会,她们说不会可以学啊。但后来又觉得,一个女孩子在街头抛头露面替人擦皮鞋,怪丢人的,又不想去。她们就劝我,你都扫大街了,还怕擦皮鞋吗?想想也对,就跟她们学了几天。一天中午,一个人要去买饭,让我帮她看摊子。那我就说,你去吧,摊子交给我好了。然后,那还真是天意啊!她刚走,马上就有个人过来说要擦皮鞋,那答应帮人看摊了嘛,我就认真地开始替人擦皮鞋。擦完之后,那人说擦得还不错。第一次擦,就被别人说擦得还不错,我很高兴。后来,就跟她们去擦皮鞋了。
擦皮鞋倒是比扫大街好多了,毕竟是在白天,雨天也不用怎么出去,就是得在太阳下晒,等顾客上门。本来觉这么年轻擦皮鞋挺丢人的,在街头抛头露面的,但那个时候,我看起来已经不像18岁了,扫大街让我看起来老了好几岁。我妈刚好又生重病,没办法,我要寄钱回家,可以省的就省。哪像你们现在要什么有什么,我那时什么娱乐也没有,每天就是擦皮鞋,睡觉,空下来再去捡些垃圾,垃圾也都是钱啊,这都是扫大街时养成的习惯。钱还是不够,就在饮食上减,一天两个馒头。
那时的生活真的苦,一天就花五角钱,两个馒头,上午一个,下午一个……没办法啊,家里刚刚亏本了,妈又病重,急需钱啊。不过已经很不错了,几个月我共往家里寄了4000多元(笑),那时钱难挣啊!
后来她们看我天天吃馒头,不是大家住一起的嘛,她们就说:“小魏啊,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身体会垮掉的。”然后我就说:“我喜欢吃馒头!”(不自觉地加重了语气)但你想想,谁又真的喜欢天天吃馒头呢。但没办法,那时需要钱啊!后来嘛,她们看我这样吃下去真的不行,就硬拉我一起去吃饭。
吃饭嘛,大家都一起吃的,她们也都知道我需要钱,就不让我付钱。但天天这样吃着,任谁都会不好意思的,于是有时我就去付钱,大家一起去吃了,这样也就好得多了……
春节过后,擦皮鞋也没什么生意了,那时大家也都打算各自走了。那天,刚好看到有一群人围着,就上去凑热闹了。一看,原来在卖彩票,奖品是一台录影机。当时我想,要是赢了这台录影机,我就可以带着它到处放录像赚钱了。当时票价是5元,我一摸身上,刚好有5元。我想,就赌一次吧,反正要走了。就这么5元,我居然中了头奖!大家一个劲地欢呼啊。我就被挤在人群里,死命地抓住我的票,生怕它丢了。然后,我就扛着这么一台在当时非常贵重的录影机回去了,一直死死地抱在怀里,生怕它丢了。本想着,生活终于要好起来了,你看,连老天都开始这么帮我了,生活一定会好起来的。
真的,生活好像真的好起来了。我回家后,妈的病已经好了,虽然欠了一些债,但好像一切都开始好转。我家里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他们也都在外打工。我就是在那时结了婚。
我跟他是在我卖馒头时认识的,后来他就一直跟在我爸身边打工。他是安徽人,也是农村来的,人老实,我家亏本了,他也会时常过来看看,后来不是我妈生病嘛,他还拿自己本来要寄回家的钱拿给我妈治病,他家里有个老母,也是常年卧病在床的,真的也很缺钱。我爸妈看他确实老实忠厚,就在那时咬咬牙,硬是让我俩结婚了。
婚后,不是欠着那些债嘛,本来打算着把我彩票奖来的录影机卖掉的,但我坚持不卖。因为觉得那是我家时来运转的好兆头,坚决不卖。再说卖了,那些钱还债也不够。然后我们合计了下,就决定像我当时想的那一样,扛着录影机,买了当时比较流行的一些录影带,四处放录像赚钱去了。
在城市里放,需要好多钱,所以我们就直接往农村里跑。刚开始就在附近村子里转悠,挺辛苦的,但还是能赚到一些钱,毕竟农村的娱乐比较少。
虽然穷些,大家还是愿意掏些钱出来看个新鲜。但看过一次后,大家就不愿掏钱看第二次了,所以没办法,我们只能向其他地方转移。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跑,附近地点跑完了,就向更远的地方跑。有一次,我们跑到一座深山里去了。深山嘛,那里的人见的也不多,我们就在那里连着放了近十天,生意还真的不错。我和我丈夫正高兴呢,还计划着下次还是跑山里去,这样就能赚更多的钱了。
那是最后一个晚上,我们打算放完就走了。不知道怎么的,那晚上来了很多年轻人,放着放着,下面就打起来了。那是一片混乱……
后来我什么也不知道了,据我丈夫说,那天那个村子里闹事,把我们的录影机也给砸了。我被送进了医院,一住就是好几年,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当我恢复记忆的时候,家里已经欠了好多债。
他们说那几年,家里所有人都过得很苦,拼命赚钱,替我治病。那个村子我们再也没回去过,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了。反正我恢复记忆后,就是有很多债务摆在眼前了。要还债,我就跟着我丈夫到处去打工,没日没夜地干。
挑砖、挖泥、捡垃圾……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就这样一路干下来。
现在,生活基本安定下来了。我的两个儿子:一个12岁了,上小学五年级;另一个也9岁了,上三年级。我们没法带他们在身边,就让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各带一个。
才前年,我们刚刚还清债。听说在这边卖爆米花,生意不错,就过来了。
打了那么长时间的工,现在也算自己做老板了。天气好的话一天可以卖百来块,但天气不好时就可能一袋也卖不出去,总体平均下来,一天有几十块吧。暑假是不卖的,那时天太热,没人吃爆米花了。但学生开学了,那时生意不错。总体下来,一个月1000元基本还能保证。
我丈夫也差不多,平时我们再捡捡垃圾。现在我们的房东,是个好人啊,看我们夫妻俩老实,上次不仅帮我们从城管那里拿回了煤气瓶,现在还给了我们一块地,所以我们现在还可以自己种些菜。不过我们也知道报恩的,每次回去,就塞给他儿子几袋爆米花。田里的蔬菜成熟了,也总先给他们送些去。每次回家,回来后也给他们带些特产什么的。总的来说,现在还是不错的。像在这摆摊的人我们也都认识,很熟的,大家都挺好的。
只不过,我的两个儿子,亲兄弟分开住,现在都没感情了。前段时间,他们都放假了,也快过年了嘛,我们回家了一趟,把两个孩子接到一起。亲兄弟啊,为了几颗糖果,大打出手。我真不知道,以后他们会怎么样。现在两个都还只是小学啊。
成绩嘛,大儿子比较懂事,成绩还不错,中上水平,数学90多分,语文80多分。但近来也心散了,我们没法管他。他奶奶又常年卧病在床,他自己学会了打拳,现在就整天带着一大帮孩子在村子里游晃。成绩都下降了,这次期末考试,数学80多分,语文70多分,我们又管不了他……(两手紧握,皱眉)
小儿子嘛,人小,也调皮。考试前,他外婆问他:
“作业会写不?”
“会。”
“学习会不?”
“会。”
“考试会不?”
“会。”
然后考试完你猜怎么样,竟然不及格!他外婆就问了:“你不是都会嘛。”然后他说:“这我哪知道?卷子是老师出的,怎么问我呢?”这小家伙,调皮得很。
现在,虽然这边生活基本稳定下来了,但还是想回家。
我父母都老了,而且要供两个孩子读书,我们还期望他们上大学呢。做父母的,总是希望孩子有出息。孩子上完学还要造房子,娶妻生子。他家里还有老母,常年病着,有了钱肯定要让他老人家好好享享福。再加上他家里还有好几十亩地,现在都荒着,我们也想着呢,有了钱就要回去摆弄那些田地,毕竟还是庄稼人啊!
访谈员手记:
她们生存好难,访谈也不易。
当初定的范围很广,只是寻找女性外来务工人员,但仍然找了很久。或许担心我是记者,是来揭露她们非法摆摊的,或许仅仅是由于女性有更高的警惕心理,她们都对我怀着戒心,都不愿接受访谈。
我所在的是一个发展中的小城镇,外来务工人员年年增多,一幢幢高楼大厦也慢慢拔地而起,但当地人并不轻易接纳外来务工人员。我采访的对象,已经是一个比较幸运的阿姨了。她的房东,可以说对她很好。这也应该是由于他们夫妻两个人比较会处事,所以日子过得还不错。
记得当初,外来务工人员大量涌入的时候,那时我刚读高一,谈论过关于他们的问题,大家对他们的态度,真的不怎么样。那时我们看到的是,他们成堆在建筑工地前等工作,占了大片空间,影响市容,他们有时甚至会因为一份工作而大打出手;而她们,则是成天背上一个,手里一个,后面还跟一个小孩的形象。那时的我们,想象不到这背后的艰苦。
这位访谈的阿姨,因为有熟人介绍,所以愿意跟我讲。我去了阿姨的家,一间小平房,卧室厨房连在一起,甚至没有用木板隔开。没有厕所,据阿姨说不远处有个公共厕所。房里就一张床,一张桌子,几个凳子,外加一个很老式的灶台。
情不自禁地问阿姨生活苦不苦,阿姨却只是笑笑,比起前些年已经好多了。很简单的,就这么一句话。虽然看到过很多关于农民工的报道,但现在听他们亲口讲出他们生活的辛酸,却是另外一种感受,很深刻。要知道,我们的18岁,是在教室里舒服地享受着,虽然不时会为高考的压力“痛苦”,但至少我们还知道,在我们面前的是天堂。而且,在我们身后,有那么多人的陪伴与支持。我们,真的很幸福。
农村的土地孕育了坚强的他们。生活的艰苦,还有周围人的异样眼光,他们都承受下来了。我想,同情是不属于他们的,他们需要的是一份敬重、一份支持!
(访谈员:王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