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基本情况
性别：男
年龄：41岁
籍贯：山东
婚姻状况：已婚
文化程度：初中
打工时间：1986年至今
打工地点：浙江宁波
打工类型：小抛光厂厂主
见到高先生是在他的工厂里，工厂很小，而且有点偏僻。今天才是5月5号，我惊讶地发现工厂里工人们已在如火如荼地工作，机器声隆隆，金属产品的撞击声不时传来。高先生中等身材，高约一米七五，头发不长不短，可是有点乱，看似饱经风霜的脸很平静，见到我时向我微微一笑。他上穿朴素的灰色短袖，下着黑色长裤，一双黑色皮鞋，但已毫无光泽。刚见面时，最令我大吃一惊的是他已能说一口流利的宁波话。因为他来宁波已经整整21年了，可以说把宁波当作是半个家乡了。
请先简单介绍一下您在宁波的经历？
我是1986年出来的，到现在也有二十几年了。那时是和一个老乡两个人一起出来到宁波的，先在一家修理厂中修车，过了一年以后到民进锁厂做抛光作业，去年才刚出来自己开了一家小小的抛光厂。
出来后还时时记得家乡吧，请介绍一下您的家乡？
我的老家是在山东省菏泽市的一个小县，有个哥哥，还有个弟弟。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老农民，那边祖祖辈辈都是种田的，几乎没有工厂，那样倒没有污染（笑），风景还不错，没有很多山，但有很多水。记得我在上中学时就有很多人开始到外面打工，到深圳、广州这样南方的城市，去那边淘金，每年过年时可以看到我家附近有几户中有外出打工的回来，看他们有些人赚了点钱回去，我也打算出来，毕竟那样会比一辈子种田有希望。所以在19岁时就和一个老乡一起出来闯天下了，父母也没怎么阻拦，其实他们也希望我有更好的出路，而不是在那边像他们那样一辈子种田。
您是为什么选择来宁波？刚到宁波的情况怎样？
到宁波来是因为那时我的哥哥还在宁波当兵，于是我和老乡一路坐火车南下到宁波，有个哥哥照顾就好多了，现在他已在地下了（神情黯淡）。一开始是我哥认识的人帮我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修车厂修车，虽然我只读了9年书，但是对机械我还是很在行的，那时根本就没有什么轿车，有些拖拉机，修车厂就用榔头敲敲、焊焊东西。空起来就没事干，忙起来也很忙，有时还要加班。过了几个月，生意越来越差，而且我也不怎么会处理人际关系，感觉不怎么好，因为那时外来打工的很少，感觉被人区别对待，最重要的是不会说宁波话。那时普通话还不怎么流行，听别人叽里呱啦的，一点也听不懂，别人也不愿意和我交流，大多还是无法交流，说一句话要花半天时间。
自己只能默默工作，很多时间好像孤零零的一个人，而且很难和车主交流，（一摊手）失去工作只是迟早的事。
于是就想出来了，到后来就到民进锁厂。换工作也很不容易的，算是巧合吧，有一个和我住在一起的（听他说，前几年住的都是很简易的房，再加上合租，房租便宜，但也是月月被催提前交租）在那里工作。得知厂里缺人，我就去那边碰运气，结果被雇用了，那一刻我都要感谢老天了。
在锁厂我做的就是抛光作业，很容易做，也不用多开口，每天只需低头干，其实那种工作只要是能过生活的当地人有点不屑于做的。每天工作9个多小时，而且环境不是很好，特别是夏天，热得要命。虽然宁波也是沿海城市，但是只要在车间站一会儿浑身就要湿透了，整个车间像一个蒸笼间，风扇有是有，是那种排风机，几个人吹一个，几乎没什么风，幸好我的体质还不错（笑），但也中了几次暑。一次中暑好几天，特别难受，手上又起泡，浑身都累，真不想去工作了，但是又一想，为了生存，在找到更好的工作前不能放弃。那几年我都没有回家，因为没有赚到很多钱，路费又很贵。那时因为是做最底层的工作，工资很低很低，一个月只有30元，除去房租和吃掉的剩下没有多少。每天除了工作便是蒙头大睡，后来渐渐地也习惯了，特别是在同一个车间里还有几个宁波人，大家一起工作也就熟悉了。虽然一开始语言不通，交流成问题，但是最后我渐渐竟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了，而且能够说一口流利的宁波话。会说宁波话顿时感觉再也不用受别人歧视了，因为能说一口地道的宁波话，我顿时感觉我的人际关系也渐渐好起来了，也能与周围的人打成一片了。
就这样过了几年，在3年前工厂再次招人的时候，因为很难找愿意做这些事的人，时间越往后外地人招的越多（到现在一般都是外地人在做最基础最简单也是最杂的工作），于是我对厂长说：“我从家乡带几个人过来吧，他们也都很想出来打工。”于是我带了几个人来到宁波，被安排在一个车间，我就做了个车间主任，而正是因为我既会说山东话又能说宁波话，外地来的反而成了优势（笑），其他人很难和他们交流，所以我被任命为车间主任，我也算工厂的老一辈的了。于是地位就升了上去，再也不用待在工作第一线了。
总的来说，过了几年的艰苦日子终于可以缓过一口气，虽然后来工作也一直很忙，但是我的精神一直很好，不再感觉工作是一件很累的事，和以前比起来已经好过多了，就这样一直到了去年。
这工作比以前好多了，是什么原因使你辞去工作自己开厂？
积累了一定的资金，趁自己还有能力想再发展一下。人总是这样，希望能更好，当然这些想法在以前天天工作时想都想不到，当了车间主任后，能不时地走动，到别的车间转转是经常的事，和其他的车间主任谈谈，了解了更多关于工厂运作的事情，眼光就不一样了。有时还能到分厂去看看。多走走，接触的事物多了，都不敢想自己以前又苦又累的生活。“靠自己打工是赚不了多少钱的”，听过多少次，自己也想过多少次。而自己开厂能赚很多钱，于是就辞职不干了。
自己开厂也一定经历了不少困难吧？
是啊，出来以后，就在这里租了这间小小的厂房，开办了这样一家抛光厂，做表面抛光，自己买了机器然后就开始了。万事开头难，因为自己不怎么熟悉经营，一开始先为工人着急，贴出招工启事，一直无人问津，最后还是外地人愿意来做，招到了3个人。然后就是业务来源，因为以前我也是干这行的，先靠熟人帮我揽到几个小生意，就这样工厂开工了。最初几个月是最苦最累的，因为是自己的心血，一刻也不敢松懈。除了在外面跑业务之外，还要时时到厂里看看。有时要自己亲自上马，因为工人也是生手，不仅速度慢，而且有时会出现质量问题。那些天，我是恨不得自己，最好还有工人能天天不睡一直工作。几个月后生产慢慢走上了轨道，有了几个固定的生意来源，工人也逐渐熟练起来了。然而最大的问题出现了，资金周转不起来了，在这其中还发生了一件尴尬的事。
因为我是刚开厂，根本没有多少收入，有时反而可能是倒贴，抱着侥幸的心理，因为这里也比较偏僻，就没有去办营业执照，更是为了能少交点税。
一天，工商局的人来了，说我没办营业执照经营，我也自知理亏，没办法，最后罚了500元，并要补办营业执照。后来得知是被人举报了，我先是越想越气，当地人怎么那么小心眼，斤斤计较，这里那么偏僻，与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不会闭一只眼睁一只眼，还是看我外地来的不顺眼。但这也激起了我努力拼搏的劲，度过了资金周转不起来的困难时期。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真是不应该不去主动办理营业执照（腼腆地笑了一笑），有了执照反而让我有更好的发展，生意场上信任度也高了。既然在社会上就要遵守规则，做人也是这样（沉思一下）。
现在在我的工厂里干活的都是外地打工的，而且大部分是来自山东的年轻老乡，初到宁波来打工，于是就在我这里先干活，养活自己。想想自己的发展也离不开别人的帮助，所以是老乡更要尽力帮助他们能够在宁波落脚生根以取得发展（笑）。
现在自己做了老板，生活还不错吧？
说到现在的生活，我还算满意，在庄桥买了一套86平方米的房子，我们一家三口就生活在那里。现在当地居民对我很好，大家都熟悉了，有一次儿子的同学还来我家做客。（眼睛一闪光）儿子今年上高中，乘公交车到学校也很方便。读书总是很要紧的，那时和我一起出来的那个老乡到宁波后一年又回去读书了，现在也混得不错了，当了一个医生，读书就是出路，我打算让儿子一直读上去，能读到怎么样就读到怎么样。也没寄托什么很大的希望在儿子身上，多读点书是对他自己好，做父母的，希望儿子以后有个好出路，找个好点的工作。
现在工厂刚起步，规模不是很大，但要做的还有很多，我每天都要替他们运货，还要联系业务。平时基本上没做其他的，就每天回家后，和家人一起吃晚饭，然后看会儿电视，工作一天也很累，就早点睡觉了。我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枯燥，每天很忙就会很充实，尤其是自己的厂，总有用不完的劲，也是因为心里有希望吧。
五一长假，工厂也就休息了3天，期间就去九龙湖玩了玩，那边的山山水水，风景还不错。其余时间不是在家，就是在厂里，看一看，检查一下机器，联系一下业务，为长假后开工做准备。
总的来说，做到现在这样，还是挺满意的，当然还要继续努力（微微一笑），就是这样。
照这样发展下去，您一定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吧？请谈谈您的期望？
说到底就是想多赚点钱（笑），我想先把厂办下去，现在看来，厂里还是有很多活的，等到再赚点钱就可以把厂转到其他地方，这里太小，生意多了后，产品也放不下了。具体还要看情况，这是我的打算。
再以后呢（想了一想），等到年纪大了，到退休年龄时，那时儿子也长大了，也能够自力更生了，厂就看情况吧，转让给别人。因为我想我最后还是会回老家去的吧，毕竟那里是我的出生地，总是吸引着我回去。刚出来时还感觉不到，等到自己有所成时，年纪也大起来时，就越来越想家乡，现在每年还回去一趟，看看父母，看他们都好好的，也就放心了。总要尽点孝的……
（沉思）
访谈员手记：
这是我第一次去做访谈，所以我感觉好像有点无从下手，更是因为碰了几次壁。外来农民工总是有种不自觉表现出来的羞怯感和防范心，不愿多谈，正在我灰心丧气时，总算遇到了一个能够合作的高先生。虽然他的话也不是很多，但至少在我的一个个问题之下，能够耐心地和我谈，而且态度很温和。我把他的回答串在一起，为了上下文连贯，删去了一些重复的东西，做了适当的连接。
这次访谈，让我感觉受益匪浅。从高先生身上最大的收获就是我找到了一种外来务工人员的拼搏精神。是的，他们刚出来时在这里无依无靠，像高先生那样虽然一开始有他哥哥帮他，但最后还是靠自己一步步闯出来。
他们身上憋着一股劲，心中满怀希望，只有不停地打拼才有可能在这一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因为从外地来的，在他乡肯定会遇上不可想象的阻力，不光没有任何物质基础，而且当地的居民可能还会异目而视。在这中间，高先生是一位成功者，至少他证明自己能在这里生存下来，而且能过得越来越好。
还有一点感触就是高先生的故乡情怀。每一位游子心中肯定把自己的故乡和家人深藏在心中，因为他们出来不仅仅为了使自己的生活更上一层楼，而且是背负着家乡亲人的希望，所以他们也绝不会轻易放弃，这是他们的动力，绝不能让家人失望。高先生最近每年还回去一趟看看父老乡亲，如今在发展中更是帮助家乡来的同乡，因为正是像他那样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到打工者的困难与不易。
并非每个人都是完满无缺的，像高先生那样希望逃税，只是为了一点小小利益。但他很快能认识到错误，淳朴的作风并没有因这个激烈竞争的社会有所改变，每个打工者出来都是为了挣点钱，但是又有多少人在这其中迷失了自己，曾多次报道有外来人员参与偷窃行为。但是，我们在指责他们的同时能否替他们想想，我们是否能为他们的生存做点努力。要想想，是他们在帮助我们建设自己生存的城市，而且他们做的往往是当地人不愿做的，又苦又累的活。建筑工地，车间生产第一线往往显现着他们忙碌的身影。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去排斥他们呢？并且，越看不起他们，就越惹起他们的反感，只会越使他们憎恶这个城市。相反，如果他们能在这里也感到家乡的温暖，那么他们就能为这个城市尽自己更大的努力。
这是我在象牙塔里无法接触的一面，只有在和外来打工者深深地聊过以后才深刻体会到他们的痛楚和不堪。我为我以前一直有点厌恶打工者的心态而感到羞愧。从这一刻起，我改变了我原来的想法。
让我们行动起来，为了建设一个和谐的社会，为帮助外来打工者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吧！
（访谈员：严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