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基本情况
性别:男
年龄:29岁
籍贯:山东
婚姻状况:未婚
文化程度:小学
打工时间:2004年至今
打工地点:浙江嘉兴
打工类型:服装厂套节工人
我必须强调,开始我想要采访的是一位22岁的山东农村的小女孩,并非本文的主人公。当我尽量避免一问一答的形式的谈话中,发现了小女孩的单纯与腼腆。面对不健谈的她,我显然成了谈话的主导。然而按照访谈的要求,这并不是我真正想要选择的访谈对象。整个过程中她的哥哥都在我们旁边辅助访谈,我很快意识到这是一个愿意表达自己想法的人,顺理成章地,将主角偷换成了他。
当我走进那间靠在三层楼房东侧的小屋时,看到两男一女与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小男孩。年纪最大的那个看上去有点苍老,四六分中发,皮肤黝黑,脸庞消瘦,身穿蓝白相间的针织衫。看到陌生人,他没有多大惊讶(我身后有四五个人跟着,年纪在18~21岁不等),向我们致以微笑,而后在我说明来意,跟她妹妹聊天的过程中,他时不时会插进几句,尤其是当他觉得妹妹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我初步认定这是个关心弟妹、开朗、较好相处、相对善于表达的人。在后来的谈话中,也不断地印证了这一点,而且他的语言很朴实。
在嘉兴平湖市这个外贸服饰、五金、箱包聚集之地,即使是收入较低的外来务工人员,也能有相对老家而言颇高的收入。在访谈中,我并未遇见生活在最底层的人(每个人对于底层的理解不一样)。他们的问题,并非简单的生存问题,还有很多生活的成分。所以在访谈结束的时候,我没有太多的沉重与无奈,留下的,只是对于事物冷静的思考。
过年前后,从理论上讲,是最难找到外来务工人员进行深度访谈的时候,因为此时的他们都忙于返乡。在这种情况下,我决定选择留在平湖过年的外来务工人员进行访谈。在新年走访农村亲戚的过程中,由亲戚(他们的房东)引荐,访谈对象便很快锁定在了他们这一家。
大年初六,在亲戚家吃过饭,我在邻居的陪同下,找到了租住在他家小屋的三个外来务工人员:两个哥哥,一个妹妹。那位22岁的山东农村的小女孩长得很清秀,就在旁边的服装厂做车工。她朝我善意地笑了笑,我便顺势跟她聊了起来。
(以下是一些我跟她的对话。她的话不多,问题和回答都显得纷乱,所以我把访谈的内容整理了一下,然后以她自述的形式记录下来)
我叫李红,我的老家在山东济宁,小学毕业就辍学了。
为什么?
首先是成绩不好,其次是家庭压力比较大。
(女孩的大哥在旁边补充道)济宁的山区比沂蒙山区的情况好多了,一般是几个村子会有一所小学,共十几个老师,都是本乡本县的师专毕业生来教书的。校舍之类的条件都还不是特别艰苦,也有操场。一般正式教师的工资是700~800元/月,校长1000多元/月。一般读书还可以的都能上初中,只是家里压力会比较大。所以我和妹妹都只是小学毕业就辍学了,只有老二上到初中毕业。
(妹妹不太说话,我就直接开始访问她大哥,他很乐意向我表达他的想法)
在我们那里,主要的作物是玉米、小麦和花生,机械化生产水平高,一年农业收入4000~5000元/户,也就是说,三个家庭不吃不喝供养一个大学生仍然不够,所以村里几乎每年都有人考上大学却不上的。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问了那个村子的地址,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对他们有所帮助)
(他犹豫了一下)山东省济宁市汶上县。(这位朴实的男子名叫李景,是小女孩的大哥,是家里的老大,看上去有超越他实际年龄的沧桑,只有29岁,但很愿意和我交流)我现在在平湖市一家制衣公司打工,做的工种是套节,每天至少工作14个小时,一般来说每个月有一至两天的假期,每个月的工资1000元多一点。现在老家村子里已经没有什么年轻人了,大家都出来打工,因为在老家就算当上校长,月工资也就1000元左右。我们家兄妹三个都出来打工,家里父母日子就好过点。今年过年三兄妹都决定留在这里节省来回费用,所以聚在一起过年,我平时不和弟妹住在一起,两边距离大概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即使这么近,因为加班、放假时间短的关系,我也不常跟弟妹团聚。刚开始的时候,大概是2004年年初,我就带着比自己小7岁的妹妹来平湖打工。
为什么想到来浙江平湖?
因为我在老家看到很多关于平湖的招工信息,但是没有非常明确的目标,大概也就是那种有一个大致的方向,然后碰碰运气的类型。我不同于那种单身闯天涯的浪子,我不仅要自己定位,还要照顾妹妹的生活,这样的经历艰辛而牵绊。我只能把它当作应该的事情来做,这样可以觉得不怎么累。
(我知道他想强调的,是作为家里长子以及兄长的责任)
现在回忆起当时的情况,还是一句话“万事开头难”。当时我们刚来到南方的时候也是过完春节,在火车上拥挤的人群中,我告诫妹妹“要小心,不能让坏人骗了,要注意安全”。出来的时候,两个人身上只带了一些应急用的旅费,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这一点钱竟然也在火车站被人偷了,还连同身份证一起不见了!现在回忆起来,当时真的是感觉天塌了,况且还带着年幼的妹妹,任何可怕的情况都有可能发生。而且在2004年的时候,在平湖打工的山东老乡还很少,后来才慢慢多起来。我当时用身边所剩无几的零钱给在平湖打工的朋友打了电话,求朋友帮忙救急。当时用“心急如焚”来形容是再确切不过了。那时人生地不熟的,朋友也是初来乍到,经济很困难,钱迟早是要还的。本来还以为出来打工很好,可以赚很多钱,像其他人回来说的一样,可是没想到有那么多困难,带着妹妹,当时发生的很多事情,让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现在想起来,我还是准备不充分的。而且,当时比较有主意的二弟也不在。
不过那时主要的壁垒,却还是物质上的,问朋友借50元,打算吃一个月。
一方面是钱被偷走了,就算没偷走,也不多,撑不了多久;另外一方面,南方的东西北方人是吃不惯的。最困难的时候,我们兄妹俩用热水下面条吃(他笑着说起来,却丝毫没有诉苦的倾向,甚至有一点轻描淡写)。当时连住的地方也没有,辗转流离,从一边到另一边,终于找到个农村小屋旁边大概6平方米简陋的水泥房安顿下来。所以想起当时,我对现在的生活挺满意了,虽然现在住的地方还是很小,冬冷夏热的。
短短两年的时间,我们兄妹俩就基本能够安顿下来,并且有钱寄给父母了。不过,我们都换过不少工作。我刚来的时候,是2004年,在平湖市一家制衣厂做了半年的套节,之后离开,妹妹还留在那里,然后老二过来跟妹妹在一起。老二以前单身闯过北京,是做厨师的,今年24岁。
(虽然他们没有明说,但是显然,让小妹一个人住在异乡,他们还是不放心。看来这个从山村来的小姑娘,还是很受宠,我终于开始对于她在外面打工两三年仍稚气十足的表现有所了解了)
在那里做了半年后,我又转到另一家,干了四个月,再一次换了工作。主要是因为待遇不公平(他好像有意识地回避这个问题,只是很快带过,使我无法再追问下去)。然后我就到处奔走,托朋友,才找到了现在的工作。在那里,我依旧是个套节的,虽然还是无法避免那些客观存在的问题,比如工作时间长、待遇不高、食宿差、外来人员受歧视等,可我还是一干就是两年。
为什么条件不好,你还继续干这么久呢?
无论在哪一家厂里打工,有一个问题始终无法避免,就是我们外来人员受到很大的歧视。与本地人做同样的工作,我们的工资要比本地人低很多;当本地人与我们发生争执或者冲突时,管理者总是偏向本地人,完全不是公平地解决问题。
(在说到这个问题时,他的弟弟和妹妹都一起聊了起来,好像很需要在这个问题上表达自己的意见)在我看来,受到歧视是外来务工人员面临的一个很普遍、很难堪,却很难解决的问题。管理者们都觉得,外来务工人员今年在这里打工,明年可能又换个地方,就算得罪了也关系不大,但是本地人可能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家就在附近、说起来可能都认识,得罪了就比较麻烦。(他语气有点气愤)
你们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呢?
我们兄妹三人都一致认为赚钱是最大的心愿。
如果有机会还愿不愿意继续学业?
都不想再学了,因为读书本身就不好,不想读了。虽然妹妹开始时说过她现在有点后悔,因为打工很累,早知道当时再努力点读书,可我觉得经济条件不允许我们再读书。
那你们兄妹三人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妹妹终于插进话来)我一直做服装,有点腻了,想转行,但是会的东西不多,有点困难,于是决定多学点东西。
平湖人比较喜欢吃,以后有点积蓄了可以开家餐厅。
我其实想过这个,但是我们会的只是做鲁菜,这边的人吃不惯,就像我们刚出来闯的时候吃不惯这边的东西一样。经历多了,人也自然会考虑周全一些。我和她二哥都还是想赚钱,对于以后,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只是同样觉得现在的工作有点无聊。说实在的,我们老家也不是特别穷,但是跟这里不能比,可是治安却比这里好很多,人也都还算朴实。
你们以后是留在这里还是回去?
我和小妹还是决定留在这里,最好找本地人结婚,不过老二说他有点积蓄后要回老家(应该是三个中得留一个孩子在家照顾父母的原因吧)。但是什么时候改变现在的生活,我们没有什么明确的计划,也没办法跟你说得太详细。
(访谈一共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从刚开始在门口聊天,到后来让我跟他们挤在一起坐下,老二就一直在炒菜。当时已经下午一点多,我意识到我影响到他们吃饭了,不好意思地起身要告别。他们拉住我让我一起吃,我突然有点感动,其实很多外来务工人员的表面,只是由于自我保护而显得难相处,其实只要尊重他们,他们会加倍回报你。我基本得出结论,接触到的这三个人,还是属于比较真诚的,他们的“武装”也很容易卸下,只是可能平时对他们好的人也不多。
临别,我留下了我的联系方式,即使不清楚在未来的日子里,能给他们什么样的帮助。李景问我以后老板欠薪能不能找我帮忙,我告诉他,可以尝试用媒体与舆论的力量解决,他们可以通知我这样的情况,我一定尽力,但是未必能帮上多大的忙。最后用手机帮他们兄妹合了张影,他们很感激我,让我以后有机会再去)
访谈员手记:
在访谈开始前,同行的邻居告诉我,不要把自己的来意说得太明确,他们不了解什么是课题,只要说明要干什么,对他们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就行了,说得太正式会把他们吓跑。所以我开始就从看上去比较温顺的小女孩开始访谈。因为哥哥们都在,所以她显得很放心。刚开始的时候,我是在门外跟她聊的。她还是比较胆小的那类人,大哥一走近,她说的话相应就多了,好像是有人在壮胆。李景的一举一动,对于弟妹们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家里人对他的信任可见一斑,也更能反映出他们一路从山村走到江南平原的艰难。对家里人的重视和对弟妹的疼爱化成了沉重的责任,使李景一路走来充满了艰辛和坎坷,且有诸多顾虑。因为这些,我想他放弃过自己的理想。于是才会在说到她妹妹的时候,一直不断向我强调,跟哥哥在一起比较安全,说外面的世界太复杂了。这样的环境中的亲情,显得尤其可贵。在我们衣食无忧的生活中,很多情感虽然存在,却已经被其他东西模糊了形状和颜色;他们的环境,反倒可以拨开浓雾,看得更为真切和实在。
从谈话中觉得李景是个比较坦诚、开朗又不失智慧的人。他对于事物的看法和观点都是比较符合逻辑的。也许是因为经历比较复杂,才让他对于现实看得比较透彻,这点在他妹妹身上显然没有这么清晰。对于大多数外来务工人员,这一点都是必备的,可以说,这是奋斗过的标志。
本地人都觉得,外来务工人员来到这里之后,治安变得混乱。这几乎已是一个共识。但是访谈之后我觉得,像李景兄妹这样的人,还是比较容易相信他人的,所以存在一定的受骗危险性。这种缺乏温暖、只要有人对他们态度好一点他们就信任的心理状态,也即我们平时所说的心理防线脆弱,本质上是由于缺乏关心与尊重,以致对于自身和外界信心不足。这一点如果被不良人员利用,将造成巨大的社会损失和动荡。这是我在访谈中发觉的一个重要的、亟须关注的问题。
令人欣慰的地方是——不管多么艰难,他们还是在努力积极地使生活变好,兄妹情深,孝敬父母,保存着那份淳朴和善良。披荆斩棘、受尽困苦和侮辱后,仍然保持着乐观的态度,这才是最珍贵的。
祝福以后他们的生活可以幸福。
(访谈员:殷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