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没有打,怎么也想不起那个电话号码。
记忆
想起
一座临河的房间
一条浑浊发红的河水
从右流向左
那是以身体
为方向
有河相隔
一点都不一样
只不过成了新的
记忆
他们在一个很干净的小饭馆,面对面坐着。她死死地盯着他,第一次这样放肆地看一个人。然而,却没有东西接住她的目光。他的目光四处散漫着,有点王顾左右而言他。怎么一点都不一样呢?在几乎透明的场所里,他是那样的惶然和闪烁其词。那一瞬间,自信、坦荡、真实,所有这些值得尊敬的品质在这个人身上突然一扫而光,只剩下见不得阳光的阴晦。这样一个人啊,让人心痛和怜悯。为什么要面对这样一个人?有一种深深的失望。
每一次都不过成了一些记忆。
而以前,她以为思念是有质感的,好像影子一样就在身旁。一切记忆都变得真切起来,闭上眼睛就仿佛真相一样。
一些想象,有时候,她也搞不清哪些是记忆哪些是想象了,它们缠绕在一起。想象在不远的那处,那个人会在站台上等候。他的面孔模糊,他的身形却很清楚,像灯光下的剪影。他站在一个柱子的旁边,在站台路灯的阴影里。她会整个地扑上去紧紧地搂住他。可是火车,刚刚出站不久便停了下来。一列火车擦身而过,驶向她刚来过的方向。她想,他们很快就要到达或者路过她刚刚去过的那个地方,一个曾经短暂停留的地方,它不会改变她的任何方向。
那不过是一种短暂的游离。是一次知道目标充满不敢碰触的悬疑的探险,在出发时就知道。
她想,她是更爱坐火车还是更爱坐飞机?可能更爱火车一点,那种老式的慢节奏的东西,总是让她更有一种距离感。一切都需要距离。她希望和所有的人保持距离,这样她才觉得能把握住些什么。
但是,不小心,就打破了距离,显得那么仓促和惶惶。
现在,她只有很多记忆。
身体
坐了很久的出租车,路过了一片正在拆的废墟。她进了一间只剩下半面墙的屋子。翻看抽屉,里面是没完没了的废纸条。但是看不懂写着什么,一些杂乱的笔画。
她在等信,没有,总是空白。
她问自己,爱过他吗?
起雾了,很大的雾。她坐在手术室前的塑料椅上。
医院里前所未有的冷清。只有三楼的妇产科,人来人往着。
所有坐在外面的人都在等待,等着一次自愿或者不自愿的身体的刑罚。临近中午时,终于轮到她。手术室的门在她背后关闭。那个护士对她说,去,裤子全部脱掉。那里站了好几个光着下身的女人。她听到手术间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再不做了,让下午再来,一上午做了三十五个,快累死了。她很漠然地看着身边的女人,好像看到了她自己,好像在看流水线上待宰的牲畜。
她很麻木,她的灵魂呢?她想,她是没有灵魂的。开始她还听到了器械的声音。后来,连仿佛躺在手术床上的也是另一个人。她自己已经不在了。
又回到了那个黑洞洞的地方,小平房。不知道是刚回来还是要出去,外面是漆黑的夜。暗中四处总有一些透明的手在晃动,她死死地捂着身上的背包,包里有一个牛皮本。她觉得那些透明的手在一点点伸过来,先是撕扯她,然后,要趁她躲闪的空当,抢那个本子。那个本子记录着她所有的生活历史。丢掉了它,她就空了。
她只好蹲在那里,死死抱着包,一动不动。那些手还是不停地在她的四周搅动,搅得她都快吐了。
他突然出来了,你有病啊,蹲这儿干吗?他想拽她,却没法拽。她一下子就蹿起来,冲了出去。必须跑掉,她一刻也不能停留了。她一甩一甩地跑,透明的手像烟尘一样甩掉了,腿却动不了,一步也挪不动,喉咙里直冒火,远处有一点点散弱的月光,两面是竖起的黑的墙,有人在追,一定是一个男人,危险的男人,不用看也知道。
一个黑的影子压了过来。
她感觉到有人在拍她的脸,她醒了,眼泪却不停地流。那是个老护士,她说,哪不舒服吗?她摇摇头。一会就好了。这打了麻药就跟喝醉了酒一样,有人哭,还有人一醒来就笑呢。回去可得注意,回去就会觉得痛了,女人自己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谁会替你爱惜。
她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迹象
她在惊叫中醒来。他推门,门却锁着。
她说,不要进来,谁都不要进来。
不记得了,是四个,还是七个,梦。反正都一样,一夜,在另一个暗处,不停歇地。
在一片正在飘散落叶的树林里,褐黄色的斑驳深处,移动的红色,隐约的军绿色,两块色块越来越近。
最靠近时,变成了两只透明的玻璃杯。撞击,碎裂成片。
碎片,碎片,全部成了碎片。
怎么就成这样的呢?
这个季节注定要有一些事情发生。
拍出来的片子只是一些散乱的色块,没法用。
没法用。根本不清楚。
不可能,她比谁都看得清楚。
一切都正常啊,她在取景器里看得清清楚楚。
你看看,这清楚吗?从播放器里出来的画面,果然,像蒙了层毛玻璃。
她说,啊,像是大雾天,像是南方。
她去检查身体。查眼睛。
没问题,什么问题都没有。拍CT,也很正常。
只不过,哪儿都不对劲。
每天要动一遍那些机器,所有人的。她说,他们全都没有看到真相,他们拍出来的东西都是假的。她要让大家都知道真相。咱们搬家吧,买个新房子。
他说,好好,好多人都搬了家,应该买个大一点的房子了。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房子?
一个十八层高的,有猫的房子。
他看了看她,发现,她的目光直射着,让他有点冷。这个可恨的女人。
那样随时都可以,抱着猫跳下去。她没有看他,像是自言自语地又说了一句。
这个可怜的女人,他紧紧地拥着她。你怎么了,你的魂丢到哪去了?我给你找回来。
他能做的,每一次入睡前,要认真检查每个窗户是否锁好,每天接送她,陪她,就像对待一个弱小的孩子。
他觉得,她好像在半空中飘着,暂时不在这物化的时空。
如果可能,他真愿意永远停顿在数年前的他们最初的那些个黄昏。
回归
那天,他们告诉她派她去做一个精神病院的专访。
然后,她就留在那里。
到精神病院去,她期待很久了。
至少,在精神病院,她是最正常的。她学会了打牌——桥牌。以前,以为打牌是件俗不可耐的事,现在,她和医生打护士打,还有院长打。他们都说,她是个聪明人,可惜弦绷得太紧了。她很快成为医院里的第一桥牌手。
她现在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拖地,除了打桥牌,就拖地,不停地拖,拖医务办公室,拖病室,拖走廊,拖了一遍又一遍。
她把所有房间的水泥地板都拖得发白发亮。
她看着那些发白发亮的地,脸上挂着傻傻的单纯的笑。
他远远地看着她,她的笑一点点模糊了,在泪光中支离破碎。
车开得很慢,外面又起了大雾。像是行走在南方的街道上,不过,她很清醒,不在南方,就在她生活的这个城市。
他第一次发现,她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他坐在她旁边,他们的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觉得她不像是住了一次院,像是度了一次假,或者去修了一次行,她反而更眉清目秀了。她说的第一句话,那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不过,她接着说,我一出来,就觉得又病了。
她已经接近正常了,在这个无常的环境里。他觉得。
可是,我还是发现所有的照片都不清楚,都他妈的是虚的。没有真的,没有准确无误的。说完,她开始号啕大哭。
哭完,她就睡着了。她太累了,她总在竭尽全力抗拒着一些什么。
她的身体半蜷着,像个放大的婴儿。他抚着她,像自己初生的孩子,他真希望那是一个唯一没有被污染的肉体。
醒来后,她说了一句。来吧,我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他们又重新同眠于一张床上。睡梦里,他们开始做爱,既不激烈也不克制,很久。在他的臂弯里,她很满足,及至半夜,迷迷糊糊中十指交叉相握。
他们都残缺不全了,但是回来了。
她还要什么呢,什么都不再需要了。
结局
她坐在最后一排,在黑暗的车厢里,路灯从后面透过。一点点把她的上半个身影拖长再拖长,然后虚掉,再重新开始拖长。她看了会儿车厢里反复的影子,再看外面流光溢彩的店铺和人们一晃而过。
她像是坐在戏台下面的角落里,看着上演的都是自己眼熟却又不相关的。
而她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有着既定方向的,样子最不起眼的鱼儿,游在黑暗里。
她想,其实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她用一种很小却很清晰的声音,对自己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