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正读高中。一日放学还早,我在一条狭窄幽静的小巷里穿行,忽听一缕美妙的琴音,异常悦耳。循声向前,发现这琴声出自一扇破旧的木板门内。静静地听了片刻,我终于忍不住推门而入———我实在怕那“咚咚”作响的敲门声打断了优美的乐声。
进得门里,令我吃惊不小!我的到来丝毫没有引起主人的注意,琴声依然,而屋内竟是两位盲人老夫妇!那老奶奶坐在床角,手里织着毛线。我轻轻挪步向前,走到弹琴的老人面前,不动声色地看他表演。我的确是在看,不只看他那双跃动着的枯瘦异常的手,更注意端详他那奇怪的面孔。
用奇怪一词实在毫不为过,事实上我甚至被老人的面貌吓了一跳:他两眼深陷,眼帘紧闭,脑袋光亮亮的没有一丝头发,而包裹着他的那层皮肤简直薄到了极点,以至于那头颅骨骼的轮廓凸显得十分清晰,使我不由得想到“烛灯油尽”一词。他实在瘦得可怕!然而他奏出的乐曲却是那样欢畅饱满,跳跃的音符仿佛充满了整间小屋,他似乎已深深地沉浸于自己的琴声中了,始终微侧着头,含笑聆听。
那是一架老式脚踏风琴,老人指法娴熟,一望便知他曾受过此方面专门训练。他弹奏的曲子也都是西洋名曲,和声优美、技巧纯熟。奏出的乐曲是浑厚的、庄重的、和谐的,既不像钢琴那样华丽浩荡,也不像电子琴那般单薄轻灵。这正是我最喜欢的一种乐器,当时父亲也给我买了一架,也正因此,这独特的乐声才对我有如此引力。
很久很久,老人才弹罢了。“老爷爷!”我叫他,并抬起手敲敲琴盖,算是弥补刚才的失礼。老人吃惊地朝我“望”着,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连忙说明来由。由于学琴心切,认识之后,我立即请求他做我的老师,老人先是不肯,但在我极力央求之下,他终于答应了。此后,我便成了他家的常客。老人极认真,果真手把手地教起我来。尽管他看不见,但听力极强,我稍一出错,他就立即指出。不出两月,我的琴技果然大增。我也乐意帮助老人,常常教给他一些小技术,给他的生活带去小小的方便。最使老人高兴的莫过于被我带着出去散步,散步时我或是告诉他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或是给他描述周围的景物。尽管几十年的黑暗早已使老人习以为常,但我看出,我的讲述却能给他带来极大的快慰,他总是侧耳倾听,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紧闭的眼帘也兴奋地微微抖动,像是想要极力睁开一看似的。
一天黄昏,我像往常一样搀着老人在街头散步,偶然间遇到了一位同学。她瞪大吃惊的眼睛用无比惊愕的眼光看着我,见我走来,一把将我拽到一边问道:“那是谁?”“怎么啦?”我莫名其妙,“他在教我弹琴。”同学一脸认真地教育我:“你怎么可以和那样的人走在一起,多没面子!”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红着脸说:“我没有想过。”
的确,我从未想过。往常,陪老人散步确也常常遭遇一些异样的目光,但我并未在意。而现在,被同学这么一点拨,我不由细细思量:这个瘦骨嶙峋的老人,相貌奇特,衣衫破旧,尤其手里还拄着一根五彩的盲人手杖,一路上指指点点,实在扎眼。跟他走在一起,人家一定误以为是我爷爷。真是很丢面子!
这样,从那天起我便不愿再去找老人,索性连琴也不学了。过了好几年,直到有一天,那一直使我感到惭愧的负疚心理终于促使我再去寻找那条深深的小巷,然而,出现在我面前的却是一派残砖破瓦,原来,这里已经拆迁。再打听,老人已经于不久前天年远逝!
我一听,不禁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掉了下来。老人,不知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走的?想曾经,每次听到我来,他是那样的欣喜,得意地对他的老伴称我“宝贝丫头”;他能清楚地记得我的生日,固执地塞给我许多小礼物。我每弹好一支曲子,他都高兴地直拍手。他时常喋喋不休地问我一句话:“你工作后不会忘了我穷老头子吧?”我知道,这是一位孤独的老盲人在偶尔得到别人关怀后所获得的极大的欢乐。尽管看不见,但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什么是热情,什么是冷漠,什么是关怀,什么是鄙薄。我那虚荣的远离一定深深地刺伤了他的心。
而今,那份亏欠,我是永永远远也弥补不了了。
人,是最聪明的动物,在朋友达官显贵时,总会趋之若鹜,朋友若是卑微贫贱,人们便会避之唯恐不及。我常想,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哲学呢?
(1996年4月7日发表于《银川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