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早就通音问了。王有龄不曾说出这句话来,何桂清心里却明白:他已听杨承福略略提过,知道他此行是为了上京加捐,看境况似乎并不怎么好,随即问道:“这几年一直在浙江?”
“是的。”王有龄答道,“那年在京里与先父见面,因为回福建乡试,路途遥远,当时报捐了一个盐大使,分发到浙江候补,一直住在杭州。”
“混得怎么样呢?”
“唉!一言难尽。”王有龄欲言又止地。
“从小的弟兄,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
王有龄是年轻好面子,不好意思把窘况说与旧日的“书僮”听,此时受了何桂清的鼓励,同时又想到“人生如戏”,便觉无所碍口了。
“这一次我有两大奇遇,一奇是遇着你;一奇是遇着个极慷慨的朋友。旧雨新知,遇合不凡,是我平生一大快事。”
于是王有龄把胡雪岩赠金的经过说了一遍。何桂清极有兴味地倾听着,等他说完,欣然笑道:“我也应该感谢这位胡君,若非他慷慨援手,你就不会北上,我们也就无从在客途重逢了。”
“是啊!看来今年是我脱运交运的一年。”
正说到这里,杨承福在窗外大声说道:“跟大人回话,通永道衙门派人来请大人赴席。”
“好,我知道了。”停了一下,何桂清又说,“你进来。”
等杨承福到了跟前,何桂清吩咐他替王有龄备饭,又叫到客店去结账,把行李取了来。王有龄不做一声,任他安排。
于是王有龄吃了一顿北上以来最舒服的饭。昨天还是同桌劝酬、称兄道弟的杨承福,这时侍立在旁,执礼极恭。要说有使得他感到不舒服的地方,那就是这一点歉疚不安了。
饭后,杨承福为他到客店去取行李,王有龄便歪在炕上打盹。一觉醒来,钟打三下,恰好何桂清回到行馆,煮茗清谈,重拾中断的话头。
说到“交运脱运”,何桂清要细问王有龄的打算。他很老实地把杨承福的策划说了出来,自己却不曾提什么要求,因为他认为这是不需要的,何桂清自会有所安排。
“捐一个‘指省分发’是一定要的,不过不必指明在江苏。”
“那么,在哪一省呢?”
何桂清沉吟了一下忽然问道:“你知道不知道,你们浙江出了一件大案?”话刚出口,随又用自己省悟的语气紧接着说,“喔,你当然不知道,这件案子发生还不久,外面的消息没有那么快!这也暂且不提。浙江的巡抚半年前换了人,你总该知道?”
“是的。是黄抚台。”
“黄寿臣是我的同年,现在圣眷正隆,不过--”何桂清略停一停说,“你还是回浙江。”
语意暧昧不明,王有龄有些摸不着头脑,定神想了一下,此一刻是机会、是关键,不可轻易放过,无论如何跟着何桂清在一起,缓急可恃,总比分发到别省来得好!
打定了这个主意,他便用反衬的笔法,逼进一步:“如果你不愿意我到江苏,那么我就回浙江。”
“你误会了!”何桂清很快地接口,“我岂有不愿意你到江苏的道理?老实说,我没有少年的朋友,有时觉得很寂寞,巴不得能有你在一起,朝夕闲话,也是一乐。我让你回浙江,是为你打算。”
“这我倒真是误会了。”王有龄笑道,“不过,如何是为我打算?乞闻其详。”
“江苏巡抚杨文定我不熟,而且比我早一科,算是前辈,说话不便,就算买我的账,也不会有好缺给你。到浙江就不同了。黄寿臣这个人,说句老实话,十分刻薄,但有我的信,对你就会大不相同。”
“是!”王有龄将信将疑地答应着。
“索性跟你明说了吧,省得你不放心。不过,”何桂清看了看窗外说,“关防严密,你千万不可泄漏出去。”
“当然,当然。”
“黄寿臣是靠我们乙未同年,大家捧他。”何桂清隔着炕几,凑过去放低了声音说,“这还在其次,他现在有件案子,上头派我顺道密查。自然,他也知道我有钦差的身份,非买我的账不可。你真正是运气好!早也不行,迟也不行,刚刚就是这会儿,我的一封信到他那里,说什么就是什么。”
“啊!”王有龄遍体舒泰,不由得想到“积德以遗子孙”这句话,如果不是老父生前提拔何桂清,自己何来今日的机缘?
这天晚上,何桂清又有饭局,是仓场侍郎做东。赴席归来,又吩咐备酒,与王有龄作长夜之饮。二十年悲欢离合,有着扯不断的话头,但王有龄心中还有一大疑团,却始终不好意思问出来。
这个疑团就是:何桂清如何点了翰林?照王有龄想,他自然是捐了监生才能参加乡试,乡试中式成了举人,然后到京城会试,成进士、点翰林。疑问就在他不是云南人,怎能在云南乡试?“冒籍”的事不是没有,但要花好大的力量,这又是谁帮了他的忙呢?
他不好意思问,何桂清也不好意思说。樽前娓娓,谈的都是京里官场的故事。何桂清讲起宣宗的俭德,当今皇帝得承大位的秘辛--全靠他“师傅”杜受田的指点,咸丰帝在做皇子时,表现了仁慈友爱的德量,宣宗才把皇位传了给他。
“当今皇上年纪虽轻,英明果敢,颇有一番作为。”何桂清很兴奋地说,“气运在转了,那班旗下大爷,昏庸糊涂,让皇上看透了他们,办不了大事。现在汉人正在得势,不过汉人中也要年轻有担当的,皇上才赏识。所以那些琐屑龌龊的大僚,因循敷衍,一味做官,不肯做事的,纷纷告老。如今朝中很有一番新气象。雪轩,时逢明主,你我好自为之。”
“我怎能比你?以侍郎放学政,三年任满,不是尚书,就是巡抚。真正是望尘莫及!”
“你也不必气馁。用兵之际,做地方官在‘军功’上效力,升迁也快得很。”何桂清又说,“黄寿臣人虽刻薄,不易伺候,但倒是个肯做事的。你在他那里只要吃得来苦,他一定会提拔你。”
“那自然也靠了你的面子。不过--”
看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何桂清便很关切地问:“你有什么顾虑,说出来商量。”
“你说黄抚台不易伺候,我的脾气也不好,只怕相处不来。”
“这你放心。他的不易伺候,也要看人而定。有我的交情在,他绝不会难为你!”
“是的。”王有龄想了想,很谨慎地问,“你说他有件案子,上头派你顺道密查,不知是件什么案子?”
听他问到机密,何桂清面有难色,沉吟了一会才说:“反正将来你总会知道,我就告诉了你也可以。只是出于我口,入于你耳,不足为外人道。”
于是他把黄宗汉逼死椿寿,皇帝心有所疑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王有龄入耳心惊,对黄宗汉的为人,算是有了相当认识。
“这么件案子压得下去吗?”他问。
“怎么压不下去?‘朝里无人莫做官’,只要有人,什么都好办。”
“椿寿的家属呢,岂肯善罢甘休?”
“你想呢?椿寿的家属当然要闹。不过,黄寿臣在这些上的本事最大,不必替他担心。”何桂清又说,“我听说椿寿夫人到巡抚衙门去闹过几次,又写了冤单派人‘京控’。现在都没事了--这就是黄寿臣的本事,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平伏下来的!”
“有这样的事!真是闻所未闻。”
“官场龌龊,无所不有。”何桂清轻描淡写一句撇开,“别人的事,不必去管他了。”
不管别人的闲事,自然是谈王有龄切身的利害。何桂清告诉他,洪杨起兵,在广西没有把它挡住,现在军入两湖,有燎原之势,朝廷筹饷甚急,捐例大开,凡是“捐备军需”的,多交部优予议叙,所以目前的机会正好,劝王有龄从速进京“投供”加捐,早日到浙江候补。
“也不忙在这几天。”王有龄笑道,“我送你上了船再动身也不晚。”
“不必。”何桂清说,“我陛辞时,面奉谕旨,以现在筹办漕米海运,我在户部正管此事,命我沿途考察得失奏闻。在通州,我跟仓场侍郎要好好商议,还有几天耽搁,好在江浙密迩,将来不怕见不着面。我明天就派一个人送你进京,黄寿臣的信,我此刻就写。”
“能有人送我进京,那太好了。吏部书办有许多花样,非有熟人照应不可。”
“就是这话。我再问你一句,你回浙江之后,补上了缺怎么办?”
这话问得王有龄一愣,细想一想才明白,问的依旧是“做官的本钱”。一旦藩署“挂牌”,不管是实缺还是署理,马上就是现任的“大老爷”了,公馆、轿马、衣服、跟班,一切排场要摆开来,加上赴任的盘缠,算起来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且刚到任也不能马上就出花样弄钱,那两三个月的用度,也得另外筹措。这一点,王有龄当然盘算过,点点头说:“只要挂了牌,事情就好办了。”
“我知道。候补州县只要一放了缺,自有人会来借钱与你。不过,说得难听些,那笔借款就跟老鸨放给窑姐儿的押账一样,跟你到了任上,事事受他挟制,非弄得声名狼藉不可!”
说着何桂清站起身来,走到里面卧室,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张银票。“我手头也不宽裕,只能帮你这点忙,省着些用,也差不多了。”银票是八百两,足足有余了!王有龄喜出望外,眼含泪光地答道:“大恩不言谢。不过将来也真不知何以为报。”
“谈什么报不报?”何桂清脸上是那种脱手千金,恩怨了了的得意与欣快,“说句实话吧,这是我报答你老太爷的提携。没有他老人家,我也不能在云南中举。”
“话虽如此,我未免受之有愧。”
“这不须如此想。倒是那位在你穷途之际,慷慨援手的胡君,别人非亲非故帮你的忙,无非看你是个人才,会有一番事业,你该记着这一点!”
王有龄自然深深受教。他本来就不是没有大志,连番奇遇的鼓舞,越发激起一片雄心,只一闭上眼,便看得前程锦绣,目迷神眩,虽还未补缺,却已在享受做官的乐趣了。
第二天早晨起身,何桂清已写好了一封致黄宗汉的信在等他。这封信不是泛泛的八行(1),甚至也不像一封荐信,里面谈了许多知交的私话,然后才提到王有龄,说是“总角之交,谊如昆季”,特为嘱他指捐分发浙江,以便请黄宗汉培植造就,照这封信的恳切结实来说,就差何桂清当面拱手拜托了。
等看过封好,王有龄便跟何桂清要人。以他的意思,很想请杨承福做个帮手,这一点何桂清无法满足他的希望,因为杨承福是他最得力的人,许多公事、关系只有他清楚首尾,非他人所能替代。
“这样吧,”杨承福建议,“叫高升跟了王老爷去,也很妥当。”
进京捐官
高升也很诚实能干,他自己也愿意跟王有龄,事情就算定局。拜别何桂清,谢了杨承福,由高升照料着,当天就到了京里。本来想住会馆,因为本年王子恩科,明年癸丑正科,接连两年会试,落第的、新到的举人,挤得满坑满谷,要找一间空房实在很难。而且王有龄以监生的底子来加捐,跟那些明年四月便可一举成名的举人在一起,相形之下,仙凡异途,也自觉难堪,便索性破费些,在两河沿找了家客店住。
天气极冷,生了炉子还像坐在冰窖里,高升上街买了皮纸和面,在炉子上打了一盆浆糊,把皮纸裁成两指宽的纸条,把窗户板壁上所有的缝隙都糊没。西北风进不来,炉火才能发生作用,立刻满室生春,十分舒服。王有龄吃过晚饭,便跟高升商量正事。
“老爷,我有个主意,你看使得使不得?”高升说道,“明天就是腊八,还有十几天工夫就‘封印’了。”
“啊!”一下提醒了王有龄,“一‘封印’就是一个月,这十几天办不成,在京里过年空等,那耽误的工夫就大了。”
“是啊!打哪儿来说,都是件划不来的事。所以我在想,不如多花几个钱,尽这十几天把事情办妥,赶年里就动身回南。”
“年里就动身?不太急了吗?”
“我是替老爷打算。京里如果没有什么熟人,在店里过年,也不是味儿。再说从大年初一到元宵,到哪儿也得大把花钱,真正划不来。与其这个样,莫如就在路上过年。再有一层,”高升凑近了他说,“老爷最好赶在何大人之前,或者差不多的日子到浙江见黄抚台,何大人的信才管用。”
王有龄恍然大悟,觉得高升的话实在有见识。黄宗汉此人既有刻薄的名声,保不定在椿寿那件案子结束以后,过河拆桥,不买何桂清的账。如果正是何桂清到浙江查案时,有求于人,情形自然不同。总之,宁早勿迟,无论如何不错。
“我听你的话,就这么办。不过,你可有路子呢?”
“路子总有的。明天我就去找。”高升极有把握地说,“包管又便宜又好。”
于是王有龄欣然开了箱子,把旧捐的盐大使“部照”取了出来,接着磨墨伸纸开具“三代”,细陈经历,把文件都预备妥当,一一交代明白,又取二十两银子交给高升,作为应酬花费。
从第二天起,高升开始奔走。起初的消息不大好,不是说时间上没有把握,就是额外需索的费用太高。这样过了三四天,不但王有龄心里焦灼,连高升自己也有些气馁了。
就在放弃希望,打算着在京过年时,事情突然有了转机,吏部有个书办,家里遭了回禄之灾(1),还烧死了一母一子,年近岁逼,逢此家破人亡的惨事,偏偏这书办又因案下狱,雪上加霜,濒临绝境,必须求援于他的同事们。
帮忙无非“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但出钱的不过十两、八两银子,倒是出力的帮忙得大。年下公事特忙,部里从司官到书办,知道各省差官,以及本人来候选捐纳,谋干前程的,都希望提前办理。在京里过年,赔贴盘缠,空耗辰光还不说,有些限期的公事,耽误了还有处分。所以这时是留难需索,择肥而噬的好机会,现在为了帮同事的忙,他们私下定了章程,出了“公价”,凡是想限期办妥的公事,除了照平时的行市纳规费以外,另外看情况加送若干,多下的钱就归那遭祸的书办所得。对外人来说,这比自己去撞木钟,辗转托人,重重剥削要便宜得多。
高升从琉璃厂的笔墨庄里得到了这个消息,又去找熟人打听,果有其事,匆忙回来说与王有龄,就托那个熟人,代为接洽,说定了价钱,一共四百八十两银子,加捐为候补州县,分发浙江。其中三分之二是“正项”,三分之一是“杂费”,打成两张银票,正项自己去缴,杂费托经手人转交。不过五天工夫,就把簇新的一张“部照”和称为“实收”的捐纳交银收据都拿到手了。
这件大事倒办好了,长行回南却颇费周章。急景凋年,车船都不大愿意做此一笔买卖。王有龄便又跟高升商议,大事已妥,随时可走,也不争在这几天,不如过了“破五”再说。高升原是为主人打算,唯命是从,当时便先订好了两辆大车,付了一半车价,约定开年初七、宜于长行的黄道吉日动身。
这时京里除了军机处,大小衙门都已封印。满街都是匆匆忙忙的行人,有的忧容满面,四处告帮过年;有的提着灯笼,星夜讨债。王有龄却是心定神闲,每天由高升领着,到各处去闲逛。他在京里也有些熟人,但一则年节下大家都忙,不便去打搅;二则带的土仪不多,空手登门拜访,于礼不合;三则是他自己觉得现在境况不佳,不如不见,等将来得意了,欢然道故,才有人情酬酢之乐。因此,除了极少的一两家至亲,登门一揖以外,其余同乡亲友那里一概不去。
到了大年三十,会馆里的执事邀去过年,吃完年夜饭,厅上拉开桌子,摇摊的摇摊,推牌九的推牌九,王有龄不好此道,早早回到了西河沿客店。高升是他事先放了他假的,不在客店。伙计替他拨旺了炉火,沏了热茶,枯坐无聊,又弄了酒来喝,无奈“独醉不成欢”,有心摘一朵野花,点缀佳节,想想自己已是“父母官”的身份,怕让高升发觉了瞧不起。“八大胡同”倒是近在咫尺,但“清吟小班”是有名的销金窝,这一年异遇甚多,保不定又逢一段奇缘,那一下,五百年前的风流债还不清,岂不辜负了胡、何二人的盛情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