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遇故知
就在同一天,王有龄到了北通州。他从杭州动身,坐乌篷船到苏州,然后换搭漕船北上,偏偏又逢丰北决口,舍舟换车,却又舍不得多花盘缠,一路托客店代找便车、便船,花费固然省得多,时间却虚掷了,以至于走了几乎半年,才到北通州。
这里是个水陆大码头,仓场侍郎驻扎在此,当地靠漕船、廒仓为生的,不知其数。这时正是南漕云集、漕米入仓的旺季。漕帮与“花户”(1),有各种公务私事接头。漕丁所带的私货,也要运上岸来销售,因此茶坊酒肆、客店浴池,到处都是客满。王有龄雇了个脚夫,挑着一担行李,连投数处客店,找不到下榻之处。
最后到了西关一家“兴发店”,看门口的闲人车马还不多,王有龄心想:这一处差不多了。几次碰壁的经验,让他学了个乖:跟柜上好言商量,反而易于见拒。不如拿出官派来,反倒可以把买卖人唬倒。
于是,他把身上那件马褂扯一扯平,从怀中取出来一副茶晶大墨镜戴上,昂然直入,伙计赶紧迎出来,他不等他开口,先就大模大样地吩咐:“给找一间清静的屋子。”
伙计赔着笑先请教:“你老贵姓?”
“王。”
“喔,想是从南边来?”
“嗯。”王有龄答道,“我上京到吏部公干。”
那伙计对这些候补官儿见得多了,一望便知,现在由他自己口中证实,便改了称呼:“王老爷!”然后踌躇着说:“屋子倒是还有两间,不敢让王老爷住!”
“为什么?”
“知州衙门派人来定下了。有位钦差大人一半天就到,带的人很多,西关这几家客店的空房,全给包了。实在对不起,王老爷再找一家看看。”说着又请了个安,连声道,“王老爷包涵。”
看他这副神情,王有龄不便再说不讲理的话,依然只好软商量:“我已经走了好几家,务必托你想办法,给腾一间屋子。我住一宿,明天一早就走。”
只住一宿,便好说话,伙计答应跟柜上去商量。
柜上最头痛的客人,是漕船上的武官,官儿不大,官架子大,动辄“混账王八蛋”地骂,伙计回句嘴就得挨打,伺候得稍欠周到便要闹事。他们以“千总”、“把总”的职称,给总督、巡抚当“戈什哈”还不够格的官儿,敢于如此蛮横无理,就因为有他们的“帮”在撑腰。漕帮暗中还有组织,异常隐秘,局外的“空子”无从窥其堂奥,所知道的就是极其团结,一声喊“打”,个个伸拳,先砸烂客店再说。至于闹出事来,打官司就打官司,要人要钱,呼叱立办,客店里是无论如何斗不过他们的。所以遇到这样的情形,干脆往官府一推,倒省了多少麻烦。
但王有龄不同,虽然也有些官架子,文质彬彬,不像个不讲理的人。再说,看他也不像习于行旅,相当难缠的“老油子”,因而答应容留,但有一句话要声明在先。
“王老爷!”那伙计说,“有句话说在头里,听说钦差已经出京了,是今天晚上到,还是明天早晨到,可保不定,倘或今天晚上到呢,那就只好委屈您老了。话说回来,也不能让您老没有地方住,不过--嘿嘿,那时候,只好跟我们一起在大炕上挤一挤了。”
“行,行!”疲累不堪的王有龄心满意足,满口应承,“只需有地方睡就行了。”
于是伙计在西跨院给他找了个单间,开发了脚夫,把行李拿到屋内。那伙计叫刘四,伺候了茶水,一面替他解铺盖,一面就跟他搭话,问问来踪去迹。等他洗完脸喝茶休息的时候,拿来一盏油灯,顺便问他晚饭怎么吃。
到了通州就等于到了京城了,王有龄心情颇为悠闲,要了两个碟子,一壶白干,慢慢喝着。正醺醺然在回忆与胡雪岩相处的那一段日子,只见门帘一掀,随即有人问道:“老爷!听个曲儿吧?”
说话的声音倒还脆,王有龄抬眼一看,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擦了一脸的粉,梳得高高的一个“喜鹊尾巴”,叮铃当啷插着些银钗小金铃的。绿袄黑裤,下面穿一双粽子大的绣花红鞋。重新再看到她脸上,皮肤黑一些,那眼睛却顾盼之间,娇韵欲流。王有龄有了五分酒意,醉眼又是灯下,看过去便是十足的美人了。
这北道上的勾当他也领教过几次,便招一招手说:“过来!”
那妇人嫣然一笑,向她身后的老妇摆一摆手,然后一个人走了进来,请个安问道:“老爷贵姓啊?”
“我姓王。”王有龄问她,“你呢?”
“小名儿叫金翠。”
“金翠!嗯,嗯!”他把她从头到脚,又细细端详了一番,点点头表示满意。
“王老爷,就是一个人?”
“对了,一个人。”王有龄又说,“你先出去,回头我找刘四来招呼你。”
于是金翠又飞了个媚眼,用她那有些发腻的声音说道:“多谢王老爷,您老可别忘了,千万叫刘四招呼我啊!”
“不会,不会!”
金翠掀着帘子走了。王有龄依然喝他的酒,于是浅斟低酌,越发慢了。
就这样一面喝,一面等,刘四却老是不露面,反倒又来了些游娼兜搭。因为心有所属,他对那些野草闲花,懒得一顾,且有厌烦之感,便亲自走出屋去,大声喊道:“刘四,刘四!”
刘四还在前院,听得呼唤,赶紧奔了来伺候,他只当王有龄催促饭食,所以一进来先道歉,说今天旅客特别多,厨下忙不过来,建议王有龄再来四两白干:“您老慢慢喝着。”他诡秘地笑道,“回头我替您老找个乐子。”
“什么乐子?”王有龄明知故问地。
“这会儿还早,您老别忙。等二更过后,没有人来,这间屋就归您老住了。我找个人来,包管您老称心如意。”刘四又说,“我找的这个人,是她们这一行的顶儿、尖儿,名叫金翠。”
王有龄笑了,“再拿酒来!”他大声吩咐。
喝酒喝到二更天,吃了两张饼,刘四收拾残肴,又沏上一壶茶来,接着便听见帘钩一响,金翠不期而至了。
“好好伺候!”刘四向她叮嘱了这一句,退身出去,顺手把房门带上。
金翠便斟了一碗茶,还解下衣襟上的一块粉红手绢,擦一擦碗口的茶渍,才双手捧到王有龄面前。
虽是北地胭脂,举止倒还温柔文静,王有龄越发有好感,拉着她的手问道:“你今年多大?”
金翠略有些忸怩地笑着:“问这个干吗?”
“怎么有忌讳?”
“倒不是有忌讳。”金翠答道,“说了实话,怕您老嫌我,不说实话,我又不肯骗你。”
“我嫌你什么?”王有龄很认真地说,“我不嫌!”
金翠那双灵活的眼珠,在他脸上绕了一下,低下头去,把眼帘垂了下来,只见长长的睫毛不住跳动。这未免有情的神态,足慰一路星霜,王有龄决定明天再在这里住一天。
一夜缱绻,加以旅途辛劳,他第二天睡得十分酣适。中间醒了一次,从枕头下掏出一个银壳表来看了看,将近午时,虽已不早,但有心与金翠再续前缘,便无须亟亟,翻个身依旧蒙头大睡。这一睡睡不多时,为窗外的争吵声所惊醒,听出一个是刘四,正低声下气地在赔罪,说原知屋子早已定下,不能更赁与别的旅客,“不过,这位王老爷连找了几家都不行,看样子还带着病,出门哪里不行方便?总爷,你别生气,请稍坐一坐,喝碗茶,我马上给你腾。”
王有龄一听,原来是为了自己占了别人的屋子,这不好让刘四为难,急忙一翻身坐了起来,披衣下床。
他一面拔闩开门,一面向外大声招呼:“刘四,你不必跟客人争执,我让就是了。”
等开出门来,只见院子里与刘四站在一起的那个人,约有五十上下年纪,穿着簇新灰布面的老羊皮的袍子,头上戴着小帽,脚下却穿一双“抓地虎”的快靴,一下子倒认不准他的身份。
“王老爷,对不起,对不起!”刘四指着那人说,“这位是钦差大人身边的杨二爷。您老这间屋子,就分派给杨二爷住。我另外想办法替您找,您老委屈,请收拾行李吧!”
“喔!”王有龄向那姓杨的点点头,作为招呼,又说,“你是正主儿,请进来坐吧!”
“不要紧,不要紧。”姓杨的也很客气了,“王老爷你慢慢儿来!”
开出口来是云南乡音。喉音特重的云南话,本就能予人以纯挚的感觉,王有龄又从小在云南住过,所以入耳更觉亲切,随即含笑问道:“你家哪里,昆明?”
他这一句也是云南话,字虽咬得不太准,韵味却足。姓杨的顿有他乡遇故知的惊喜:“王老爷,你家也是云南人?”
“我生在云南。也攀得上是乡亲。”
“那好得很。”姓杨的大声说道,“王老爷,你老不要麻烦了。你还住在这里好了。”
“这怎么好意思。来,来,请进来坐。”
“是!”姓杨的很诚恳地答道,“自己人说老实话,我还有点事要去办,顺便再找间屋子住。事情办完了我再来,叙叙乡情。很快,要不了一个时辰。”
“好,好!我等你。”
两人连连拱手,互道“回见”。王有龄回到屋里坐下来,定定神回想,觉得这番遭遇十分可喜,除了客中的人情温暖以外,他另有一番打算--钦差的跟班,京里情形自然很熟。此番到吏部打点,正愁着两眼漆黑,不知门径,现在找到个人可以指点,岂不甚妙?
一想到此,精神抖擞,刚站起身要喊人,只见刘四领着小伙计,把脸水热茶都已捧了来了,他笑嘻嘻地说:“王老爷,您老的运气真不坏,这一趟上京,一定万事如意。”
“好说,好说!”王有龄十分高兴,“刘四,回头杨二爷要看看我,我想留他便饭,你给提调一下子,不必太讲究,可也别太寒酸!”
“我知道!您老放心。全交给我了,包管您又便宜,又中吃。”
过不到一个时辰,姓杨的果然应约而至,手里拎着一包东西。王有龄从窗户里远远望见,顿被提醒,赶紧开箱子随便抓了些土产,放在桌上,然后掀帘子出去。
“公干完了?”他问。
“嗳!”姓杨的答道,“交给他们办去了。”
进屋坐定,彼此重新请教姓名,姓杨的叫杨承福。王有龄管他叫“杨二哥”,他十分高兴,接着便把带来的一个包裹解开。
王有龄机警,抢先把自己预备下的礼物取了来,是一盒两把水磨竹骨的折扇,杭州城内名闻遐迩的“舒莲记”所制,一大包“宓大昌”的皮丝烟,这个字号,也是北方官宦人家连深闺内都知道的。
“杨二哥,不腆之仪,也算是个见面礼儿!”王有龄笑道,“不过,冬天送扇子,好像不大合时宜。”
“老弟台!”杨承福一把接着他的手,不让他把东西放下来,“你听我说一句,是一句自己弟兄的老实话,你可不能生我的气。”
“那叫什么话?杨二哥你尽管说。”
“你这些土仪,我也知道,名为‘四杭’,不过,你送给我是糟蹋了!水烟,我装给我们大人吃,自己吃旱烟;扇子,你哪里看见过像我这种人,弄把折扇在手里摇啊摇的,冒充大人先生?你留着,到京里送别人,也是一份人情。再说一句你听。”杨承福似乎有些碍口,但停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我跟我们大人到了南边,这些东西有的是。老弟台,凡事总要有个打算,你到北方来,没有南边的东西送人。我往南边走,你又拿那里的东西送我,你想,这是什么算盘?”
话中带些做兄长开导的意味,王有龄再要客气,便似见外。“这一说,变成我假客气了!”他说。
“本来不用客气。”
杨承福一面说,一面已把他的包裹解了开来。他不收王有龄的礼,自己有所馈赠却有一番说辞--他送的是家备的良药,紫金锭、诸葛行军散,还有种金色而形状像耗子屎似的东西,即名为“老鼠屎”,这些药与众不同,出自大内“御药房”特制,选料名贵,为市面上所买不到。而他家“大人”因为太监来打秋风,送得很多,特意包了些来相送,惠而不费,备而不用,王有龄将来回南,拿这送人,最妙不过。
这是体贴诚恳的老实话,王有龄相当感动。等刘四送来四个凉碟,一个火锅,杨承福便老实叨扰了他的。新知把酒,互道行踪。
做主人的觉得初次见面,虽有一见如故之感,但请托帮忙的话,在此时来说,还是交浅言深,所以除了直陈此次北上,想加捐个“州县班子”以外,对于家世不肯多谈。
那杨承福听说他是个捐班的盐大使,大小是个官儿,自己的身份便觉不配,略有些忸怩地说:“这一说,我太放肆了!”
“怎样?”
“实不相瞒,我不过是个‘底下人’,哪里能跟你兄弟相称!”
“笑话!”王有龄说,“我没有这些世俗之见。”
杨承福把杯沉吟,似乎有些不知何以自处,也像是别有心事在盘算,过了好半晌,突然放下杯子说:“这样,我替你出个主意。我先问你,你这趟带着多少钱?”
这话问得突兀,王有龄记起“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行旅格言,有些踌躇,既而自责,别人如此诚恳,自己怎么反倒起了小人之心?所以老实答道:“不到五百两银子。”
杨承福点点头:“加捐个‘州县班子’,勉强也够了。不过要想缺分好,还得另想办法。”
“原要求杨二哥照应。”
“不敢当,不敢当。”杨承福接谈正文,“捐班的名堂极多,不是内行哪里弄得清楚?吏部‘文选司’的那些书办,吃人不吐骨头,你可曾先打听过?”
“上京之前,在杭州也请教过内行,我想另外捐个‘本班尽先’的‘花样’,得缺可以快些。”
“这个‘花样’的价钱不轻。”当然,多少候补州县,“辕门听鼓”,吃尽当光,等到须眉皆白还未署过一任实缺的也多的是。王有龄以正八品的盐大使,加捐为正七品的知县,一到省遇有县缺,尽先补用,这样如意的算盘,代价自然不会低。杨承福便替他打算,“不必这么办。你要晓得,做官总以寻靠山最要紧,哪怕你在吏部花足了钱,是‘本班尽先’的花样,一到省里,如果没有人替你讲话,有缺出来,照样轮不到你。”
“咦?”王有龄倒奇怪了,“难道藩台可以不顾部定的章程?”
“章程是一回事,实际上又是一回事,藩台可以寻个说法,把你刷掉,譬如说,有个县的县官出缺了,他可以说,该县文风素盛,不是学问优长的科甲出身,不能胜任,这样就把捐班打下来了。倒过来也是一样,说该县地要事繁,非谙于吏治的干才不可,这意思就是说,科甲出身的,总不免书呆子的味道。你想想看,是这话不是?”
王有龄把他的话细细体味了一遍,恍然有悟,欣然敬一杯酒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所以我劝你不必加捐‘本班尽先’,一样也可以得好缺。”
世上有这样的妙事!王有龄离座而起,一揖到地:“杨二哥,小弟的前程,都在你身上了。若有寸进,不敢相忘。”
“好说,好说!”杨承福急忙跳起身来,拉住了他的手,“你请坐。听我告诉你。”
杨承福为王有龄谋,与其花大价钱捐“本班尽先”,不如省些捐个“指省分发”--州县分发省分,抽签决定,各凭运气,“指省分发”便可有所趋避,杨承福要他报捐时指明分发江苏。
“我们大人是江苏学政,身份与江苏巡抚、江宁将军并行,连两江总督也要买账。你分发到了江苏,我替你跟我们大人说一说,巡抚或者藩台那里关照一声,不出三个月,包你‘挂牌’署缺,缺分好坏就要看你自己的运气了。”
这真是天外飞来奇遇!王有龄笑得合不拢口,却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在想,他家“大人”不知叫什么名字,想问出口来,又觉不妥。说了半天,连江苏学政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岂非笑话。
杨承福还怕他不相信,特别又加了一句:“我们大人最肯照应同乡,你算半个云南人,再有我从中说话,事情一定成功。”
酒到微醺,谈兴愈豪,杨承福虽是“底下人”的身份,却不是那干粗活的杂役,一样知书识字,能替主人招待宾客,接头公事,所以对京里官场的动态十分熟悉。但是他的朋友都是些粗人,不是他谈论的对手,此刻遇见王有龄,谈科甲、谈功名、谈那些大官的出身交游,他不但懂,而且听得津津有味,这使得杨承福非常痛快,越觉得酒逢知己,人生难得。
“我们大人的人缘最好。在同年当中,年纪轻,有才气,人又漂亮,所以同年都肯照应他。‘散馆’(1)以后,不过十年的功夫,就当到侍郎。如果不是四年前老太爷故世,丁忧(2)闲了两年多,现在一定升尚书了。”
听到“散馆”两个字,便知是个翰林,王有龄问道:“你家大人是哪一科?”
“道光十五年乙未。这一榜是‘龙虎榜’,现在顶顶红了。”杨承福兴高采烈地说,“我家大人是二甲四十九名,点了翰林。第五十名就是大军机彭大人,他不曾点翰林,不过官运是他顶好,现在红得很,军机处里一把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