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生戒心的胡雪岩,不敢再说笑话去招惹她,依然用极关切的神色问道:“到底为啥?吓我一大跳。有什么不如意,或者我说错了什么话,尽管说啊!”
“没有事!”她收敛了笑容,揩揩眼泪,恢复了神态。
由于这个小小的波折,胡雪岩变得沉默了,但却一直窥伺着她的眼波,深怕一个接应不到,又惹她不满。
“时候不早了。”船舱外有声音,是阿珠的娘在催促,她没有进舱,而阿珠却深怕她有所发觉,赶紧向胡雪岩递个眼色,意思是不要说出她曾哭过。
“干娘!”胡雪岩一面向阿珠点头,一面迎了出去,“进来坐!”
她没有不进来的道理,坐定了问道:“胡老爷到湖州去过没有?”
“胡老爷”三个字听来刺耳,他不假思索地答道:“干娘,叫我雪岩好了。”
这句话碰在阿珠心坎上便是一震!就这句话中,名分已定,她像吃了颗定心丸,通体舒泰,笑吟吟地望着她母亲,要看她如何回答。
阿珠的娘依然谦虚,“不敢当!”她也是眉开眼笑地,“我还是--”
“还是”如何呢?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持何态度。阿珠的警觉特高,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脱口说道:“还是叫雪岩!”话一出口,发觉过于率真,便又补了一句:“恭敬不如从命!”
亏她想得出这样一句成语,虽用得不很恰当,也算一个很有力的理由,阿珠的娘便说:“这话也是,我就放肆了。”
口说“放肆”,依然不直喊出来,阿珠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敲钉转脚,把事情做牢靠些,“娘!”她说,“那么你叫一声看!”
这反像有些捉弄人似的,阿珠的娘微感窘迫,白了她一眼说:“要你来瞎起劲!”
这母女俩微妙的神态,胡雪岩看得十分清楚,心里觉得好笑,自己的话是说得冒失了些,但悔亦无用,事到如今,索性讨阿珠一个欢心。于是在脸上堆足了笑容说道:“干娘,大家同一家人一样,你早就该叫我的名字了。阿珠,是不是?”
这一下轮到阿珠受窘了,红着脸说:“我不晓得!我同我娘的事,不要来问我。”
为了替女儿解围,阿珠的娘终于叫了声:“雪岩!你说得不错,大家同一家人一样,以后全要靠你照应。”
“那自然。”胡雪岩有心要看阿珠的羞态,便又转脸问了句,“阿珠,我们是不是一家人?”
“我不晓得!”阿珠又羞又喜,也还有些恼,恼他促狭,故意叫人下不得台。
因为如此,她便赌气不肯跟胡雪岩在一起,但他的念头比她更快,刚一转身,便被喊住:“阿珠,不要走!我有话谈。”
“我困了。有话明天再说。”她这样回答,而脚步却停在原处。
“我说个笑话,保管你不困。”
“睡也还早。”她娘也说,“你就再坐一坐。”
这一下阿珠便又回身坐了下来,看胡雪岩却不像是说笑话的神情,果然,他拍拍她的手背,作了个示意“稍安毋躁”的姿势,转脸向他“干娘”说道:“我刚刚在跟阿珠谈,一样开丝行,为啥丝客人非要跟你们打交道不可?其中有许多道理。”
“是啊!”提到这一层,阿珠的娘大感兴趣,眼睛都发亮了,“我要听听这些道理看。”
“叫阿珠讲给你听。”
阿珠的兴趣也来了,细细讲了一遍,胡雪岩又加以补充,把阿珠的娘听得津津有味,她自然也有许多连胡雪岩都未想到的意见。
“雪岩,不是我说,你实在是能干!”她停了一下,看一看女儿,终于毅然决然地说了句:“总算是阿珠的命好,将来一定有福享!”
当面锣、对面鼓地说了出来,把阿珠羞得耳根子都红了,偏偏胡雪岩又似笑非笑地直盯着她看,不但看,还来摸她的手,这一下把她窘得坐不住了。
“哪个要享他的福!”她霍地站了起来,扭身就走,把条长辫子甩得几乎飞到胡雪岩脸上。
“你到底要不要享我的福?”胡雪岩摸着她的脸,用低得仅仅只有他自己和阿珠才听得见的声音问。
阿珠的脸就伏在他的胸脯上,但是,她听见的是自己的心跳,而且自己觉察到脸上在发烧,幸好灯大如豆,不畏人见,所以能够从从容容地说话。
“我自然要!”她说,“你的福我不享,哪个来享?”
“那好。总有福让你享就是了。”
“我倒要问你了,”她把脸仰起来说,“我娘怎么跟你说的?”
“什么事怎么说?”
“你还要问?”
“当然要问。”胡雪岩振振有词地说,“事情太多,我晓得你指的是哪一桩?”
“你顶会‘装佯’!”阿珠恨声说道,“恨不得咬你一口。”
“我‘装佯’,你吹牛!”胡雪岩笑道,“你敢咬,我就服了你。”
“你真当我不敢?”她比齐了四颗细小平整的门牙,轻轻咬住了他的耳垂,然后一点一点地劲道加上去,终于把胡雪岩咬得喊出声来才松口。
“你服不服?”她问。
“你要说怕不怕?”胡雪岩一把将她抱得紧紧的。
在他看来,“时机”已经成熟。一只手抱住她的上半身,另一只手更不规矩。阿珠不辨心里是何滋味,也不知道如何才是最好的应付,只抓着他那只“不规矩”的手,似告饶、似呵斥地连声轻喊:“不要,不要!”
为了阻止她的噜苏,胡雪岩嘴找着嘴,让她无法说话,但那只不规矩的手毫无进展。阿珠的那条裤带,后面一半缝在裤腰上,前面两端打成死结,带头塞入裤腰,而那条裤带勒得极紧,切入肉里,连根手指都插不进去。
这不是可以用强的事,胡雪岩见机而作,把手缩了回来,恨声说道:“恨不得有把剪刀!”
见他这样,她不但把心定了下来,而且颇为得意,吃吃笑道:“早知你不安好心!果然让我料中了。”
“我就不懂,”胡雪岩说,“勒得这样子紧,你自己怎么解开呢?”
“我当然有我的办法。”
“说说看!”
“我把肚皮一吸,找着带头,”她捧着胡雪岩的双手做手势,“这么一绕,再这么一绕,跟着一抽就解开了。”
“我倒不信。”胡雪岩说,“你的腰细,带子勒得又紧,肚皮哪里还有地方可缩?”
阿珠刚想试给他看,转念省悟,撇着嘴说:“你一肚皮的诡计,我才不上你的当!”
胡雪岩骗不了她,也就一笑而罢,“我又要问你,”他说,“这是谁教你的?”
“一个跑马卖解的姑娘,山东人,长得很漂亮。有一次他们坐我家的船,她跟我一起睡,晚上没事谈闲天,她跟我说,江湖上什么坏人都有,全靠自己当心。她穿的裤子就是这样子,我照样做了两条穿。”
“你有没有跟她学打拳?”
“没有。”阿珠说,“她倒要教我,我想船上一点点大,也不是学打拳的地方,没有跟她学。”
“她要教你什么拳?”
“叫什么‘擒拿手’。如果哪个男的想在我身上起坏心思,就可以要他的好看。”
“还好,还好!”胡雪岩拍拍胸口说,“亏得没有跟她学,不然我跟你在一起,就时时刻刻要当心了。”
“你看得我那么凶?”阿珠半真半假地问。
“你自己说呢?”
阿珠不响,心里有些不安,她一直有这样一个感觉,胡雪岩把她看成一个很难惹的人。有了这样的存心,将来感情会受影响。然而她无法解释,最好的解释是顺从他的意思。因而心里又想,反正迟早有那么一天,又何必争此一刻?心思一活动,态度便不同了,靠紧了胡雪岩,口中发出“嗯,嗯”的腻声,而且觉得自己真有些透不过气来,必得他搂紧了,一颗心才比较有着落。
胡雪岩也是心热如火,但他的头脑却很冷静,这时有两种想法,第一是要考一考自己,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倒要看看自己闯不闯得过这一关?第二是有意要叫阿珠受一番顿挫,也不是杀杀她的威风,是要让她知道自己也是个规规矩矩的君子,什么“发乎情,止乎礼”,自己照样也做得到。
于是他摸着她的脸说:“好烫!”
这就像十分春色尽落入他眼中一样,阿珠把脸避了开去,但身子却靠得更紧了。
于是他又摸着她的胸说:“心跳得好厉害!”
阿珠有点不大服帖,她不相信这样昏灯淡月之夜,男贪女爱之时,他的心会不跳,因而也伸手按在他胸前,针锋相对地说:“你的心不也在跳?”
“我是碰到你这地方才心跳的。”他轻声笑着,把手挪动了一下,盈盈一握,滑腻非凡。
“快放手!我怕痒。”语气中带着告饶的意味。
再要捉弄她,便迹近残忍了,他放开了手说:“阿珠,倒碗茶我喝。”
“茶凉了。”
“就是凉的好。”
阿珠一骨碌下床,背着他捻亮了灯,纽好了那件对襟的绸衫,从茶壶里倒出一碗凉透了的龙井茶,自己先大大地喝了一口,沁人脾胃,顿觉心地清凉,摸一摸自己发烫的脸,想到刚才与胡雪岩缠在一起的光景,又惭愧,又安慰,但是再不敢转过脸去看床上的那个人。
“怎么回事?”胡雪岩催促着。
想了想,她倒好了茶,顺手又把那盏“美孚”油灯,捻得豆大一点,然后才转身把茶捧了给胡雪岩。
他翻身坐了起来,接住茶碗也拉住了手问:“心还跳不跳?”
阿珠很大方,也很有把握地答道:“你再用手试试看!”
“不能再摸了。”胡雪岩笑道,“一摸,你的心不跳,我的心又要跳了。”
“原来你也有不敢的时候。”阿珠用讥嘲的声音说,“我只当你天不怕地不怕,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
“这会儿有得你说嘴了!”胡雪岩又笑,笑停了说,“既然不做坏事,何苦把灯弄得这样暗?去捻亮了,我们好好儿说说话。”
她怕捻亮了灯为他看出脸上的窘态,便说:“行得正,坐得正,怕什么!”
“还有一正:睡得正!”
“当然罗。”阿珠很骄傲地说,“不到日子,你再也休想。”
“日子?”胡雪岩故意装作不解,“什么日子?”
他装得很像,倒弄得阿珠迷迷糊糊,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懂,还是有意“装佯”。
“你不晓得拉倒!”她有些气了,“再没有见过像你这样难弄的人,一会真,一会假,从不把真心给人看!”
这话说得很重,胡雪岩不能再出以嬉皮笑脸的态度,然而他亦不愿接受阿珠的指责,“你自己太傻!”他用反驳的语气说,“我的真心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你要晓得,跟你在一起,为的就是寻快活,难道要像伺候大官儿,或者谈生意一样,一本正经,半句笑话都说不得?那样子不要说是我,只怕你也会觉得好生无趣。”
阿珠受了一顿排揎,反倒服帖了,咬着嘴唇把胡雪岩的话,一句一句想过去,心里觉得很舒坦,同时也领悟出一个诀窍,反正胡雪岩喜欢“装佯”,自己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也跟他装就是了。
“好了,我晓得你的脾气了。”她又笑道,“反正我也不怕你骗我,我的脾气你也晓得,好说话就好说话,不好说话,看我的手段,你当心点好了。”
胡雪岩笑笑不答。对付女人和对付顾客一样,他宁愿遇到一个厉害而讲理的,不愿与看来老实无用而有时无理可喻的人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