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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胡雪岩钱庄开张,向心腹亲授“官商之道”(2)

刘庆生也很机警,发觉他的语气和态度是一面镜子,照见自己不免有些飞扬浮躁,所以惭愧地笑了一下,坐下来把个手巾包放下,抹一抹汗,才从容开口。

“我见着了麟藩台,十分客气。事情已经办妥了,由麟藩台的大少爷出的借据,周委员的中保。”说着他把借据递了给胡雪岩。

“我不必看!”胡雪岩摆一摆手说,“麟藩台可有什么话?”

“他说很见阜康的情。又说,有两件事已经交代周委员了,这两件事,实在是意外之喜。”

说着,刘庆生的神色又兴奋了。这也难怪他,实在是可以令人鼓舞的好消息。据周委员告诉刘庆生,钱业公所承销官票,已禀复到藩台衙门,其中对阜康踊跃认销,特加表扬。麟藩台因为公事圆满,相当高兴,又因为阜康的关系不同,决定报部,奏请褒奖,刘庆生认为这在同业中是很有面子的事。

“这是你的功劳。”胡雪岩说,“将来褒奖又不止面子好看,生意上亦大有关系。因为这一来,连部里都晓得阜康的招牌,京里的票号对我们就会另眼相看,以后有大宗公款汇划,就吃得开了。”

这又是深一层的看法,刘庆生记了在心里,接着又说第二件事。

“这件事对我们眼前的生意,大有帮助。”刘庆生忽然扯开话题问道,“胡先生,我先要请教你,什么叫‘协饷’?”

这个名称刚行了不久,胡雪岩听王有龄和杨用之谈过,可以为刘庆生作很详细的解释:“户部的岁入有限,一年应该收四千万,实际上收不到三千万,军饷不过维持正常额数,现在一打长毛,招兵募勇,平空加了十几万兵,这笔军费哪里来?照明朝的办法,凡遇到这种情形,都是在钱粮上按亩‘加派’。大清朝是‘永不加赋’的,那就只有不打仗、市面比较平定的省份多出些力,想办法帮助军饷,就称为‘协饷’。协饷不解部,直接解到各大营粮台。”

“这就对了。”刘庆生说,“浙江解‘江南大营’的协饷,麟藩台已经吩咐,尽量交阜康来汇。”

“那太好了!”这一下连胡雪岩都不由得喜形于色,“我正在筹划,怎么样把生意做到上海和江苏去,现在天从人愿,妙极,妙极!”

“不过胡先生,这一来,湖州你一时不能去了,这方面我还没有做过,要请你自己出马。”“好的。等我来料理,我也要请张胖子帮忙,才能把这件事办通。”他说,“第一步先要打听江南大营的粮台是驻扎在苏州,还是哪里?”

当时站起身来就想到盐桥信和,转念一想,这么件大事,究竟还只是凭刘庆生的一句话,到底款数多少,汇费如何,暗底下还有没有别的花样?都还一无所知,此时便无从谈起。至少要等跟周委员见了面,把生意敲定了再去求教同行,万一不成,落个话柄在外面,对阜康的信誉大有影响。

于是他定定心坐了下来,“湖州是一定要晚几天才能走了。”他说,“事情是件好事,不过要慎重,心急不得。而且像这样的事,一定会遭同行的妒,所以说话也要小心。”

这是告诫刘庆生,不可得意忘形。对刘庆生来说,恰是一大警惕,从开业以来,事事顺利,刘庆生的态度,不知不觉间,总有些趾高气扬的模样。这时听得胡雪岩的提醒,自己平心静气想一想,不由得脸上发热,敛眉低眼,很诚恳地答道:“胡先生说得是。”

看他这样的神态,胡雪岩非常满意,“庆生!”他也有些激动,拍着他的肩说,“我们的事业还早得很呢!刚刚才开头,眼前这点点算不了什么。我就愁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够用,有个好帮手,你看我将来搞出什么样一番市面,我的市面要摆到京里,摆到外国,人家办不到的我办得到,才算本事。你好好做,有我一定有你!”

意外之财

胡雪岩不但觉得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够用,而且幻想着最好分身有术,眼前就有两处地方都需要他即时亲自去一趟,才能铺排得开。

一处当然是湖州,不但老张开丝行要他实地去看了,作个决定,而且王有龄专人送了信来,“上忙”征起的钱粮,到底是交汇,还是使个手法就地运用?因为王有龄奉了委札,要到浙皖交界之处去视察防务,不能久待,要他赶紧到湖州会面。

一处是上海。他已经跟周委员见过面,据说,浙江的协饷,原是解缴现银,但以江南大营围金陵,江北大营围扬州,水陆两路都怕不安靖,所以最近跟江南大营的粮台商议决定,或者汇解上海,或者汇解苏州,视需要随时通知。江南大营的粮台,现在派了委员驻上海,要求由浙江承汇的钱庄,有个负责人跟他去协商细节。这件事刘庆生办不了,就算办得了,一个到湖州,一个到上海,杭州本店没人照料也不行。

筹思了好一会,胡雪岩叹口气对刘庆生说:“人手不够是顶苦恼的事。从今天起,你也要留意,多找好帮手。像现在这样,好比有饭吃不下,你想可惜不可惜?”

“吃不下怎么办?”

“那还有什么办法,只好请人来帮着吃。江南大营的协饷--”胡雪岩沉吟了一下问道,“大源老孙为人如何?”

刘庆生懂得他的意思,“孙先生人是再规矩扎实都没有。不过,”他说,“阜康跟信和的关系不同,胡先生,你为何不分给信和来做?”

“你不是想跟大源做联号吗?这道理很容易明白,要想市面做得大,自然要把关系拉得广。”胡雪岩说,“下次如果有别样要联手的生意,我们另外再找一家。这样子下去,同行都跟阜康的利害相关,你想想看,我们的力量,会大到怎么样一个地步?”

胡雪岩最善于借助于他人的力量,但他总是在两利的条件下谈合作,所以他人亦乐为所用。大源的孙德庆就是如此,对于阜康愿意与他合做承汇江南大营协饷的生意,十分感激,而让他出面到上海去接头,更觉得是胡雪岩给他面子,因而死心塌地支持阜康,自动表示把那一万二千两银子的“堆花”,改为同业长期放款。于是阜康放给麟桂的那笔款子,一半有了着落。另一半是得到了一笔意想不到的存款--就在胡雪岩动身到湖州的前一天,傍晚时分来了一名军官,手里提着一个很沉重的麻袋,指名要看“胡老板”。

“请坐,请坐!”刘庆生亲自招待,奉茶敬烟,“敝东因为要到湖州,已经上船了。有话跟我说,也是一样。”

“不!我一定要当面跟胡老板说。能不能请他回来一趟,或者我到船上去看他。”

既然如此,没有不让他去看胡雪岩的道理,事实上胡雪岩也还不曾上船,是刘庆生的托词,这时候便说:“那么,我去把敝东请了来。请问贵姓?”

那人把姓名官衔一起报了出来:“我叫罗尚德,钱塘水师营十营千总。”

“好!罗老爷请坐一坐,我马上派人去请。”

等把胡雪岩从家里找了来,动问来意,罗尚德把麻袋解开,只见里面是一堆银子,有元宝,有圆丝,还有碎银子,土花斑斓,仿佛是刚从泥土里掘出来的。

胡雪岩不解,他是不是要换成整锭的新元宝?那得去请教“炉房”才行。

正在这样疑惑,罗尚德又从贴肉口袋里取出来一叠银票,放在胡雪岩面前。

“银票是八千两。”他说,“银子回头照秤,大概有三千多两。胡老板,我要存在你这里,利息给不给无所谓。”

“噢!”胡雪岩越发奇怪,看不出一个几两银子月饷的绿营军官,会有上万银子的积蓄。他们的钱来得不容易,出息不好少他的,所以这样答道:“罗老爷,承蒙你看得起小号,我们照市行息,不过先要请问,存款的期限是长是短?”

“就是这期限难说。”罗尚德紧皱着他那双浓密的眉毛,一只大手不断摸着络腮胡子,仿佛遇到了极大的难题。

“这样吧,是活期。”胡雪岩谈生意,一向派头很大,“不论什么时候,罗老爷要用,就拿折子来取好了。”

“折子倒不要了。我相信你!”

事情愈出愈奇,胡雪岩不能不问了:“罗老爷,我要请教,你怎么能存一万多银子,连个存折都不要?”

“要跟不要都一样。胡老板,我晓得你的为人,抚台衙门的刘二爷,是我同乡,我听他谈过你。不过你不必跟他提起我的存款。”

听他这几句话,胡雪岩立即便有两个感想:一个感想是,罗尚德对素昧平生的他,信任的程度,比相交有年的小同乡还来得深;一个感想是以罗尚德的身份、态度和这种异乎寻常的行为,这可能不是一笔生意,而是一种麻烦。

他是不怕麻烦的,只觉得罗尚德的对他信任,便是阜康信誉良好的明证,因而对其人其事,都颇感兴趣。看看天色不早,原该招待顾客,于是用很亲切随便的语气说道:“罗老爷,看样子你也喜欢‘摆一碗’,我们一面吃酒一面谈,好不好?”

这个提议,正投其所好,“要得!”罗尚德是四川人,很爽快地答应,“我不会假客气,叨扰你!酒要高粱,菜不在乎,多给我辣子,越辣越好。”

“对路了!”胡雪岩笑道,“我有两瓶辣油,辣得喉咙会冒烟,实在进不了,今天遇见识家了。”说着,便喊小徒弟到“皇饭儿”去叫菜,酒是现成有的,黄白俱全,整坛摆在饭厅里,再有一样“辣子”,他告诉小徒弟说:“阿毛!你到我家里跟胡太太说,有人送的两瓶平望辣油,找出来交给你。”

等小徒弟一走,胡雪岩照规矩行事,把刘庆生请来,先招呼两名伙计,用天平秤称麻袋里的银子,当着罗尚德的面点清楚,连银票两共一万一千两挂零,胡雪岩建议,存个整数,零头由罗尚德带回,他同意了。

银票收拾清楚,酒菜已经送到,拉开桌子,连刘庆生一共三个人小酌,不一会阿毛把两瓶辣油取了来。这种辣油是吴江附近一个平望镇的特产,能够制得把红辣椒溶化在菜油中,其辣无比,胡雪岩和刘庆生都不敢领教,罗尚德却是得其所哉,大喊“过瘾”不止。

“胡老板,”罗尚德开始谈他自己,“你一定没有遇到过我这样的主顾,说实话,我自己也觉得我这样做法,不免叫人起疑。”

“不是叫人起疑心。”胡雪岩纠正他的说法,“叫人觉得必有一番道理在内。”

“对了,就是有一番道理在内。”

据罗尚德自己说,他是四川巴县人,家境相当不坏,但从小不务正业,嫖赌吃着,无所不好,是个十足的败家子,因而把高堂父母气得双双亡故。

他从小订过一门亲,岳家也是当地乡绅,看见罗尚德不成材,虽未提出退婚的要求,却是一直不提婚期。罗尚德对于娶亲倒不放在心上,没有赌本,才是最伤脑筋的事,不时向岳家伸手告贷。最后一次,他那未来的岳父,托媒人来说,罗尚德前后用过岳家一万五千银子,这笔账可以不算,如果罗尚德肯把女家的庚帖退还,他另外再送一千银子,不过希望他到外县去谋生,否则会在家乡沦为乞丐,替他死去的父母丢脸。

这对罗尚德是个刻骨铭心的刺激,当时就当着媒人的面,撕碎了女家的庚帖,并且发誓:做牛做马,也要把那一万五千银子的债务了清!

“‘败子回头金不换’!”胡雪岩举杯相敬,“罗老爷,一个人就怕不发奋。”

“是啊!”罗尚德大口喝着酒说,“第二天我就离了重庆府,搭了条便船出川。在船上心想,大话是说出去了,哪里去找这一万五千两银子?到了汉口有人就说,不如去投军,打了胜仗有赏号,若能图个出身,当上了官儿,就有空缺好吃。我心想反正是卖命了,这条命要卖得值,投军最好。正好那时候林大人招兵--”

林大人是指林则徐。道光二十年五月,英国军队集中澳门,计划进攻广州。两广总督林则徐大治军备,在虎门设防,两岸列炮二百余门,并有六十艘战船,同时招募新兵五千,罗尚德就是这样辗转投身水师的。

但是在广东他并没有打仗,因为林则徐备战的声势甚壮,英军不敢轻犯,以二十六艘战舰,改道攻定海,分路内犯,浙江巡抚和提督束手无策。朝命两江总督伊里布为钦差大臣,赴浙江视师,福建提督余步云驰援,在广东的新募水师,亦有一部分调到了浙江。

“我就是这么到了杭州的。”罗尚德说,“运气还不坏,十三年工夫,巴结上了一个六品官儿,也积蓄了上万银子。胡老板,我跟你说老实话,这些银子有来得艰难的,也有来得容易的。”

来得艰难是省吃俭用,一文钱一文钱地累积;来得容易是吃空缺,分贼赃,不然积蓄不来一万一千银子。

绿营军官,暮气沉沉,无不是没有钱找钱,有了钱花钱,只有罗尚德别具一格,有钱就埋在地下,或者换成银票藏在身上,不嫖不赌不借给人。有人劝他合伙做贩私盐之类的生意,可以赚大钱,他亦不为所动,因此,在同事之中,他被目为怪物。

“他们说他们的,我打我自己的主意。我在打算,再有三年工夫,一万五千银子大概可以凑满了,那时候我就要回川去了。”

“到那一天可就扬眉吐气了!”胡雪岩颇为感动,心里在想,有机会可以帮他挣几文。但转念又想,此人抱定宗旨不做生意,自己的一番好意,说出口来碰个钉子可犯不上,因而欲言又止。

“不过胡老板,现在怕不行了。”

“怎么呢?”

“上头有命令下来,我们那一营要调到江苏去打长毛。”罗尚德的神情显得抑郁,“不是我说句泄气的话,绿营兵打土匪都打不了,打长毛怎么行?这一去实在不太妙,我得打算打算。”

“喔!”胡雪岩很注意地问,“怎么个打算?”

“还不是这一万一千多银子?我在这里无亲无眷,抚台衙门的刘二爷,人倒也还不错,可是我不能托他,他是跟着黄大人走的,万一黄大人调到偏远省份,譬如说贵州巡抚,四川总督,或者到京里去做官,刘二爷自然跟了去。那时候,几千里路,我怎么去找他?”

“这也说得是。阜康是开在杭州不会动的,罗老爷随时可以来提款。”

“一点不错!”罗尚德很舒畅地喝了一大口酒,“这一下,胡老板你懂我的意思了。”

“我懂,我懂!”胡雪岩心里盘算了一会,接下来说,“罗老爷,承蒙你看得起阜康,当我一个朋友,那么,我也很爽快,你这笔款子准定作为三年定期存款,到时候你来取,本利一共一万五。你看好不好?”

“这,这怎么不好?”罗尚德惊喜交集,满脸的过意不去,“不过,利息太多了。”

“这也无所谓,做生意有赚有蚀,要通扯算账。你这笔款子与众不同,有交情在内。你尽管放心去打仗,三年以后回重庆,带一万五千两银子去还账。这三年,你总另外还有收入,积下来就是盘缠。如果放在身边不方便,你尽管汇了来,我替你入账,照样算利息给你。”

这番话听入罗尚德耳中,就好比风雪之夜,巡逻回营,濯足上床,只觉四肢百骸,无不熨帖,想到三年以后,携金去访旧时岳家的那一刻,真正是人生得意之秋,越觉陶然。

“胡老板,怪不得刘二爷提起你来,赞不绝口,跟你结交,实在有点味道。”

“我的宗旨就是如此!”胡雪岩笑道,“俗语道得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我是在家亦靠朋友,所以不能不为朋友着想。好了,事情说定局了,庆生,你去立个折子来。”

“不必,不必!”罗尚德乱摇着手,“就是一句话,用不着什么折子,放在我身上,弄掉了反倒麻烦。”

“不是这样说!做生意一定要照规矩来,折子还是要立,你说放在身上不方便,不妨交给朋友。”

“那我就交给你。”

“也好!”胡雪岩指着刘庆生说,“交给他好了。我这位老弟,也是信义君子,说一句算一句,你放心。”

“好极!那就重重拜托了!”罗尚德站起身来,恭恭敬敬作了个揖,接着告辞而去。

等客人一走,刘庆生再也无法强持,兴奋之情,溢于词色,忙不迭地要谈他心中的感觉。

“胡先生,我们的生意,照这样子做下去,用不着半年,基础就可以打稳了。”

“慢慢来!”胡雪岩的神色依然十分沉着,“照我的预料,罗尚德今天回去,会跟他的同事去谈这回事,看样子‘兵大爷’的存款还会得来,不管多少,都是主顾,你关照伙计们,千万要一样看待,不可厚此薄彼。态度尤其要客气,这些‘兵大爷’,好讲话比什么人都好讲话,难弄起来也比什么人都难弄。”

“是,是!我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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