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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闲谈在他听来是商机,胡雪岩谋划开丝行(4)

“没有?”老张使劲摇着头,“你女人家,难得到茶坊酒肆,听不到。我外头要跑跑的,叫人家背后指指点点,我还好过日子?好了,好了,”他越想越不妥,大声说道,“我主意打定了。你如果一定不肯依我,我也有我的办法。”

“什么办法?”她不安地问。

“丝行你去开,算老板也好,算老板娘也好,我不管。我还是去做我的老本行,做一天吃一天,有生意到了湖州,我来看你们娘儿两个。”

听他这番异想天开的话,居然说得像煞有介事,她失笑了,便故意这样问:“那么,你算是来做客人?”

“是啊!做客人。”

“照这样说,你是没良心把我休掉了?”

虽是半带玩笑,这“没良心”三个字,在老张听来就是劈脸一个耳光,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地,极力分辩着:“怎么说我没良心?你不好冤枉我!”

“我没有冤枉你!如果你有良心,就算为我受委屈,好不好呢?”

他不做声了,她看得出,自己真的要这么做,也可以做得到,但是他嘴上不说,心里不愿,到底是夫妇的情分,何苦如此?想想还是要把他说得心甘情愿,这件事才算“落胃”。

于是她想着想着,跟她女儿想到一条路上去了,“这样行不行呢?”她说,“你无非怕人家背后说闲话,如果人家在湖州照样请过客,见过礼,算是他在湖州的一房家小,这总没有话说了吧?”

见他妻子让步,他自然也要让步,点点头:“照这样子还差不多。”

“那好了,我来想法子。萝卜吃一截剥一截,眼前的要紧事先做。你换换衣裳,我们也好走了。”

老张换好一套出客穿的短衣,黑鞋白袜扎脚裤,上身一件直贡呢的夹袄。正好阿四划了一只小船,买菜回来,留他看船,老张自己把他妻儿划到盐桥上岸,从河下走上熙熙攘攘的盐桥大街。

水上生涯的人家,难得到这条肩摩毂接的大街上来,阿珠颇有目迷五色之感,顾上不顾下,高一脚低一脚地不小心踩着了一块活动的青石板,泥浆迸溅,弄脏了新上身的一条雪青百褶裙,于是失声而喊,顿时引得路人侧目而视。

“唷,唷,走路要当心!”有个二十来岁的油头光棍,仿佛好意来扶她,趁势在她膀子上捏了一把。

阿珠涨红了脸,使劲把膀子一甩,用力过猛,一甩上去,正好打了他一个反手耳光,其声清脆无比。

“唷,好凶!”有人吃惊,也有人发笑。

这一下使得被误打了的人,面子上越发下不来,一手捂着脸,跳脚大骂。阿珠和她娘吓得面色发白。老张一看闯了祸,赶紧上前赔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无心的!”

杭州人以掴脸为奇耻大辱,特别是让妇女打了,认为是“晦气”,而那个油头光棍又是杭州人所谓“撩鬼儿”的小流氓,事态便越发严重了,立刻便有五六个同党围了上来。其中一个一面口沫横飞地辱骂,一面劈胸一把将老张的衣服抓住,伸出拳来就要打。

“打不得,打不得!有话好讲。”阿珠的娘大喊。

“讲你娘的--”

一拳伸了过来,老张接住,下面一腿又到,老张又避开,他打过几个月的拳,也练过“仙人担”,抛过“石锁”,两条膀子上有一两百斤力气,这五六个人还应付得了,不过一则是自己的理屈,再则为人忠厚,不愿打架,所以只是躲避告饶。

拉拉扯扯,身上已经着了两下,还有趁火打劫的,挨挨蹭蹭来轻薄阿珠,就在这她眼泪都快要掉下来的当儿,来了个救星。

“三和尚!啥事体?”

叫得出名字就好办了,那人手上的劲,立刻就松。阿珠的娘如逢大赦,赶紧抢上来说:“张老板,张老板,请你来说一句!本来没事--”

“没事?”被打的那人也要抢着来做原告,指着阿珠说,“张老板,请你老人家评评理看,我看她要掼倒,好意扶她一把,哪晓得她撩起一个嘴巴!端午脚边,晦气不晦气?”

张胖子肚里雪亮,自然是调戏人家,有取打之道,而心里却有些好笑,故意问道:“阿珠,你怎么出手就打人?”

一听他叫得出阿珠的名字,原是熟人,抓住老张的那个人,不自觉地就把手松开了。

又羞又窘,脸色像块红布样的阿珠,这才算放了心,得理不让人,挺起了胸说:“我也不是存心打他,是他自己不好。”

“好了,好了!”她娘赶紧拦她,“你也少说一句。”

“看我面子!是我侄女儿。”张老板对被打的那人说,“等下我请你们吃老酒。”

一场看来不可开交的纠纷,就此片言而决。老张夫妇向张胖子谢了又谢,阿珠心里却是连自己都辨不出的滋味,仿佛觉得扫兴,又仿佛觉得安慰,站在旁边不开口。

“这里不是说话之处。”张胖子说,“你们不是约了在‘纯号’碰头?喏,那里就是。”

纯号这家酒店,出名的是绍烧。双开间门面,一半为一座曲尺形的柜台所隔断,柜台很高,上面放着许多直径一尺多的大瓷盘,盛着各种下酒菜,从最起码的发芽豆到时鲜海货,有十来样之多。这时已有好些人在吃“柜台酒”,菜市上的小贩、盐桥河下的脚夫,早市已毕,到这里来寻些乐趣,一碗绍烧、一碟小菜,倚柜而立,吃完走路,其中不少是老张的熟人,看到他穿得整整齐齐,带着妻子女儿在一起,不免有一番问询。等他应付完了,张胖子和两个“堂客”,已经在里面落座了。

里面是雅座,八仙桌子只坐了两面,阿珠和她母亲合坐一张条凳。老张来了,又占一面,留着上首的座位给胡雪岩。

“真碰得巧!”张胖子说,“我也是雪岩约我在这里,他一早到我店里来过了,现在回局里有事,等一下就来,我们一面吃,一面等。”

于是呼酒叫菜,喝着谈着。“堂客”上酒店是不大有的事,阿珠又长得惹眼,所以里里外外都不免要探头张望一番,她又局促又有些得意,但心里只盼望着胡雪岩。

胡雪岩终于来了。等他一入座,张胖子便谈阿珠误打了“撩鬼儿”的趣事,因为排解了这场纠纷,他显得很得意。

“阿珠!”胡雪岩听完了笑道,“我们还不知道你这么厉害。”

听他的口气,当她是“雌老虎”,阿珠便红着脸分辩:“他是有心的,大街上动手动脚像啥样子?我一急一甩,打到他脸上,什么厉害不厉害?厉害也不会让人欺侮了!”

胡雪岩笑笑不响。张胖子听她对胡雪岩说话的态度,心里明白,两个人已到了不需客气,无话不谈的地步,不妨开个玩笑。

“老张,”他把视线落在阿珠和她娘脸上,“什么时候请我吃喜酒?”

老张无从置答,阿珠羞得低下了头,她娘却正要拜托张胖子,随即笑孜孜地答道:“这要看张老板!”

“咦!关我什么事?”

阿珠的娘话到口边,又改了一句:“张老板府上在哪里?我做两样菜请张老板、张太太尝尝。”

在座的人只有胡雪岩懂她的意思,是要托张胖子出来做媒,心想透过熟人来谈这件事也好,便提醒张胖子:“只怕有事情托你!”

“喔!喔!”张胖子会意了,“我住在‘石塔儿头’到底,碰鼻头转弯,‘塞然弄堂’,坐北朝南倒数第二家。”

这个地址一口气说下来,仿佛说绕口令似的,阿珠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张胖子又逗着阿珠说了些笑话,适可而止,然后把话风一转,看着胡雪岩说:“我们谈正经吧!”

一听他用“我们”二字,便知湖州的丝生意,张胖子也有份。胡雪岩已经跟他谈妥当了,目前先由信和在湖州的联号恒利钱庄放款买丝,除了照市拆息以外,答应将来在盈余中提两成作为张胖子个人的好处。他愿意出这样优厚的条件,一则是为了融通资金方便;其次是他自己怕照顾不到,希望张胖子能替他分劳;再有一层就是交情了,信和钱庄虽然做着了海运局的生意,但张胖子自己没有什么利益,胡雪岩借这个机会“挑”他赚几文。

“老张!我今天有两件事交代你,第一,一千两银子在这里,你收好。”说着,胡雪岩取出一个毛巾包来,打开来看,里面是五百两一张的两张银票,“张老板那里出的票子,在湖州恒利照兑。”

“恒利在城隍庙前。”张胖子说,“老张,你在那里立个折子好了,随用随提,方便得很。”

“是的。”老张很吃力地回答。

“第二件,张老板荐了个朋友替你做帮手--”

“噢!”老张很高兴地抢着说,“那就好!我就怕一个人‘没脚蟹’似的,摆布不开。”

“不过,老张,有一层你一定要弄清楚。”胡雪岩看一看张胖子,很郑重地说,“丝行是你开,主意要你自己拿,荐来的人给你做伙计,凡事他听你,不是你听他。这话我今天要当着张老板交代清楚。”

“不错,不错。”张胖子接口说道,“那个小伙子姓李,是我的晚辈亲戚,人是蛮能干的,丝行生意也懂,不过年轻贪玩,要托你多管管他。”

老张把他们两个人的话体味了一遍,点点头说:“生意归生意,朋友归朋友,我晓得了。”

“对啊!”胡雪岩很欣慰地说,“老张,你说得出这一句话,生意一定会做得好。尽管放手去做!还有一句话,你一到湖州,马上就要寻个内行,眼光要好,人要靠得住,薪水不妨多送,一分价钱一分货,用人也是一样的。”

老张受了鼓舞,大有领会,不断点头,“那么,这位姓李的朋友,我们什么时候见见面?”他问。

“吃完了到我店里去。”张胖子答道,“我派人把他去叫了来见你。”

因为有许多正经事要办,这一顿酒草草终场,出了纯号,分成两拨--张胖子带着老张到信和;阿珠和她娘到估衣铺去替老张办“行头”。剩下胡雪岩一个,阿珠总以为他一定也到信和,谁知他愿意跟她们作一路。

这是求之不得的事,阿珠心里十分高兴,不过在大街上不肯跟他走在一起,搀扶着她娘故意远远地落在后面。胡雪岩却是有心要讨阿珠的好,走到一家大布庄门口,站住了脚等她们。

“这里我很熟,包定不会吃亏。要剪些什么料子,尽量挑,难得上街一趟,用不着委屈自己。”

越是他这么说,她们母女俩越不肯让他破费,略略点缀了一下,便算了事。胡雪岩要替她们多剪,口口声声“干娘这块料子好”,“这块颜色阿珠可以穿”,但那母女俩无论如何不要,为了不肯直说“舍不得你多花钱”这句话,阿珠便故意挑剔那些衣料,不是颜色不好,就是花样过时,不然就是“门面”太狭,下水会缩之类的“欲加之罪”,昧着良心胡说,把布店里的伙计气得半天不开口。

布店隔壁就是估衣店,到替老张买衣服,胡雪岩当仁不让了,“这要我来做主!”他说,“现在做生意不像从前了--打扮得越老实越好,上海的‘十里夷场’你们见过的,哪一行走出来不是穿得挺挺括括?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你看我把老张打扮起来,包他像个大老板。”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阿珠抿着嘴笑了,推一推她娘小声说道:“你也要打扮打扮,不然不像个老板娘!”

真的要做老板娘了!阿珠的娘心里在想,昨天还只是一句话,到底不知如何,这现在可是踏踏实实再无可疑,别样不说,那一千两银子总是真的。

这样一想,就想得远了,只是想着怎样做老板娘和做老板娘的滋味,忘掉了自己身在何处。

等她惊醒过来,胡雪岩已经替老张挑了一大堆衣服,长袍短套,棉夹俱备。胡雪岩还要替老张买件“紫羔”的皮袍子,阿珠的娘不肯,说是:“将来挣了钱做新的!”才算罢手。

结了账,一共二十多两银子,胡雪岩掏出一大把银票,拣了一张三十两的,交了过去,找来的零头,他从阿珠手里取了手巾包过来,把它包在里面。

“这算啥?”她故意这样问。

“对面就是‘戴春林’分号,”胡雪岩说,“胭脂花粉我不会买,要你自己去挑。”

阿珠果然去挑了许多,而且很舍得花钱,尽拣好的买,除了“鹅蛋粉”之类的本地货以外,还买了上海来的“水粉”、花露水、“洋肥皂”。要用这些东西打扮出来,博得胡雪岩赞一声“好”!

多事姻缘

在老张动身到湖州的第二天,阿珠的娘弄了几样极精致的菜,起个大早,雇了顶小轿到石塔儿头去看张胖子。

见了张太太,少不得有阵寒暄,很快地便由她所送的那四样菜上,转入正题,张太太在表示过意不去,张胖子却笑了,“‘十三只半鸡’,着实还有得吃!”他说。

据说做媒的男女两家跑,从“问名”开始到“六礼”(1)将成,媒人至少要走十三趟。主人家每一趟都要杀鸡款待,到“好日子”那天还有一只鸡好吃。不过新娘子要上轿,不能从容大嚼,至多只能吃半只,合起来便是十三只半,这是贫嘴的话,久而久之便成了做媒的意思。张太太一听这话,便极感兴趣地问他丈夫:“我们这位阿嫂是男家还是女家?”

“女家。”

“喔,恭喜,恭喜!”张太太向客人笑着道贺,然后又问她丈夫,“那么男家呢?”

“你倒猜猜看!”张胖子道,“你也很熟的。”

于是张太太从信和钱庄几个得力而未曾成家的伙计猜起,猜到至亲好友的少年郎君,说了七八个人,张胖子便摇了七八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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