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度行之有效,但以积习已深,惯于更张的南漕海运,终于咸丰元年旧事重提。这出于两个原因,第一个是人,第二个是地。
这个人是两江总督陆建瀛,湖北人,极能干,而且善于结交,所以公卿延誉,负一时物望。他颇有意步武陶澍,留一番政绩。陶澍改盐法,淮北行之大效,而淮南依旧,陆建瀛在淮南继陶未竟之功。漕运也是如此,他得到户部尚书孙瑞珍的支持,准备恢复海运。
适逢其会的是,运河出了问题,在徐州附近的丰县以北决口,“全河北趋,由沛县之华山、戚山分注微山、昭阳等湖,挟清水外泛,运河闸、坝、纤堤,均已漫淹”,朝廷一方面拨巨款抢救,一方面也加强了改用海运的决心。
海运之议,奉旨由两江总督陆建瀛、江苏巡抚杨文定、浙江巡抚常大淳会同筹划。结果决定咸丰二年江苏的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太仓等四府一州的漕米,改用海运。浙江则是试办,但其间又有反复,未成定议。
就在这段期间中,椿寿由湖南布政使调浙江。当朝命初下时,黄宗汉是掌理一省司法的浙江按察使,通称“臬司”,等椿寿到任时,他已经调差了。第二年,洪军由广西而湖南,湖北吃紧,清文宗把善于“捕盗”的常大淳,调为湖北巡抚。浙江巡抚由藩司椿寿署理。
椿寿的运气太坏。这年的浙江,省城杭州及附近各州县,自五月以后,雨量稀少,旱荒已成,于是对他发生两大不利:第一是钱粮征收不起;第二是河浅不利于舟行,影响漕运。
江苏的海运非常顺利,四府一州的漕粮,糙米三十二万多石,白米二万七千余石,于三月间出海北上,安然运到。而浙江的漕米,到九月间还未启运,这是前所未有的现象。
在此以前,也就是浙江正闹旱灾的五月间,为了军事上的需要,各省巡抚有个小小的调整,云南巡抚张亮基调湖南,遗缺由甘肃布政使黄宗汉接充。他不愿意去云南,经过一番活动,很快地改调浙江。不过一年的工夫,重回杭州时,已非昔比。
署理巡抚椿寿交卸以后,仍旧干他的藩司。据说黄宗汉在第一天接见椿寿时,就作了个暗示:椿寿的“纱帽”在他手里,如果想保全,赶快送四万两银子的“红包”过去。黄宗汉敢于做此勒索,就因为椿寿在漕运上已经迟延,如果上司肯替他说话,可以在天灾上找理由,有处分,亦属轻微。否则,耽延了“天庾正供”,将获严谴。
椿寿没有理会他,于是黄宗汉想了个极狠毒的手法来“整”人。他认为本年漕粮启运太迟,到达通州交仓,粮船不能依照限期“回空”,这样便要影响下一年的漕运。就在这个言之成理的说法上来整椿寿。
心里已有成算,表面丝毫不露,把椿寿请到抚院来谈公事,问起漕运的情形。
一提到这上面,椿寿自己先就紧张,“回大人的话,”他说,“今年浙江的漕运,无论如何要耽处分了!”
“谁耽处分啊?”黄宗汉故意这样问。
“自然是司里。”藩、臬两司向巡抚回话,照例自称“司里”。
“这也不是耽处分的事。”黄宗汉用这句话先做一个伏笔,却又立即撇开不谈,“贵司倒先说说看,究竟因何迟误?”
“自然是因为天旱水浅,河道干淤。已经奏报过的。”
“天旱是五月以后的事。请问,照定例,本省漕船,每年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过淮’,什么时候‘回空’?”
一连三问,把椿寿堵得哑口无言。照定例,江西和浙江的漕船,限在二月底以前尽数开行。年深日久,定例有变,但至迟亦不会过四月。现在秋风已起,漕船开行的还不过一半,这该怎么说呢?
他迟迟不答,黄宗汉也不开口,是逼着他非说不可。椿寿无奈,只好这样答道:“大人也在浙江待过,漕帮的积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漕丁有种种花样,譬如说陈漕带私货罗。”
椿寿的话未完,抚台便一个钉子碰了过来:“天下乌鸦一般黑,各省漕丁都是一样的。”
“今年略微不同,因为奉旨筹议南漕海运,漕帮不免观望,这也是延误的原因之一。”
“观望什么?”黄宗汉大声问道,“议办海运是来年新漕之事,跟今年何干?”
振振有词一问,椿寿语塞,既然来年有此改变之议,漕丁自不免有所瞻顾,以致鼓不起劲来,但身为藩司,署理抚院,这些地方正该督催,否则便是失职,所以椿寿无词可解。
“现在怎么办呢?”黄宗汉又忧形于色地说,“事情总要办通才行啊!”
“是,是!”椿寿赶紧答道,“司里尽力去催,总在这个把月里,一定可以全数启运。”
“个把月?”黄宗汉皱着眉说,“说老实话,这上面我还不大弄得清楚。反正本年漕运,自前任常中丞调任以后,都由老兄一手经理。以后该如何办理,等我商量了再说。”
他这段话有两层用意:第一是说目前还不甚了解漕运的情况,等了解了又当别论,留下翻覆的余地;第二是“一手经理”四个字,指明了全部责任。椿寿原是“上三旗”的公子哥儿,这几年在外面历练了一番,纨绔的积习固已大减,而人心的险巇,却无深知,哪里去理会得黄宗汉的深意?还只当抚台语气缓和,事无大碍,所以连声应诺,辞出抚院,赶紧召集手下,商议如何设法把未走的船,能够早日开行,只要一出浙江省境,责任就轻得多了。
于是椿寿即刻召集督粮道和其他经办漕运的官员,一面宣达了抚台的意思,一面力竭声嘶地要大家“各秉天良”,务必在最短期间内,设法让漕船全数开出。
别处都还好办,麻烦的是湖属八帮,浙江湖州府是东南膏腴之区,额定漕粮三十八万八千余石,关系重大,偏偏这八帮的漕船,一艘都动弹不得。椿寿看看情势严重,不得不亲自到湖州去督催。
湖州运漕,有条运河的支流,往东沿太湖南岸,入江苏省境平望的大运河。这条支流不到一百里长,但所经的双林、南浔两镇,为膏腴中的膏腴。南浔的殷富,号称“四狮八象”,海内闻名,听得藩台驾到,照例以捐班道台的身份,尽地主之谊,他们饮食起居的讲究,虽不比盐商、河工的穷奢极侈,但已远非一般富贵之家可比。
身处名匠经营的园林,坐对水陆并陈的盛馔,开宴照例开戏,南浔富家都有自己的戏班,砌末、行头,无不精美,这时集合精英,奏演名曲,而椿寿索然寡欢,却又不得不勉强敷衍,因而这样豪华享受的场合,在他反觉得受罪,耳中听着《长生殿》的《夜雨闻铃》,心里想的却是怎得下他三天三夜的大雨,运河水满,让搁浅的漕船,得以趁一帆西风,往东而去?
想着漕船,椿寿无论如何坐不住了,托词“身子不爽”,向主人再三道歉告辞,回到行辕。
行辕里已经有许多人在等着。这些人分为三类:一类是漕帮中的“领运千总”,名义上算是押运的武官,照原来的传统,多由武举人中选拔;一类是临时委派的押运官,大多为候补州县,走路子钻上这个差使,多少弄几文“调剂调剂”;再一类就是各帮中真正的头脑--“尖丁”。
“尖丁”的身份是小兵,这还是明朝“卫所”演变下来的制度。小兵与二品大员的藩台,身份相差不知几许,照平日来说,连见椿寿的面都难,但此刻也顾不得这些官派了!要设法能让漕船开动,非找尖丁来谈,才商议得出切实的办法,所以椿寿吩咐,一体传见。
行辕借在一家富户的两进屋子,时已入夜,轩敞的大厅上,点起明晃晃的火油灯,照出椿寿的满面愁容!他居中坐在红木炕床上,两旁梨花木的“太师椅”上,坐的是候补州县身份的押运官,千总和尖丁便只有站的份儿了。
在鸦雀无声的沉重的气氛中,椿寿扯开嘶哑的嗓子说道:“今年的漕粮,到底还运得出去,运不出去?”
这一问大家面面相觑,都要看一看对方的脸色。最有资格答话的是尖丁,但以身份关系,还轮不到他们开口。
“我在抚台面前,拍了胸脯的,一个月当中,一定全数开船。现在看了实在情形,我觉得我的话说得过分了。今天一定先要定个宗旨出来,船能动是动的办法,不能动是不能动的办法。这样子一天一天等下去,非把脑袋等掉了不可。”
这是提出了要砍脑袋的警告,在座的人无不悚然!坐在左首太师椅上的一名候补州县,便欠身说道:“总得仰仗大人主持全局,属下便赔上性命,也得把漕船开出去。漕粮关乎国家正用,今年天旱水浅,纵然耽迟,还有可说,倘或不走,那就是耽错了。”
“耽迟不耽错”这一说,凡是坐在太师椅上的,无不齐声附和。这些候补州县,没有一个不闹穷,有些在省城住了十几年,始终没有补上一个缺,穷得只剩下一叠当票,好不容易才派上这一个押运的差使,指望着漕船一动,便好先支一笔公费安家。至于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到达通州,他们不必担心,迟延的处分落不到他们头上。
倘说漕船不走,他们便回不得省城。因为船不走,便无所谓押运,不仅万事全休,而且比不得这个差使还要坏--不得这个差使,不必借了盘缠来到差,现在两手空空回杭州,债主那里如何交代?
椿寿当然明白他们的用心,而且也知道这些人无足轻重,既出不了什么力,也担不了什么责任,所以不理他们的话,望着站在他们身后的“领运千总”说:“你们有什么主意,说出来商量。”
“领运千总”的想法,与那些候补州县差不多,只是他们不能胡乱做主,凡事要听尖丁的招呼,因而有个年纪大些的便这样回答:“请大人做主!”
“如果我说不走呢?”
大家都不响,没有一个人赞成他的主意,只是不敢驳回。但这样不做声,也就很明显地表示出反对的意思了。
在座的一个实缺同知,此时忍不住开口:“跟大人回话,还是让他们推出一两个人来,看看有何话说?”
“他们”是指尖丁,椿寿点点头,对那些尖丁说:“我看也非你们有句话不可。”
“是!”有个“有头有脸”的尖丁答应一声,请个安说,“请大人先休息。我们商量出一个宗旨,再跟大人回禀。”
“好,好,你们商量。”
椿寿坐在炕床上咕噜噜吸水烟,八帮的尖丁便退到廊下去悄悄商议,好久尚无结论,因为各帮的情况不同,看法各异,牵涉的因素很多。今年的漕运,吃力不讨好是公认的看法,但走与不走,却有相反的主张:一派认为赔累已不可免,不如不走,还省些事;一派则以在漕船上带着许多私货,不走则还要赔一笔,“公私交困”,简直要倾家荡产了。
谈来谈去,莫衷一是,椿寿已经派人来催了,只好听凭上面去决定走与不走。不过总算也有了一点协议,那就是:走也好,不走也好,各帮的赔累,只能一次,不能两次。
“如果不走,本年的漕粮便要变价缴纳,户部定章是每石二两银子,现在市价多少?”椿寿问。
“这要看米的成色。”被推定去回话的那个尖丁答道,“总在七钱到八钱这个数目之间。”
“船上的漕粮有多少?”
“一共二十七万六千石。”
“那么,”椿寿问道,“就算每石赔一两二钱银子,共该多少?”
那尖丁的心算极快,略略迟疑了一下,便报出确数:“共该三十三万一千二百两银子。”
“如果漕船不走,奏请变价缴银,上头一定会准的。不过,”椿寿面色凝重地问,“这三十三万两银子,该谁来赔?”
“大人晓得的,湖属八帮是‘疲帮’,力量实在够不上。总要请大人格外体恤,留漕丁一条命。”
“哼!”椿寿冷笑,“你们要命,难道我的命就可以不要?”
这是双方讨价还价,有意做作。漕帮有“屯田”,有“公费”,遇到这种情形,便得从公众的产业和收入中,提出款子来赔,赔累的成数,并无定章,但以上压下,首先要看帮的好坏,公产多的“旺帮”便赔得多,负债累累的“疲帮”便赔得少。说也奇怪,越是富庶的地区,漕帮越疲,第一疲帮是江苏松江府属各帮,湖州府属八帮的境况也不见得好,这是因为越富庶的地区,剥削越多的缘故。
这赔累的差额,除了漕帮以外,主要的便得由藩司从征收漕粮的各种陋规和浮收中,提成分赔。所以处理这件棘手的案子,实际上只是藩台衙门和湖属八帮间的事。椿寿软哄硬逼,总算把分赔的成数谈好了。
然而这也不过是万不得已的退路。眼光总是朝前看的,能够把漕船开出去,交了差,也免了赔累,何乐不为?所以椿寿又回过头来问:“照你们看,漕船到底能不能动呢?能动还是照开的好。”
这一句话自然大受欢迎,在座的候补州县,一看事有转机,无不精神复振,纷纷颂赞椿寿的明智。
唯有那名代表漕帮说话的尖丁,大摇其头。不过他首先声明,他自己有点意见,并不代表漕帮,不知该说不该说。
“说,说!集思广益,说出来商量。”
照那尖丁个人的看法,漕船要能开行,首先得要疏浚河床,同时在各支流加闸,提高运河中的水位。然后另雇民船分载漕米,减轻漕船的载重,这样双管齐下,才有“动”的可能。
“那就这样办啊!有何不可呢?”有个押运官兴奋地说。
那尖丁苦笑了一下,没有做声。椿寿却明白他的意思,以讥嘲的口吻答道:“老兄说得容易!可知道这一来要多少钱?”
“与其赔累,何不把赔累的钱,花在疏浚河床和雇用民船上?不但交了差,而且治理了运河,也是大人的劳绩。”
这两句话说动了椿寿的心,点着头沉吟,“这倒也是一说。”他自语似的问,“就不知道要多少日子?”
疏浚的计划,施工的日程,要多少工、多少料,都要仔细计算,才能知道确数,在这样人多口杂的场合中,是不可能得到结果的,所以椿寿叫大家散一散,另外找了些实际能负责,能办事的人来重作商量。
这个少数人的集议,首先要谈的就是工料的来源。这实在也只有一个字--钱。漕帮中被推派出来说话的那名尖丁,以久历江湖的经验,预感到此举不妥,但人微言轻,无法扭转椿寿的“如意算盘”,便很干脆地答应了所派的经费,而且保证漕帮一定全力支持这件事。不过他也很郑重地声明,漕帮出了这笔钱,漕船不管如何非走不可。如果再出了什么花样,漕帮不能负责。
于是疏浚河道的计划,很快地便见诸实际行动。这件事地方官原来也有责任,只是湖州府和运河所经的乌程、归安、德清三县,要办这件事唯有派工派料。公文往返,以及召集绅士磋商,需要好久才能动工,未免缓不济急。
为了与天争时,自己拿钱出来征雇民工是最切实的办法。等这一切安排好了,预计八月底以前,漕船一定可以开行。这样,椿寿才算松了一口气,动身回省。
走的那天,秋风秋雨,一般行旅闷损不乐的天气,在椿寿却大为高兴,心里在想:这雨最好落大些,连下几天,前溪水涨,起漕的时间还好提前。
椿寿之死
回到省城,他第一件事便是去见抚台黄宗汉。
听完报告,黄宗汉还夸奖了一番,说他实心办事。还告诉他一些京里来的消息,说朝廷已有旨意,严饬直隶总督和驻北通州的仓场侍郎,自天津杨村地方,调派一千五百艘驳船到山东临清,准备驳运漕粮。不过直隶总督已经复奏,怕杨村的驳船到达临清,河水已经结冰,所以这样请求:江浙的漕粮在临清、德州一带卸下来,暂时存贮,到明年开春解冻,再转漕北上。这个请求能不能奉准,尚不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