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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公款过手做本钱,胡雪岩的融资之道(1)

谒见藩司

船到杭州,王有龄回家歇得一歇,随即换了官服,去谒见抚台,当面禀报了此行的经过,同时呈上一封信--黄宗汉老家的回信,两万两银子业经妥收。这趟差使,公私两方面都办得极其漂亮,黄宗汉异常满意。

“你辛苦了!我心里有数。”他说,“我自有打算,几天以内,就有信息。”

“是!”王有龄不敢多问,辞出抚署,接着又去谒见藩司麟桂。

麟桂对王有龄,因为顾忌着黄宗汉难惹的缘故,本来抱的是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好也罢,歹也罢,反正天塌下来有长人顶,自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凡事不生麻烦就够了。及至看他此行办得圆通周到,而且颇懂“规矩”,已觉喜出望外,加以有周委员替他吹嘘,越发刮目相看。等把手本一递进去,立即便传下话来:“请王大老爷换了便衣,在签押房相见。”

这是接待地位仿佛而交情特深的朋友的方式,王有龄知道,是周委员替自己说了好话的效验,而收服了周委员,又是胡雪岩的功劳。想到他,再想到麟桂的优礼有加,顿时有了一个主意,要请麟桂来保荐胡雪岩。

在签押房彼此以便服相见,旗人多礼,麟桂拉着王有龄的手,从旅途顺适问到“府上安好”,这样亲热了一番,才把他让到西屋去坐。

签押房是一座小院落,一明两暗三间平房,正中算是小客厅,东屋签押办公,西屋才是麟桂日常坐起之处,掀开门帘,就看见红木炕床上,摆着一副烟盘,一个长辫子、水蛇腰的丫头刚点起一盏明晃晃的“太谷灯”。

“请!”麟桂指着炕床上首说。

“大人自己请吧!”王有龄笑道,“我享不来这份福!”

“不会也好。”麟桂不说客套话,“说实在的,这玩意儿益处少,害处多。不过,你不妨陪我躺一躺。”

这倒无妨,能不上瘾,躺烟盘是件很有趣的事,而能够并头隔着荧荧一火说话,交情也就会不同。所以王有龄欣然应诺,在下首躺了下去。那个俏伶伶的丫头,马上走过来捧住他的脚,脱下靴子,拉一张方凳把他的双足搁好,接着拿床俄国毯子为他围住下半身。

另有个丫头已经端来了四个小小的果碟子,两把极精致的小茶壶,在烟盘上放好,随即便坐在小凳子上打烟。装好一筒,把那支镶翠的象牙烟枪往王有龄唇边送了过来。

“请你们老爷抽。我不会。”

麟桂当仁不让,一口气把烟抽完,拿起滚烫的茶壶喝了一口,再拈一粒松子糖塞在嘴里,然后慢慢从鼻孔喷着烟,闭上眼睛,显得飘飘欲仙似的。

“雪轩兄!”麟桂开始谈到正事,“你这一趟,替浙江很挣了面子。公事都像老兄这么顺利,我就舒服了。”

“这也全靠大人的荫庇。”王有龄说,“总要长官信任,属下才好放手去干。”

“也要先放心,才好放手。说老实话,我对你老兄再放心不过,凡事有抚台在那里扛着,你怎么说怎么好。”麟桂又说,“抚台也是很精明的人,将心比心,一定也会照应我。”

说了这一句,他抽第二筒,王有龄把他的话在心里琢磨了一阵,觉得他后半段话的言外之意,是要自己在伺候抚台以外,也别忘了该有他应得的一份。其实这话是用不着他说的,胡雪岩早就替他想到了。

不过王有龄做官,已学得一个诀窍,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事,必须要做得密不通风,所以虽然一榻相对,只因为有个打烟的丫头在,他亦不肯有所表示。

“说得是。”王有龄这样答道,“做事要遇着两种长官,最好当然是像大人这样,仁厚宽大,体恤部属,不得已而求其次,倒宁愿在黄抚台手下,虽然精明,到底好歹是非是极分明的。”

“知道好歹是不错,说‘是非分明’,只怕不见得。”麟桂说了这话,却又后悔,“雪轩兄。”他故意说反话,“这些话,你得便不妨在抚台面前提一提。”

王有龄也极机警,“这可敬谢不敏了!”他笑着回答,“我从不爱在人背后传话。无端生出多少是非,于人有损,于己无益,何苦来哉!”

麟桂对他这个表示,印象深刻,心里便想:此人确是八面玲珑,可以放心。

由于心理上的戒备已彻底解除,谈话无所顾忌,兴致也就越发好了。他谈到京里的许多情形,六部的规矩“则例”,让王有龄长了许多见识。

最后又谈到公事,“今年新漕,还要上紧。江浙的赋额独重,而浙江实在不比江苏,杭、嘉、湖哪里比得上苏、松、太?杭、嘉、湖三府又以湖州为王,偏偏湖州的公事最难办。”麟桂叹口气说,“湖州府误漕撤任,一时竟找不着人去接手。真叫人头疼!”

椿寿一条命就送在湖州,麟桂对此不能不具戒心。王有龄知道其中的症结,但谈下去怕谈到椿寿那一案,诸多未便,所以他只作倾听的样子,没有接口。

“我倒有个主意!”麟桂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却又沉吟不语,好半天才自问自答地说:“不行!办不通,没有这个规矩。”

也不知他说的什么。王有龄百思不解,可也不便去问。就这冷场的片刻,麟桂二十四筒鸦片烟抽完,吩咐开饭。丫头退了出去传话,眼前别无他人,可以把那样东西拿出来了。

“我替大人带了个小玩意来!”王有龄一面说,一面从贴身衣袋里取出个纸包,隔着烟灯,递了过去。

打开一看,是个极精致的皮夹子,皮质极软,看那花纹就知道是西洋来的,麟桂把玩了外表,要打开看看里面时,王有龄又开口了。

“回头再打开吧!”

显然的,其中别有花样,麟桂笑一笑说声:“多谢!”随即把皮夹子揣在身上。等开饭时,托故走了出去,悄悄启视,皮夹子里是一张五千两的银票。王有龄做得极秘密,麟桂却不避他的底下人,走进来肃客入座,第一句就说:“受惠甚多!粮道那里怎么样?”

“也有些点缀。”

“多少?”

“三数。”这是说粮道那里送了三千两。

麟桂点点头,又问:“送去了?”

“还没有。”王有龄答道,“我自然要先来见了大人,再去拜他。”

“今天是来不及了,明天早些去吧!他在这上面看得很重。”

这完全是自己人关爱的口吻,王有龄觉得麟桂对自己的态度又进了一层,便以感激的声音答道:“多谢大人指点。”

“把‘大人’两个字收起来行不行?”麟桂放下酒杯,皱着眉说,“俗不可耐,败人的酒兴。”

王有龄微笑着答说:“恭敬不如从命,我敬称‘麟公’。请干一杯!”

“好,好!”麟桂欣然引杯,随即又说,“我刚才的话还没有完。你可晓得粮道有个癖好?”

“噢。我倒不知道,得要请教麟公。”

“其实这癖好,人人都有,只以此公特甚。”麟桂笑道,“他好的是‘男儿膝下’!”

王有龄愣住了,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哑谜。

“足下才大如海,怎么这句歇后语就把你难住了?”

原来如此!俗语说:“男儿膝下有黄金”,隐下的是“黄金”二字。旗人掉书袋,有时不伦不类,王有龄倒真的好笑了。

“所以我劝你不必送银票,兑换了金叶子送去。”麟桂是说笑话的神情,有着忍俊不禁的愉悦,“听说此公每天临睡以前,以数金叶子为快,否则忽忽如有所失,一夜不能安枕。”

“这倒是怪癖!”王有龄问道,“如果出远门怎么办呢?也带着金叶子上路?岂非谩藏诲盗?”

“那就不知道了。”

讲过笑话,又谈正题,麟桂问起上海官场的情形,王有龄把倪良耀的委屈和牢骚,以及答应照料他的眷属的话,都告诉了麟桂。

“这件事我不好说什么!”麟桂这样回答,“甚至倪某的眷属,我也不便去管。你知道,抚台的疑心病很重。”

“是的。”

“所以我劝你,就是照料倪良耀的眷属,也只好偷偷摸摸,别让抚台知道。”麟桂放低了声音又说,“我实在不明白,我们这位黄大人何以如此刻薄?江苏藩司与浙江巡抚何干?把人折腾得那个样子!还有件事,更不应该……”

麟桂说到紧要关头,忽然住口,这自然是因为这句话关系甚重,碍着王有龄是黄宗汉的红人,还有些不放心的缘故。

了解到这一点,王有龄便不加追问,举杯相敬,心里思索着如何把话题扯了开去?

麟桂倒觉得不好意思了,“跟你说了吧!”他说,“他有件损人利己的事,利己应该,损人就要看一看,伤了自己的同年,未免太不厚道了。”

黄宗汉是伤了哪一个同年?他们这一科的飞黄腾达,全靠同年能和衷共济,互相照应,黄宗汉本人,不也靠大军机彭蕴章和何桂清这两个同年替他斡旋掩遮,逼死藩司椿寿一案,才得安然无事?因此,王有龄对麟桂所说的话,有些将信将疑。

“前些日子有道关于江浙防务的上谕,”麟桂问道,“不知你看到了没有?”

“没有。”王有龄说,“我人在上海,好久未见邸抄了。”

“那道上谕是这么说:‘浙江巡抚黄宗汉奏陈,拨兵赴江苏,并防堵浙省情形。’得旨:‘甚妥!现今军务,汝若有见到之处,即行具奏。不必分彼此之见。’”

听他念完这道上谕,王有龄又惊又喜,派兵出省击敌,本是他的建议,原来黄宗汉竟已采纳,更想不到竟蒙天语褒奖!也因为如此,他要辩护:“拨兵出省,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

“对呀!没有人说不对。只是你做浙江的官,管浙江的事好了,上谕虽有‘不必分彼此之见’的话,我们自己要有分寸,不可越俎代庖。黄抚台却不问青红皂白,左一个折子、右一个折子,说江苏的军务该如何如何部署,请问,”麟桂凑身向前,“叫你老哥,做了江苏巡抚,心里作何感想?”

王有龄这才明白,黄宗汉为了自己的“圣眷”,不为他的同年江苏巡抚许乃钊留余地,这实在说不过去。而且他这样搞法,似乎是企图调任江苏。果然如此,更为不智,江苏诚然是海内膏腴之地,但一打仗就不好了。遇到机会,倒要劝劝他。

麟桂不知他心中另有想法,见他不即开口,当他不以为然,便坦率问道:“雪轩兄。你觉得我的话如何?”

王有龄这才醒悟,怕引起误会,赶紧答道:“大人存心忠厚,所持的自然是正论。只是我人微言轻,不然倒要相机规谏。”

“不必,不必!”麟桂摇着手说,“这是我把你老哥当做好朋友,说的知心话。不必让第三个人知道。”

“那当然。”王有龄郑重表示,“大人所说的话,我一句不敢外泄。不过既见于明发上谕,就是我跟抚台说了,他也不会疑心到别人头上的。”

“那倒随你。”麟桂又说,“许家虽是杭州巨室,与我并无干涉,我也不过就事论事,说一句公道话而已。”

这个话题就此抛开,酒已差不多了。王有龄请主人“赏饭”,吃完随即告辞,麟桂知道他行装甫卸,家里还有许多事,也不留他,亲自送到中门,尽欢而散。

筹开钱庄

第二天又拜了一天客,凡是稍有交情的,无不有“土仪”馈赠,从上海来,所谓“土仪”实在是洋货。海禁初开,西洋的东西,在它本国不值钱,一到了中华,便视为奇珍,哪怕一方麻纱手帕,受者无不另眼相看。因此,这趟客拜下来,王有龄的人缘又结了不少。

到晚回家,胡雪岩正在客厅里,逗着王有龄的小儿子说笑。不过一天不见,王有龄便如遇见多年不晤的知交一般,心里觉得有好些话,亟待倾吐。

“你吃了饭没有?”他问。

“没有。”胡雪岩说,“我原意想邀雪公到城隍山上去吃油蓑饼,现在天晚了,不行了。”

王有龄对这个提议,深感兴趣,“不晚!”他说,“快夏至了,白天正长,而且天也暖和,就晚了也不要紧。怎么走法?”

“总不能鸣锣喝道而去吧!”胡雪岩笑着说。

王有龄也自觉好笑,“当然换了便衣去。”他说,“我的意思是连轿子也不必坐,也不必带人,就安步当车走了去。”

“那也好。戴上一副墨晶眼镜,遇见熟人也可不必招呼。”

于是王有龄换上一件宝蓝缎袍,套一件玄色贡缎背心,竹布袜、双梁鞋,戴上墨晶大眼镜,捏了一把折扇,与胡雪岩两个人潇潇洒洒地,取道大井巷,直上城隍山。

“还是我们第一次见的那地方喝茶吧!”他说,“君子不忘本,今天好好照顾他一下。”这个“他”,自是指那个茶座的老板。

这是他跟胡雪岩第二次来,但处境与心境与第一次有天渊之别。一坐下来,四面眺望,神闲气静,一年不到的工夫,自是湖山不改,但他看出去仿佛改过了,“西子”格外绰约,青山格外妩媚。

“两位吃酒、吃茶?”老板看他们的气派、服饰,不敢怠慢,亲自走来招呼。

“茶也要,酒也要。”王有龄学着杭州腔说,“新茶上市了,你说说看,有点儿啥个好茶叶?”

“太贵重的,不敢预备,要去现买。”

“现买就不必了。”王有龄想了好久说,“来壶菊花。”

那茶座老板看王有龄有些奇怪,先问好茶叶,弄到头来喝壶菊花,看起来是个说大话用小钱的角色。

不但他诧异,胡雪岩也是如此,问道:“怎么喝菊花?”

“我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去年就是喝的菊花。”

这话只有胡雪岩心里明白,回首前尘,不免也有些感慨,不过他一向是只朝前看,不暇后顾的性情,所以旋即抛开往事,管自己点菜:“一鸡三吃,醋鱼‘带鬓’,有没有活鲫鱼,斤把重的?”

“我到山下去弄一条。是不是做汤?”

“对,奶汤鲫鱼,烫两碗竹叶青,弄四个小碟子。带几张油蓑饼,先吃起来。”

“好的,马上就来。”

等把茶泡了来,王有龄端杯在手,望着暗青淡紫的暮霭,追想去年在此地的光景,忽然感情激动了。

“雪岩!”他用非常有劲道的声音说,“我们两个人合在一起,何事不可为?真要好好干一下。”

“我也这么想,”胡雪岩说,“今天来就想跟你谈这件事。”

“你说,你说!”

“我想仍旧要干老本行。”

“不是回信和吧?”王有龄半开玩笑地,说实在话,他还真怕信和的东家把胡雪岩请了回去。

“我早已说过了,一不做‘回汤豆腐’;二是自己立个门户。”胡雪岩说,“现在因为打仗的关系,银价常常有上落,只要眼光准,兑进兑出,两面好赚,机会不可错过。”

王有龄不响,箸下如雨,只管吃那一碟发芽豆。胡雪岩知道,不是他喜爱此物,而是心里有所盘算。盘算的当然是资本,其实不必他费心思,资本从哪里来,他早就筹划好了,不过自己不便先开口而已。

王有龄终于开口了:“雪岩!说句老实话,我现在不愿意你去开钱庄。目前是要你帮我,帮我也等于帮你自己。你好不好捐个功名,到哪里跟我在一起,抚台已经有话了,最近还有别样安排,大概总是再派我兼一个差,那时我越加要帮手,你总不能看着我顾此失彼,袖手不问吧?”

“这我早就想到了。开钱庄归开钱庄,帮你归帮你,我两样都照顾得来,你请放心好了。”

“当然,你的本事我是再清楚不过,不会不放心。”

看到他口不应心,依旧不以为然的神情,胡雪岩便放低了声音说:“雪公,你现在刚刚得意,但说句老实话,外面还不大晓得,所以此刻我来开钱庄,才是机会。等到浙江官商两方面,人人都晓得有个王大老爷,人人都晓得你我的关系,那时我出面开钱庄,外面会怎么说?”

“无非说我出的本钱!你我的交情,不必瞒人,我出本钱让你开钱庄,也普通得紧。”

“这话不错!不过,雪公,‘不招人妒是庸才’,可以不招妒而自己做得招妒,那就太傻了。到时候人家会说你动用公款,营商自肥,有人开玩笑,告你一状,叫我于心何安?”

这话打动了王有龄的心,觉得不可不顾虑,因而有些踌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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