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庶务和阿珠,一面一个拉住了他,吴委员很威严地说:“我是令官,酒令大似军令,周公乱了我的令,先罚酒一杯!”
“我替他讨个饶。”胡雪岩说。
“不行!除非阿珠来求情。”
“呀!吴老爷真正在说笑话了!”阿珠笑道,“这关我什么事啊?”
“你不是替他代酒吗?既然你跟周老爷好,为什么不可以替他求情呢?”
这算是哪一方的道理?阿珠让他缠糊涂了,虽知他的话不对,却无法驳他。不过,说她跟周老爷“好”,她却不肯承认。
“我伺候各位老爷都是一样的,要好大家都好。”
下面那半句话不能再出口,偏偏张胖子促狭,故意要拆穿:“要不好大家都不好,是不是?”
“啊呀呀!不作兴这样子说的。”阿珠有些窘,面泛红晕,越发妩媚,“各位老爷都好,只有一位不好。”
“哪一个?”
“就是你张老板!”阿珠说了这一句,自己倒又笑了,接着把腰肢一扭,到船梢上去取热酒。
取来热酒,吴委员开始打通关,个个逸兴遄飞,加以有阿珠如蛱蝶穿花般周旋在席间,周、吴二人乐不可支,欢饮大醉。
就这样天天打牌饮酒,跟阿珠调笑,船走得极慢,但船中的客人还嫌快!第四天才到嘉兴,吴委员向胡雪岩暗示,连日在船上,气闷之至,想到岸上走走。
这是托词,实在是想多停留一天。胡雪岩自然明白,便跟王有龄说了,在嘉兴停一天。
既到嘉兴,不能不逛南湖,连王有龄一起,在烟雨楼头品茗。那天恰好是个阴天,春阴漠漠,柳色迷离,王有龄的诗兴又发了。
张胖子却坐不住,“找只船去划划?”他提议。
“何必?”吴委员反对,“一路来都是坐船,也坐腻了。坐这里的船,倒不如坐自家的船。”
自家的船上有阿珠,南湖的船上也有不少船娘,但未见得胜过阿珠,就算胜得过,片时邂逅,也没有什么主意好打。
“我倒有个主意了。”张胖子失声说了这一句,发觉王有龄在注意,不便再说,悄悄把胡雪岩一拉,到一旁去密语。
张胖子是想去访“空门艳迹”。嘉兴有些玷辱佛门的花样,胡雪岩也知道,但王有龄的身份不便去,当时商定,张胖子带周、吴去结“欢喜缘”,胡雪岩陪着王有龄去闲逛。
于是分道扬镳,胡雪岩掉了个花枪,陪着王有龄先走,两顶小轿到了闹市,下轿浏览,信步走进一家书坊。
王有龄想买部诗集子,胡雪岩随手翻着新到的京报,看见一道上谕,上有黄宗汉的名字,便定睛看了下去。
上面除了黄宗汉奏复椿寿自尽原因的原折,说“该司因库款不敷,漕务棘手,致肝疾举发,因而自尽,并无别情。”皇帝批的是,“知道了。”胡雪岩知道,黄宗汉的那个麻烦已经没有了。这是否何桂清的功劳呢?
王有龄买了诗集子,胡雪岩也买了京报,无处可去,正好乘周、吴两人不在,回到船上去密谈。
看完京报上那道上谕,王有龄的心情,可说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黄宗汉脱然无累,圣眷正隆,今后浙江的公事,好办得多;惧的是久闻他刻薄奸狡,说不定过河拆桥,不再买何桂清的账,那就失去了一座靠山。
“雪公!”胡雪岩对他,新近改了这样一个公私两宜的称呼,“我说你是过虑。黄抚台想做事,要表功,我们照他的意思来做,做得比他自己所想的还要好,那还有什么话说?俗语说得好,‘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何学台把你领进门就够了,自己修行不到家,靠山再硬也不中用。你看!”
他指着京报中的一道上谕让王有龄看,写的是:
“谕内阁大学士、军机大臣会同刑部定拟徐广缙罪名一折,已革署湖广总督徐广缙,经朕简派钦差大臣,接办军务,沿途行走,已属迟延;迨贼由湖南下窜,汉阳、武昌相继失守,犹复株守岳州,一筹莫展,实属调度失机,徐广缙着即照裕诚等所拟,按定律为斩监候;秋后处决。”
“这位徐大帅,皇帝特派的钦差大臣,靠山算得硬了!自己不好还是靠不住,还是要杀头。”胡雪岩似乎很感慨地说,“一切都是假的,靠自己是真的,人缘也是靠自己,自己是个半吊子,哪里来的朋友?”
这番话听得王有龄连连点头,“雪岩,”他说,“不是我恭维你,你可惜少读两句书,不然一定比何根云、黄抚台还要得意。”
“我不是这么想,做生意的见了官,好像委屈些。其实做生意有做生意的乐趣。做官许多拘束,做生意发达了才快活!”
“喔!”王有龄很感兴趣地说:“‘盍言尔志’!”
这句话胡雪岩是懂的,“说到我的志向,与众不同,我喜欢钱多,越多越好!”他围拢两手,做了个搂钱的姿势,“不过我有了钱,不是拿银票糊墙壁,看看过瘾就算数。我有了钱要用出去!世界上顶顶痛快的一件事,就是看到人家穷途末路,几几乎一钱逼死英雄汉,刚好遇到我身上有钱,”他做了个挥手斥金的姿态,仿佛真有其事似的说,“拿去用!够不够?”
王有龄大笑:“听你说说都痛快!”
“还有一样,做生意发了财,尽管享用,盖一座大花园,讨十七八个姨太太住在里面,没有人好说闲话。做官的发了财,对不起,不好这样子称心如意!不说别的,叫人背后指指点点,骂一声‘赃官’,这味道就不好过了。”
“唉!”王有龄被他说动了心,“照此看来,我都想弃官从商了。”
“这也不是这么说。做官也有做官的乐趣,起码荣宗耀祖,父母心里就会高兴。像我,有朝一日发了大财,我老娘的日子自然会过得极舒服。不过一定美中不足,在她老人家心里,十来个丫头伺候,不如朝廷一道‘诰封’来得值钱!”
“这也不是办不到的事。”王有龄安慰他说,“不过一品夫人的诰封请不到而已。”
捐班可以捐到三品道员,自然也就有诰封。胡雪岩此时还不敢存此奢望,“请个诰封,自然不是太难的事,只是做官要做得名符其实,官派十足,那就不容易了。”他笑笑又说,“不是我菲薄做官的,有些候补老爷,好多年派不上一个差使,吃尽当光。这样子的官,不做也罢。”
这话,王有龄颇有感触,便越觉眼前的机会可贵。“雪岩,”他问,“周、吴二人,怎么说法?”
什么事怎么说?胡雪岩无法回答,但他的意思是能够懂的:“雪公,你放心!这两位全在我手里,要他长就长,要他短就短,不必放在心上。我现在担心的是怕寻不着这么一位肯垫货的大粮商。”
“是呀!”王有龄也上了心事,“我还怕找到了,他不肯相信。”
“这--”胡雪岩摇摇头,“不要紧!只要他有实力,不怕他不听我们的话。”
看到他这样有信心,再想到他笼络人的手段,王有龄果然放心了。
等闲谈到晚,张胖子带着周、吴两人兴尽归来。仔细看去,脸上都浮着诡秘的笑容。胡雪岩当着王有龄不便动问,心里明白,他们此行,必为平生所未历。
“喔,喔,我想起件事。”张胖子忽然一本正经地说,“我今天遇到一个朋友,偶然谈起,松江有一家大粮行,跟漕帮的关系密切,他们有十几万石米想卖。倒不妨打听一下。”
胡雪岩还未开口,王有龄大为兴奋:“这下对了路了!”
“咦,雪公!”胡雪岩奇怪地说,“事情不过刚刚一提,也不知内情如何。你何以晓得对了路了?”
“你也有不懂的事!”王有龄得意地笑了,为他讲解其中的道理。
他对于漕运已经下过一番功夫,知道松江出米,又当江浙交界,水路极便,所以松江的漕帮是个大帮,也应该是个富帮。但惟其既大且富,便成了一个俎上之肉。松江府知府所以与四川成都府、湖南长沙府,成为府缺中有名的三个肥缺,各有特殊的说法,松江府兼管水路关隘,漕帮过闸讨关,不能不买他的账是一大原因。
年深月久,饱受剥削,松江漕帮的公款亏空甚巨,成了“疲帮”。王有龄判断这家粮行,实际上就是漕帮所开,现在有粮食要卖,来源大成疑问,可能就是从漕米中侵蚀偷漏而来的,米质不会好,但是米价一定便宜,差额便可减少许多。
“那好!”胡雪岩对此还未有过深入的研究,只听王有龄的话。
于是,张胖子重又上岸,去寻他的朋友,约定在松江与那粮商会面的时间,会面的地方就在船上,这是王有龄处事精细,怕上岸与粮商有所接洽,会引起猜疑。
等张胖子回来,说是已经约好了,第三天到松江,舟泊城内泉野桥下,他那朋友自会约好粮行里的人来寻。而且他也证实了王有龄的判断,那家字号“通裕”的粮行,果然是松江漕帮的后台,不但经营米粮买卖,并且兼营票号,只是南方为钱庄的天下,跟北方通声气的票号难与钱庄抗衡,张胖子也知道有这家通裕,素无往来,所以不知道信用如何。
“你们明天再玩一天,”王有龄以一半体恤、一半告诫的语气说,“一到松江就要办正事了!”
事实上这天夜里就已开始办正事,大家在王有龄的船上吃饭,席间便谈起漕运。王有龄在这方面的学问,是从书本上得来的,所以只晓得规制、政令和故事。周委员却是老手,久当押运委员,在运河上前后走过七八趟,漕运中的弊病,相当了解。他所说的琐碎细节,虽有些杂乱无章,不如王有龄言之成理,但出于本身经验,弥觉亲切。
他们两个人的话,到胡雪岩脑子里一集中,便又不同了,一夜深谈,他成了一个既明规制,又懂实务的内行。
“我现在要请教,”他也还有些疑问,“怎么叫‘民折官办’?”
“所谓‘民折官办’是如此--”
王有龄为他解释,漕粮的征收,有五种花样,一种叫“正兑”,直接运到京城十三仓交纳;一种叫“改兑”,运到通州两仓交纳,这两处米仓简称为“京仓”、“通仓”;再有一种“白粮”,就是糯米,亦运“京仓”,供给祭祀及搭发王公官员俸米之用,规定由江苏的苏州、松江、常州、太仓,以及浙江的嘉兴、湖州等五府一州缴纳。这三种名目都是征实物,应征实物,由于特殊的原因,征米的改为征杂粮,征杂粮的改为征银,都出于特旨,就称“改征”。
最后一种是“折征”,以实物的征额,改征为银子,这又有四种花样,“民折官办”为其中之一。换句话说,老百姓纳粮,照价折算银子,由官府代办漕米充“正兑”或“改兑”,就叫“民折官办”。
“我懂了,再要请教。是怎么一种情形之下,可以‘民折官办’?”
这细节上就要周委员来解答了,“那也没有一定。总之,为了官民两便。譬如说,朝廷有旨意,为了正用,赶催漕米,那就先动库款,买米运出,再改征银子,归还垫款;也有小户实在无米可交,情愿照市价折银,官府自然乐于代办;再有一种就是各地丰歉不同,丰收的地方,大家自然交米,正项以外,另外额定的‘漕耗’、‘船耗’的耗米,以及浮收的耗外之耗,也都是米,这些米运到歉收的地方,价钱比较便宜,老百姓可以买来交粮,只要账面上做一道手续就好,也算‘民折官办’。”
“原来如此,那我们就用不着偷偷摸摸做了。”胡雪岩说,“现在军情紧急,赶催海运,我们动正项购运,有何不可?至于通裕这方面,既然是漕帮应得的耗米,而且准许‘民折官办’,那他卖米也不犯法。就算他们是偷盗来的赃货,我们只当他是应得的耗米好了!”
“不错啊!”一向口快的张胖子说,“麻袋上又没有写着字:‘偷来的’!”
王有龄和周、吴二人都相视以目,微微点头。显然的,他们都有些困惑,这么浅显的道理,何以自己就没有想到?
“话是不错。”王有龄说,“照这样子做,当然最好,但海运局只管运,‘民折官办’是征粮那时候的事,藩司、粮道两衙门,没有公事给我,我何能越俎代庖?”
到这里就看出胡雪岩一路来,把周、吴二人伺候得服服帖帖的效验了,他俩争着开口,却又互相推让,不过看得出来,要说的话是相同的,有一个人说也就够了。
周委员年纪长些,又是藩台麟桂的私人,所以还是由他答复:“这不要紧,藩台衙门要补怎么样一个公事,归我去接头。”
“粮道衙门也一样,归我去办好。”
“那就承情不尽了。”王有龄拱拱手说,“偏劳两位。”
“分所当为。”周、吴二人异口同声地。
“慢来!”张胖子忽然插嘴,“这把如意算盘不见得打得通!”
他说了其中的道理,确不为无见。通裕是想卖米,而自己这方面是想找人垫借,两个目标不同,未见得能谈出结果。
“那也不见得。”胡雪岩说,“做生意不能光卖出,不买进。生意要谈,就看你谈得如何。”
大家都点头称是,连张胖子也这样,“除非你去谈。”他笑道,“别人没这个本事。”
虽是戏言,也是实话,周委员私下向王有龄献议,“当官的”出个面,证明确有其事,实际上都委托胡雪岩跟张胖子去谈,生意人在一起,比较投机。
这番话恰中下怀,王有龄欣然接纳,而胡雪岩也当仁不让,到松江以后的行止,由他重新作了安排。本来只预备跟通裕那面的人,在舟中一晤,现在却要大张旗鼓,摆出一番声势,才便于谈事。
结交漕帮
一路顺风顺水,过嘉善到枫泾,就属于松江府华亭县的地界了。第二天进城,船泊在以出“巨口细鳞”的四鳃鲈闻名的秀野桥下。王有龄派庶务上岸,雇来一顶轿子,然后他和高升主仆二人,打扮得一身簇新,另外备了丰厚的土仪,叫人挑着,一起去拜客。
先拜松江府,用手本谒见,再拜华亭县和娄县。华亭是首县,照例要尽地主之谊,随即便来回拜,面约赴宴,又派了人来照料。接着,知府又送了一桌“海菜席”,胡雪岩做主,厚犒来使,叫把菜仍旧挑回馆子里,如何处理,另有通知。
“雪公!”胡雪岩说,“晚上你和周、吴二公去赴华亭县的席,知府的这桌菜,我有用处!”
“好,好,随你。”
话刚说完,张胖子的朋友,带着通裕的“老板”寻了来了,看见王有龄自然要请安。他受了胡雪岩的教,故意把官架子摆得十足。
张胖子的朋友姓刘、通裕的“老板”姓顾,王有龄请教了姓氏,略略敷衍几句,便站起身来说:“兄弟有个约会,失陪,失陪!”接着又向张胖子,“你们谈谈。凡事就跟我在场一样,说定规了就定规了。”
等他一走,周、吴两人声明,要陪同王有龄赴华亭知县之约,也起身而去。于是宾主四人,开始深谈。
深谈的还不是正题,是旁敲侧击地打听背景。顾老板坦率承认,通裕是松江漕帮的公产。接着,胡雪岩便打听漕帮的情形。
他是“空子”,但漕帮中的规矩是懂的,所以要打听的话,都在要紧关节上。他很快地弄清楚,松江漕帮中,行辈最高的是一个姓魏的旗丁,今年已经将近八十,瞎了一只眼,在家纳福。现在全帮管事的是他的一个“关山门”徒弟,名叫尤老五。
“道理要紧!”胡雪岩对张胖子说,“我想请刘、顾两位老大哥领路,去给魏老太爷请安。”
刘、顾二人一听这话,赶紧谦谢:“不敢当,不敢当!我把胡大哥的话带到就是。”
“这不好。”胡雪岩说,“两位老哥不要把我当官面上的人看待。实在说,我虽是‘空子’,也常常冒充在帮,有道是‘准充不准赖’,不过今天当着真神面前,不好说假话。出门在外,不可自傲自大,就请两位老哥带路。再还有一说,等给魏老太爷请了安,我还想请他老人家出来吃一杯,有桌菜,不晓得好不好,不过是松江府送我们东家的,用这桌菜来请他老人家,略表敬意。”
客人听得这一说,无不动容,觉得这姓胡的是“外场朋友”,大可交得,应该替他引见,欣然乐从,离舟登岸,安步当车,到了魏家。
魏老头子已经杜门谢客,所以一到他家,顾老板不敢冒昧,先跟他家的人说明,有浙江来的一个朋友,他愿不愿见?胡雪岩是早料到这样的处置,预先备好了全帖,自称“晚生”,交魏家的人,一起递了进去。
在客厅里坐不多久,魏家的人来说,魏老头请客人到里面去坐。刘、顾二人脸上顿时大放光彩,“老张,”姓刘的对他说,“我们老太爷很少在里面见客,说实话,我们也难得进去,今天沾你们两位贵客的光了!”
一听这话,胡雪岩便知自己这着棋走对了。
跟着到了里面,只见魏老头子又干瘦、又矮小,只是那仅存一目,张眼看人时,精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视,确有不凡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