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王重逢
正徘徊瞻顾,不知何以为计时,突然眼前一亮,那个在吃“门板饭”的,一定是了。杭州的饭店,犹有两宋的遗风,楼上雅座,楼下卖各样熟食,卸下排门当案板,摆满了朱漆大盘,盛着现成菜肴。另有长条凳,横置案前,贩夫走卒,杂然并坐,称为吃“门板饭”。一碗饭盛来,像座塔似的堆得老高,不是吃惯了的,无法下箸,不知从顶上吃起,还是从中腰吃起。所以那些“穿短打”的一见这位“穿大衫儿的”落座,都不免注目,一则是觉得衣冠中人来吃“门板饭”,事所罕见;二则是要看他如何吃法。不会吃,“塔尖”会倒下来,大家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就在这时,高升已经赶到,侧面端详,十有八九不错,便冒叫一声:“胡少爷!”
这一声叫,那班“穿短打的”都笑了,哪有少爷来吃门板饭的?
高升到杭州虽不久,对这些情形已大致明白,自己也觉得“胡少爷”叫得不妥,真的是他,他也不便答应,于是走到他身边问道:“请问,贵姓可是胡?”
“不错。怎地?”
“台甫可是上雪下岩?”
正是胡雪岩,他把刚拈起的竹箸放下,问道:“我是胡雪岩。从未见过尊驾--”
高升看他衣服黯旧,于思满面,知道这位“胡少爷”落魄了,才去吃门板饭。如果当街相认,传出去是件新闻,对自己老爷的官声,不大好听,所以此时不肯说破王有龄的姓名,只说:“敝上姓王,一见就知道。胡少爷不必在这里吃饭了,我陪了你去看敝上。”
说罢不问青红皂白,一手摸一把铜钱放在案板上,一手便去搀扶胡雪岩,跨出条凳,接着便招一招手,唤来一顶待雇的小轿。
胡雪岩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肯上轿,拉住高升问道:“贵上是哪一位?”
“是……”高升放低了声音说,“我家老爷的官印,上有下龄。”
“啊!”胡雪岩顿时眼睛发亮,“是他。现在在哪里?”
“公馆在清和坊。胡少爷请上轿。”
等他上了轿,高升说明地址,等小轿一抬走,他又赶了去见王有龄,略略说明经过。王有龄欢喜无量,也上了蓝呢大轿,催轿班快走。
一前一后,几乎同时抬到王家。高升先一步赶到,叫人开了中门,两顶轿子,一起抬到厅前。彼此下轿相见,都有疑在梦中的感觉,尤其是王有龄,看到胡雪岩穷途末路的神情,鼻子发酸,双眼发热。
“雪岩!”
“雪轩!”
两个人这样招呼过,却又没有话了,彼此都有无数话梗塞在喉头,还有无数话积压在心头,但嘴只有一张,不知先说哪一句。
一旁的高升不能不开口了:“请老爷陪着胡少爷到客厅坐!”
“啊!”王有龄这才省悟,“来,来!雪岩且先坐下歇一歇再说。也不必在外面了,请到后面去,舒服些。”
一引引到后堂,躲在屏风后面张望的王太太慌忙回避。胡雪岩瞥见裙幅飘动,也有些踌躇。这下又提醒了王有龄。
“太太!”他高声喊道,“见见我这位兄弟!”
这样的交情,比通家之好更进一层,真个如手足一样,王太太便很大方地走了出来,含着笑,指着胡雪岩,却望着她丈夫问:“这位就是你日思夜梦的胡少爷了!”
“不敢当这个称呼!”胡雪岩一躬到地。
王太太还了礼,很感动地说:“胡少爷!真正不知怎么感激你。雪轩一回杭州,就去看你,扑个空回来,长吁短叹,不知如何是好。我埋怨雪轩,这么好的朋友,哪有不请教人家府上在哪里的道理?如今好了,是在哪里遇见的?”
“在,在路上。”胡雪岩有些窘。
王有龄由意外惊喜所引起的激动,这时已稍稍平伏,催着他妻子说:“太太!我们的话,三天三夜说不完,你此刻先别问,我们都还没有吃饭,看看,有现成的,先端几个碟子来喝酒。”
“有,有。”王太太笑着答道,“请胡少爷上书房去吧,那里清静。”
“对了!”
王有龄又把胡雪岩引到书房,接着王太太便带着丫头、老妈子,亲来照料。胡雪岩享受着这一份人情温暖,顿觉这大半年来的飘泊无依之苦,受得也还值得。
“雪轩!”他问,“你几时回来的?”
“回来还不到一个月。”王有龄对自己心满意足,但看到胡雪岩却有些伤心,“雪岩,你怎么弄成这样子?”
“说来话长。”胡雪岩欲言又止地,“你呢?我看很得意?”
“那还不是靠你?连番奇遇,什么《今古奇观》上的‘倒运汉巧遇洞庭红’,比起我来,都算不了什么!”王有龄略停一停,大声又说,“好了!反正只要找到了你就好办了。来,来,今天不醉不休。”
另一面方桌上已摆下四个碟子,两副杯筷,等他们坐下,王太太亲自用块手巾,裹着一把酒壶来替他们斟酒。胡雪岩便慌忙逊谢。
“太太!”王有龄说,“你敬了兄弟的酒,就请到厨房里去吧,免得兄弟多礼,反而拘束。”
于是王太太向胡雪岩敬过酒,退了出去,留下一个丫头侍候。
于是一面吃,一面说,王有龄自通州遇见何桂清开始,一直谈到奉委海运局坐办,其间也补叙了他自己的家世。所以这一席话谈得酒都凉了。
“恭喜,恭喜!”胡雪岩此时已喝得满面红光,那副倒霉相消失得无形无踪,很得意地笑道,“还是我的眼光不错,看出你到了脱运交运的当儿,果不其然。”
“交运也者,是遇见了你。雪岩,”王有龄愧歉不安地说,“无怪乎内人说我糊涂,受你的大恩,竟连府上在哪里都不知道。今天,你可得好好儿跟我说一说了。”
“自然要跟你说。”胡雪岩喝口酒,大马金刀地把双手撑在桌角,微偏着头问他,“雪轩,你看我是何等样人?”
王有龄看他的气度,再想一想以前茶店里所得的印象,认为他必是个官宦人家的子弟,但不免有些甘于下流,所以不好好读书,成天在茶店里厮混。当然,这“甘于下流”四字,他是不能出口的,便这样答道:“兄弟,我说句话,你别生气。我看你像个纨绔。”
“纨绔?”胡雪岩笑了,“你倒不说我是‘撩鬼儿’!”这是杭州话,地痞无赖叫“撩鬼儿”。
“那我就猜不到了。请你实说了吧,我心里急得很!”
“那就告诉你,我在钱庄里‘学生意’--”
胡雪岩父死家贫,从小就在钱庄里当学徒,杭州人称为“学生子”,从扫地倒溺壶开始,由于他绝顶聪明,善于识人,而且能言善道,手面大方,所以三年满师,立刻便成了那家钱庄一名得力的伙计,起先是“立柜台”,以后获得东家和“大伙”的信任,派出去收账,从来不曾出过纰漏。
前一年夏天跟王有龄攀谈,知道他是一名候补盐大使,打算着想北上“投供”、加捐时,胡雪岩刚有笔款子可收。这笔款子正好五百两,原是吃了“倒账”的,在钱庄来说,已经认赔出账,如果能够收到,完全是意外收入。
但是,这笔钱在别人收不到,欠债的人有个绿营的营官撑腰,他要不还,钱庄怕麻烦,也不敢惹他。不过此人跟胡雪岩很谈得来,不知怎么发了笔财,让胡雪岩打听到了去找他,他表示别人来不行,胡雪岩来另当别论,很慷慨地约期归清。
胡雪岩一念怜才,决定拉王有龄一把,他想,反正这笔款子在钱庄已经无法收回,如今转借了给王有龄,将来能还最好,不能还,钱庄也没有损失。这个想法也不能说没有道理,悄悄儿做了,人不知,鬼不觉,一时也不会有人去查问这件事。坏就坏在他和盘托出,而且自己写了一张王有龄出面的借据送到总管店务的“大伙”那里。
“大伙”受东家的委托,如何能容胡雪岩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念在他平日有功,也不追保,请他卷了铺盖。这一下在同行中传了出去,都说他胆大妄为,现在幸亏是五百两,如果是五千两、五万两,他也这样擅做主张,岂不把一爿店都弄“倒灶”了?
为了这个名声在外,同业间虽知他是一把好手,却谁也不敢用他。同时又有人怀疑他平日好赌,或许是在赌博上失利,无以为计,饰词挪用了这笔款子。这个恶名一传,生路就越加困难了。
“谢天谢地,”胡雪岩讲到这里,如释重负似的说,“你总算回来了!不管那笔款子怎么样,以你现在的身份,先可以把我的不白之冤洗刷干净。”
润湿了双眼的王有龄,长长叹了口气:“唉,如果你我没有今天的相遇,谁会想得到我冥冥中已经害得你好惨。如今,大恩不言谢,你看我该怎么办?”
“这要看你。我如何能说?”
“不,不!”王有龄发觉自己措词不妥,赶紧抢着说道,“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么样把面子十足挣回来,这我有办法。现在要问你的是,你今后作何打算?是不是想回原来的那家钱庄?”
胡雪岩摇摇头,说了句杭州的俗语:“‘回汤豆腐干’,没有味道了。”
“那么,是想自立门户?”
这句话说到了他心里,但就在要开口承认时,忽然转念:开一家钱庄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要本钱也要有人照应。王有龄现在刚刚得了个差使,力量还有限。如果自己承认有此念头,看他做人极讲义气,感恩图报,一定想尽办法来帮自己,千斤重担挑不动而非挑不可,那就先要把他自己压坏。这怎么可以?
有些警惕,胡雪岩便改口了,“我不想再吃钱庄饭。”他说,“你局里用的人大概不少,随便替我寻个吃闲饭的差使好了。”
王有龄欣悦地笑了,学着杭州话说:“闲饭是没有得把你吃的。”
胡雪岩心里明白,他会在海运局里给他安排一个重要职司,到那时候,好好拿些本事来帮一帮他。把他帮发达了,再跟他借几千两银子出来做本钱,那就受之无愧了。
吃得酒醉饭饱,沏上两碗上好的龙井茶,赓续未尽的谈兴。王有龄提到黄宗汉的为人,把椿寿一案,当做新闻来讲,又提到黄抚台难伺候,然后话锋一转,接上今日上院谒见的情形。
“那么你现在预备怎么样呢?”胡雪岩问--意思是问他如何能够把应运的漕米,尽速运到上海,交兑足额。
“我有什么办法?只有尽力去催。”
“难!”胡雪岩摇着头说,“你们做官的,哪晓得人家的苦楚?一改海运,漕丁都没饭吃了。所以老实说一句,漕帮巴不得此事不成!你们想从运河运米到上海,你急他不急,慢慢儿拖你过限期,你就知道他的厉害了。”
“啊!”王有龄矍然而起,“照你这一说,是非逾限不可了。那怎么办呢?”
“总有办法好想。”胡雪岩敲敲自己的太阳穴说,“世上没有没有办法的事,只怕不用脑筋。我就有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包你省事,不过要多花几两银子,保住了抚台的红顶子,这几两银子也值。”
王有龄有些不大相信,但不妨听他讲了再说,便点点头:“看看你是什么好办法?”
“米总是米,到哪里都一样。缺多少就地补充,我的意思是,在上海买了米,交兑足额,不就没事了吗?”
他的话还没有完,王有龄已经高兴得跳了起来:“妙极,妙极!准定这么办。”
“不过有一层,风声千万不可泄漏。漕米不是少数,风声一漏出去,米商立刻扳价。差额太大,事情也难办。”
“是的。”王有龄定定神盘算了一会,问道,“雪岩,你有没有功名?”
“我是一品老百姓。”
“应该去报个捐,哪怕是‘未入流’,总算也是个官,办事就方便了。现在我只好下个‘关书’,”王有龄又踌躇着说,“也还不知道能不能聘你当‘文案’。”
“慢慢来,慢慢来!”胡雪岩怕他为难,赶紧安慰着他说。
“怎么能慢呢?我要请你帮我的忙,总得有个名义才好。”王有龄皱着眉说,“头绪太多,也只好一样一样来。雪岩,你府上还有什么人?”
“一个娘,一个老婆。”
“那我要去拜见老伯母。”
“不必,不必!”胡雪岩急忙拦阻,“目前不必。我住的那条巷,轿子都抬不进去的,舍下也没有个坐处,你现在来不是替我增光,倒是出我的丑。将来再说。”
王有龄知道他说的是老实话,便不再提此事,站起身来说:“你先坐一坐,我就来。”
等他回出来时,手里拿着五十两一张银票,只说先拿着用。胡雪岩也不客气,收了下来,起身告辞,说明天再来。
“今天就不留你了。明天一早,请你到我局里,我专诚等你。还有一件,你把府上的地址留下来。”
胡雪岩住在元宝街,把详细地址留了下来。王有龄随后便吩咐高升,备办四色精致礼物,用“世愚侄”的名帖,到元宝街去替“胡老太太”请安。高升送了礼回来,十分高兴,因为胡雪岩虽然境况不佳,出手极其大方,封了四两银子的赏号。
“我不肯收,赏得太多了。”高升报告主人,“胡少爷非叫我收不可,他说他亦是慷他人之慨。”
“那你就收下好了。”王有龄心里在想,照胡雪岩的才干和脾气,一旦有了机会,发达起来极快,自己的前程,怕与此人的关系极大,倒要好好用一用他。
第二天一早,胡雪岩应约而至,穿得极其华丽。高升早已奉命在等候,一见他来,直接领到“签押房”,王有龄便问:“那家钱庄在哪里?”
“在‘下城’盐桥。字号叫做‘信和’。”
“请你陪我去。你是原经手,那张笔据上是怎么写的?请你先告诉我,免得话接不上头。”
胡雪岩想了一下,徐徐念道:“立笔据人候补盐大使王有龄,兹因进京投供正用,凭中胡雪岩向信和钱庄借到库平足纹五百两整。言明两年内归清,照市行息。口说无凭,特立笔据存照。”
“那么,该当多少利息呢?”
“这要看银根松紧,并无一定。”胡雪岩说,“多则一分二,少则七厘,统算打它一分,十个月的工夫,五十两银子的利息也就差不多了。”
于是王有龄写了一张“支公费六百两”的条谕,叫高升拿到账房。不一会管账的司事,亲自带人捧了银子来,刚从藩库里领来的,一百一锭的官宝六锭,出炉以后,还未用过,簇簇光新,颇为耀眼。
“走吧!一起到信和去。”
“这样,我不必去了。”胡雪岩说,“我一去了,那里的‘大伙’当着我的面,不免难为情。再有一句话,请你捧信和两句,也不必说穿我们已见过面。”
王有龄听他这一说,对胡雪岩又有了深一层的认识,此人居心仁厚,手段漂亮。换了另一个人,像这样可以扬眉吐气的机会,岂肯轻易放弃?而他居然愿意委屈自己,保全别人的面子,好宽的度量!
因为如此,王有龄原来预备穿了公服,鸣锣喝道去唬信和一下的,这时也改了主意,换上便衣,坐一顶小轿,把六锭银子用个布包袱一包,放在轿内,带着高升,悄悄来到了信和。
轿子一停,高升先去投帖。钱庄对官场的消息最灵通,信和的大伙张胖子,一看名帖,知道是抚台面前的红人,王有龄三字也似乎听说,细想一想,恍然记起,却急出一身汗!没奈何,且接了进来再说。
等他走到门口,王有龄已经下轿,张胖子当门先请了个安,迎到客堂,忙着招呼,泡茶拿水烟袋,肃客上坐,然后赔笑问道:“王大老爷光降小号,不知有何吩咐?”
王有龄摘下墨晶大眼镜,从容答道:“宝号有位姓胡的朋友,请出来一见。”
“喔,喔,是说胡雪岩?他不在小号了。王大老爷有事,吩咐我也一样。”
王有龄停了停说:“还没有请教贵姓?”
“不敢!敝姓张,都叫我张胖子,我受敝东的委托,信和大小事体都能做三分主。”
“好!”王有龄向高升说道,“把银子拿出来!”接着转脸向张胖子,“去年承宝号放给我的款子,我今天来料理一下。”
“不忙,不忙!王大老爷尽管放着用。”
“那不好!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我也知道宝号资本雄厚,信誉卓著,不在乎这笔放款,不过,在我总是早还早了。不必客气,请把本利算一算,顺便把原笔据取出来。”
张胖子刚才急出一身汗,就因为取不来原笔据,那张笔据,当时当它无用,不知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做钱庄这行生意,交往的都是官员绅士、富商大贾,全靠应酬的手段灵活。张胖子的机变极快,他在想,反正拿不出笔据,便收不回欠款,这件事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把小胡找到,才有圆满解决的希望,此时落得放漂亮些。
因此,他先深深一揖,奉上一顶高帽子:“王大老爷真正是第一等的仁德君子!像您老这样菩萨样的主客,小号请都请不到,哪里好把财神爷推出门?尊款准定放着,几时等雪岩来了再说。倒是王大老爷局里有款子汇划,小号与上海南市‘三大’--大亨、大豫、大丰都有往来,这三家与‘沙船帮’极熟,漕米海运的运费,由小号划到‘三大’去付,极其方便,汇水亦绝不敢多要。王大老爷何不让小号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