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华文明传统中,有许多美丽的思想和美丽的形象等待我们去再发现,或者说,中华文明经典深处所蕴含的美丽思想,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加丰富、更加自由、更加动人。在《礼记·儒行》中,思想者有过这样的美丽言说:“儒有不宝金玉,而忠信以为宝;不祈土地,立义以为土地;不祈多积,多文以为富;难得而易禄也,易禄而难畜也。非时不见,不亦难得乎?
非义不合,不亦难畜乎?先劳而后禄,不亦易禄乎?其近人有如此者。”再如:“儒有博学而不穷,笃行而不倦,幽居而不淫,上通而不困,礼之以和为贵,忠信之美,优游之法,慕贤而容众,毁方而瓦合:其宽裕有如此者。”又如:“温良者,仁之本也;敬慎者,仁之地也;宽裕者,仁之作也;逊接者,仁之能也;礼节者,仁之貌也;言谈者,仁之文也;歌乐者,仁之和也;分散者,仁之施也。儒皆兼此而有之,犹且不敢言仁也,其尊让有如此者。”应该说,在浩如烟海的中华文明经典中,类似这样的优美思想,数不胜数。基于此,必须建立现代价值论美学的新原则:发扬中华文明经典中一切优美的思想和优美的艺术精神,否定中华文明历史中一切丑恶的思想和丑陋的艺术精神。在这一原则支配下,价值论美学的现代重建,就可能引导国民或世界公民走向自由与美好的新生活。
4超越儒家:生命价值的审美保护与法律保护
价值论美学的构建,必然需要对中外价值论思想传统进行自由诠释,然而,在一文明传统中,对另一文明传统的生命价值信仰的理解总会带有误读的性质,因此,本民族的文明生存价值信念才更具决定性意义。只要你在一文明传统中生活,就必然要接受这一文明传统的生存价值信仰;如果个体在两种不同的文明中生活,母族的文明价值信念便成了主体的内在支撑。对于在中国生活并且曾经在中国生活的华人来说,儒家价值信念具有决定性意义。儒家的基本价值信念在于重视家庭责任与义务,重视生命的德性价值,强调个体生命必须服从家庭或家族的亲情价值,同时,强调仁爱与助人,不过,私德价值永远大于公德价值。良知呼唤,在于以私德价值原则推及他人与社会,并未将公德价值置于私德价值之上。
因此,价值论美学,在推崇儒家价值准则之同时,又必须超越儒家价值,寻求生命价值的审美保护与法律保护,即在现代政治正义论思想的基础上,寻求生命德性价值与自由平等价值的真正统一,为现代价值论美学奠定思想基础。
生命体验,虽然影响着批评的观念,但是,美术与艺术的研究,总是有着独立的思想理路。我一直在思考这样的问题:既然以学术作为生命的主导方式,那么,该以什么样的创造来显示这种学术研究的价值呢?作为学者,必须有其他人所无法取代的创造,才具有真正价值。这种无法取代的学术研究,一是对纯粹学理的创造性探索,二是对社会丑恶的无情批判,只有这两种创造,才是具有积极意义的。因此,我不停地寻求这种思想理路,试图从价值论美学的建构来显示这种思想的意义。中国哲学的未来发展道路,即在于如何融合中国古典哲学与西方哲学,从而寻求一条现代化的发展道路。牟宗三的思想理路,是把宋明理学精神和德国古典哲学统合在生命伦理学之中,吸收了西方哲学的阐释方式,但遵循东方哲学的基本思想。哲学的命题是西方式的,但是,哲学的范畴依然是中国式的,这种东西方哲学的融合方式,开辟了中国古典哲学的崭新阐释道路。
在现代中国价值论美学中,熊十力的影响力最大,他把儒佛融合起来,寻求生生不息的刚毅精神。这种比较视野的哲学研究方法,代表了中国古典哲学的发展道路,方东美和唐君毅,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建构富有意味的现代哲学的。方东美那富有美学意味的现代哲学极具魔力,在他那极富诗意的哲学表达中,例如,《诗与生命》、《广大和谐的生命精神》和《中国人的艺术理想》,就体现了这种浪漫主义的生命精神。唐君毅的《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所突出的也是这种生命精神。在探索中国哲学的理路上,几乎都是以弘扬人的生命精神作为哲学的根本,显示了古老的中国哲学的现代生机与活力。
中国哲学的思想理路,也是中国现代美学家所极力倡导的思想理路。
宗白华与方东美,在许多方面具有共通之处,只不过宗白华倾向于道家的生命理想,而方东美则倾向于儒家的生命理想,但是,他们都力图把希腊艺术理想、德国艺术理想和中国古典艺术理想融合起来,这代表了现代美学的理想模式。有意思的是,宗白华、冯友兰和李泽厚,都极为重视魏晋风度,欣赏魏晋人风流自赏的精神。宗白华指出:“晋人以虚灵的胸襟,玄学的意味体会自然,乃能表里澄澈,一片空明,建立最高的晶莹的美的意境。”“晋人之美,美在神韵。这是心灵的美,或哲学的美,这种言外有远致的力量,扩而大之,可以使人超然于生死祸福之外,发挥出镇定的大无畏精神来。”“美之极,即雄强之极。”宗白华这种辽远开阔的自由精神,显示了现代美学的无穷意趣,但是,中西美学的融合之路并非如此简单。可以看到,现代美学家能较好地把中国古典美学与古代希腊美学和德国古典美学结合起来,但是,却不能把马克思美学和中国古典美学融合起来。
虽然德国古典美学与中国古典美学能较好地融合起来,但是,它只能停留在精神领域,而不能将这种审美精神扩大到现实领域,因而,现代美学的思想理路变得异常复杂。从价值论美学意义上说,把马克思美学、德国美学和中国古典美学融合起来,这种统一的基点,便是生命哲学精神。从人的生命活动出发,强调生命的自由表现和生命创造的价值,把人的解放和人的自由作为美学所实践和追求的目标。
遵循思想理路并实践这一思想理路,在思想冲突异常剧烈的当今时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西方现代哲学和美学,就经历了多次重大的思想转折。叔本华、尼采的生命哲学和美学,很快被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和美学所替换。从现代主义哲学向后现代主义哲学美学转变,思想冲突变得更为复杂,短短几年,出现了自然主义美学、结构主义美学、解构主义美学、存在主义美学、阐释美学、接受美学、语言分析美学、科学主义美学、形式主义美学。美学处于不断否定过程中,仿佛根本不存在占主导地位的美学思想,这种美学不断发展,不断否定的历史事实,在近二十年来的中国现代美学建构历史过程中,就显得十分突出。中国美学由解冻走向复兴、繁荣直至多元并存的混乱局面,就反映了这种美学变革的急剧性、不稳定性和无定形性。中国美学思想价值的选择过程中,先后出现过尼采热、弗洛伊德热、萨特热、海德格尔热、德里达热,其实,美学家在这复杂多变的现代美学面前,有时变得不知所措,不只是美学思潮处于不断否定之中,即便是美学工作者也处于不断否定中,寻求不到根据。在这种思想文化背景下,“相信自己”或“为了真理”变得极为重要。如果不相信自己,我们将会变得迷茫,从而蹈入虚无主义,美学决不是这种不断否定的历史运动,这只能说明多元化美学观的共存性,决不是“最新的就是最好的”。
有人指出:中国人相信神,但决不是坚信,一旦受到威胁和蛊惑,中国人就变得不相信自己。怀疑当然是重要的,但是,这种不坚信的态度,极易丧失民族自信力,我们的民族正缺少这种自信力,新儒家哲学和美学,所显示的那种民族自信力,我们需要在文化的废墟上重建。
对中西美学的比较研究和文艺心理学的探讨,便是建立在相信生命哲学的前提上。在富有民族精神并融合东西方生命哲学的审美理想这一基础上,建立起对美学和艺术的评价和认识。吸收东西方哲学美学的智慧性成果,并充分重视自我的审美体验,这是我所选择的探索道路。价值论美学必须守卫自由与正义的精神家园,并不断实践广大和谐的生命精神和天人合一的审美理想,在自觉自由的生命表现中,不断确证自我的本质力量。我们要歌唱“生生之德”,还是方东美说得好:“在中国哲学里,人,源于神性,而此神性乃是无穷的创造力,它范围天地,而且是生生不息,这种创生的力量,自其崇高辉煌方面来看,是天;自其生养万物,为人所禀来看,是道。性即自然,天是具有无穷的生力,道就是发挥神秘生力的最完善的途径。性是具有无限的潜能,从各种不同的事物上创造价值。
由于人参天地之化育,所以他能够体验天和道是流行于万物所共禀的性份中。”这种“生生之德”,对于审美者来说,是通过体验完成的,因此,关于审美活动的价值论研究,就要展示审美活动的复杂心理过程。在杜夫海纳看来,审美体验的现象学是审美知觉的现象学,他把审美对象和艺术作品、审美对象和生命对象、审美对象和自然之物、审美对象与实用对象、审美对象与能指对象联系在一起进行分析,这种现象学方法,非常适合于对艺术作品的评价和判断。其实,儒家哲学的理想层面,带有浪漫主义思想文化的基本特质,这一特质,充分体现在儒家的君子理想和生生德性原则之上。中华文明传统中的君子学,蕴含着极其优美而深邃的思想,例如,《中庸》中提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同者,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下位焉,万物育焉。”由此可见,儒家思想中的君子理论,代表了中华文明中的伟大价值论美学思想传统。按照儒家的君子理论,“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
唯天下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这就是中国价值论美学的精髓,不过,它过分重视道德的力量,忽视了法律正义的力量,因此,必须强化政治正义论在现代价值论美学建构中的核心地位。生命的价值在创造之中,审美活动的价值也在创造之中。价值成为我们创造的根本,因为“生生之德”,我们不断创造,因为不断创造,我们领悟“生生之德”。生命的意义和生命的价值无限延伸,审美体验与价值体验,就建立起了主体间的美学关系,审美体验展示了主体自由想象的艺术时空。
借助于这种审美体验,人们获得生命的自由感和心灵的解放感,因而,审美体验总是人的自由意识的呈现,它指向人类解放的终极目标:生命的自由。这就是价值论美学力图实践的思想理路,当然,任何主观的目的意图,不能保证实际的结果,我们必须忠实于自己的体验,并表达内心的激情。随着探索的深入,我们将永远守卫自由创造的生命家园,价值论美学的论断决不是孤立的,而是服务于共同的精神:“生生之德”。所有的研究,都从审美体验这一基点上延伸,在审美活动的价值阐释中,确立生命的终极意义。一切阻碍生命和压抑生命的社会行为和文化律令,都是应该极力反对的,即必须通过审美活动的价值阐释,为重建和谐自然的现代文明努力。当生命与文明的美丽闪耀自由之光时,我们的生活就充满意义。
也就是说,必须追寻生命价值中充盈而伟大的力量,最大限度地寻求生命自由与公正。政治法律,就建立在这种生命德性正义的道德基础上,美德伦理保证了基于美德的政治法律正义的合法性,反过来,政治法律正义又保护了美德伦理的最终实现。现代价值论美学的建构,就是为了寻求美德伦理正义和政治法律正义的自由统一,从这个意义上说,价值论美学就是为了通往现实生活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