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克的美学思想,围绕优美与崇高展开,康德的美学思想,也围绕优美与崇高而加以分析,因而,这种本体论意义上的美学比较,成了西方美学观念体系建构的核心。在《判断力批判》中,康德关于美的分析和崇高的分析,关于纯粹美与依存美的分析,关于趣味和天才的分析,关于想象力与知性的分析,关于想象力与理性的分析,都力图在辩证思维中,通过比较分析而达成内在精神的把握。康德的美学,实质上,就是本体论意义上的比较美学的具体实践。近代以来,关于美学的比较分析,先后确立了美与丑、丑与崇高、趣味与天才、再现与表现等复杂的观念体系,这在西方美学思想演变过程中有着清晰的脉络,也为比较方法的广泛运用提供了现实可能。在尝试这一比较方法的同时,黑格尔注重历史的比较研究,从而把本体论意义上的比较与历史论意义上的比较统一了起来。他的《哲学史讲演录》,开创了历史比较的新范式,他的《美学讲演录》,则侧重于美学思想的比较分析。他把东西方艺术置于他的美学体系中予以历史性综合判断,找到了艺术历史演进的轨迹,进而找到了美学历史精神的内在转换动力。
由象征型艺术到古典型艺术,进入浪漫型艺术本身,充满了历史比较意味。黑格尔的比较美学,打破了西方中心论神话,他从古波斯艺术、印度艺术、埃及艺术、伊斯兰艺术推展到基督教艺术,由古希腊艺术延伸到罗马艺术和近代艺术,这种历史选择本身,包含着深刻的比较探索精神和兼容并包的世界性眼光。本体论意义上的比较美学和历史学意义上的比较美学,分别在康德和黑格尔的美学体系中真正得以确立。通过美学的比较,作为观念的美学本体结构与作为学说的美学历史结构相互渗透,相互交织,构筑起了比较美学的深度历史空间与逻辑空间。
这种比较美学的踪迹,在中国美学史中,也依稀可辨。魏晋玄学,实质上是对先秦儒、道、墨、法诸家的再反思和再评判。一方面,它们克服了汉学的重视儒学和阴阳学的偏向,给予道家以应有之地位,另一方面,它们又吸收印度佛学思想,形成儒佛道相融的玄禅精神。事实上,魏晋士人对才性与玄理之重视,也体现了文化比较的自觉。在这种文化比较中,美学比较获得了蓬蓬勃勃的发展。从具体的诗人研究出发,钟嵘把具有相近美学精神的诗人归入一类,而把具有不同美学精神的诗人分列三等,这本身不仅体现了他对美学的本体论意义上的理解,而且也体现了他对审美品格的历史比较分析。刘勰较好地把这两种比较精神融为一体,《才性》、《神思》诸篇,不仅是单一的比较,而且是多向比较,在多向比较中,见出不同诗文的差异性,开创了中国比较美学的先河。魏晋画论和乐论,都充分体现了这种比较探索精神。在比较探索中,尽管儒家思想获得了新的表现力,但并不表明儒、佛、道获得了平行发展。在这种不平衡状态中,儒学的发展也依赖于比较探索,但是,这种比较是不全面不完善的。从秦汉到宋明这一段美学思想史,既有本体论意义上的比较探索,也有历史学意义上的比较探索,例如,朱熹、陆九渊、王阳明的思想,就不只是原始儒家的思想,也包含有原始道家和佛禅思想。可见,比较思想探索是中国思想得以发展的内在动力。
真正意义上的中国比较美学之建立,是近现代的事情。五四时期的中国一代学者,不再拘泥于传统中国文化或东方文化,他们开始重视西方文化。王国维以德国哲学和美学思想来解释中国古典艺术,开中国现代比较美学之先河。康有为与梁启超,皆是“中体西用”的实践者,随后,梁漱溟、熊十力、方东美、宗白华、唐君毅、牟宗三等,尝试中西文化比较,开创了中国比较美学的新局面。凡有成就的五四一代学者,都是比较文化的探索者,例如,胡适、冯友兰、贺麟等,皆在比较文化探索方面取得了重大成就。从比较美学而言,这一时期的美学,偏重于中西美学思想比较,大多数比较美学探索者,以西方美学方法来建构中国古典美学,以中国美学观念来丰富美学的本体论探索。因而,这一时期的中西美学比较,极具文化启示意义,以宗白华、徐复观、方东美的比较美学探索成就最高。五四以来的现代中国比较美学,显示了现代中国独有的文化精神,这一文化精神,虽然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曾被中断,但在当前则正处于复活状态,可见,比较美学是极具生机与活力的思维方法,是未来中国美学得以重建和发展的关键,我们必须重视比较美学探索的意义。
从比较美学作为一门科学的意义上说,今道友信的《东方的美学》、《美的相位和艺术》、《东西方哲学美学比较》等着作,显示了比较美学探索的可贵实绩。他在东西方文化的复杂背景中,直接把握人类文化的审美自由精神和人类生命的浪漫主义精神,以此来观照东西方美学,既具灵性和想象力,也富有生命启示性。因此,比较美学发展到今天,应该视之为具有生命价值的人文科学思想建构,也应视之为未来美学建构和发展的基本历史前提。
1.2.2比较美学意识的自由综合与价值论哲学立场
比较美学,如何显示自身的生命启示性,如何显示自身的文化价值,在很大程度上,涉及方法论的问题。比较美学的方法,不仅是建构比较美学的关键,而且是发展民族美学的依据。方法的问题,往往在一开始便决定了研究的水平,关于方法的思考,往往是开拓比较美学之宏阔视野的关键。过去,我们对比较美学的方法的思考比较单一,一般把平行比较和影响比较看作比较美学的基本方法。这种方法论的思考,对于文学史研究或美学史研究也许是适宜的,但是,对于美学本身而言,这种比较的方法则远远不够。
在《美学的方法》一书中,今道友信把解释学、存在主义等哲学方法视作美学的方法,显然,这是从建构美学本体论入手的;这些哲学方法,作为比较美学的方法是否合宜,仍是值得探讨的问题。由此可见,关于美学方法的思考存在着差异,事实上,比较美学的方法,的确存在着分歧和差异。比较美学的方法,不同于美学原理的方法,也不同于美学史的方法。在我看来,一方面,它必须考虑美学原理的方法,即美学本体论的方法,另一方面,又必须考虑美学史的方法,即美学思想的形成与影响研究。比较美学,不仅要从历史维度上,把东西古今的美学思想在比较的网络视野中予以展开,而且,必须从生存论的维度上,把美学问题与其他问题的关系和美学自身的问题上升到本体论意义上,予以综合判断和分析。因此,比较美学的方法,也就相对可以从两个维度上展开,唯有从这两个层面来探究比较美学问题,真正意义上的未来美学才能得以重建。
价值论美学,要求我们从生存论意义上探讨美学的方法与意义。从存在论意义上而言,美学问题所关涉的,是个人自由、内心和谐、趣味与天才、体验与创造等复杂的心理问题。这些美学问题之间,不仅有着密切的关联,而且,这些问题与伦理、宗教、哲学、心理学等问题也密不可分。一个美学观念的意义,往往不仅要在美学自身的体系结构中予以展开,而且,要在美学、伦理学、宗教学、哲学和心理学的关联域中展开,因而,一个美学观念常常关涉另外一个观念。不同美学观念之间的划界,通常是非常困难的事。快感与美感,正是困惑我们的问题,有的人把快感视作美感,把二者看作是同一的,于是,把生理快适与审美快感等同起来。这就导致一些艺术家把个人的某种癖好和生理欲望以及感官享乐视作美感,并且,把原始的情欲和本能的野性视作美感的极致。
在他们看来,生命巅峰状态,即美感状态,亦即自由快感。另外一些人则认为,快感限于浅层次的感官享乐和社会荣誉以及个人情欲需要的满足。真正的快感,必须与良善和自由,必须与真正的精神反抗结合起来。唯有在壮怀激烈中,在合目的性与合乎伦理以及具有最高意义的神性体验中,才能得到这种美感。这样,美感就是对快感的超越,就是自由追求的最高境界。由此可见,比较美学的两种方法之间的冲突,能够显示比较美学方法的意义。如果我们不从生存论意义上加以判断,那就不可能将美感与快感真正进行划界。类似于这样的问题,在美学比较研究中层出不穷,例如,美与丑、美与雅、美与善、美与崇高、趣味与天才、体验与经验、神思与想象、再现与表现。这些美学问题,从比较的维度予以展开,往往涉及十分关键的本体论问题,因而,美学比较一旦从生存论视域上展开,它就不再是单纯的美学观念,而必须上升到生命本体论的高度予以认识。生命问题一旦向我们敞开,它就处处具有美学意味,处处富于生命启示性。美学由此回到它自身,回到生命关怀上来,一旦我们把生命的内在德性予以澄明,也就获得了安身立命、热爱人生的依据。这种生命意义上的美学观照,能够超越那种狭隘的政治论美学,也会否定那种虚假的理想主义、现实主义和自由主义。美学,在这种生存论意义上的领悟,不仅使我们明了美学观念自身的生命意蕴,而且,使我们学会了选择自由的和谐的生存态度。
生存与审美、生命与美感,不再外在于我们,美学问题本身,成了我们生命价值寻求的最好解释,有助于在美的观念中建立起新的信仰空间和生命自由的想象空间。价值论美学的比较,是极具意义的,它使我们关于美的领悟易于趋向神圣的目标。由于一个人的生命智慧是有限的,仅有这种本体论意义上的探讨还不够,因为我们的视野不广,关于美学本体论意义上的思考也就显得肤浅;拓展这一美学比较视域,历史学意义上的价值论美学显得十分必要。历史学意义上的美学比较,不仅激活着我们的想象力和思辨力,而且在东西古今美学的多方会谈中易于建立我们的美学观念。从这个意义上说,比较美学价值观念的确立与比较美学价值判断的实施,具有同等意义。在历史视域中,比较美学观念的清理与比较美学的价值判断,是理论与实践的高度统一,所以,必须充分重视比较美学的历史探讨。
比较美学在历史维度上展开,其方法论往往有两种趋向:一是平行比较,一是影响比较。这两种比较解释方法,对于科学地总结东西古今美学家的思想非常必要。“平行比较”,往往以主体性思考和本位文化立场作为基本依据,一旦进行平行比较,对于比较美学探索者来说,必须对比较的双方有着深刻的把握。偏向任何一方,都不足以进行真正的美学比较。
真正的价值论美学比较,往往以主体思维为根本,主体性美学探索应该对比较的双方都有着深刻的把握。这样,比较者往往选择一个深刻的思路,使东西古今美学思想在同一交流语境中能够得以形成真正的沟通与对话,这对于美学比较是非常关键的。缺乏主体思维和本位立场的美学比较,最终会导致平行比附与罗列。今道友信从主体性立场出发,把德国美学与中国美学,把中国美学与日本美学,把西方美学与东方美学纳入到一个完整的思想系统之中;比较的结果,不仅达成了美学思想的批判阐释,而且,达成了主体性美学思想和美学批判的统一。这种美学比较本身,把历史判断与主体创造有机地结合了起来,在文化阐释中完成了美学的真正建构。在这一方面,宗白华、方东美和徐复观都是成功的比较美学探索者,相对说来,平行比较对于比较者的素质和文化修养要求甚高。没有一定的主体性创造作为基础,平行比较必将流于平行比附,而这一点,在比较美学中是最危险的,也是最应拒绝的。
在实践过程中,价值论美学所采用的比较成功的方法,则是“影响研究”。影响研究,不必以主体思想为依据,它需要以历史事实作为依据。
只有从历史的客观描述中,才能找到这样的踪迹。这种比较研究本身,不仅揭示了美学思想生成的历史根源,也显示了美学思想生成过程中外来文化对本土文化的改造作用。这一研究本身,最大限度地证明了历史对于今天的意义,古代审美智慧对于当代审美智慧的自由意义,外来审美智慧对于本土审美智慧的意义。真正的美学智慧,也只有在东西古今这样的四维时空中才能真正得以建立。比较美学的方法,是纵横交错的结构,是东西古今互证的格局。运用比较美学的方法,不仅有利于历史思想的真正判断,而且有利于当代美学的真正建构。鉴古知今,追根究底,在这种比较美学实践中,我们不再处于盲从状态,也不再异想天开地摧毁一切和重构一切。真正的建构,也只有在这种比较中,才能预示充满希望与可能性的未来发展道路。正是这种本体论意义上生存价值的比较分析和历史论意义上的生存价值的比较分析,使价值论构建具有自由的文化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