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神体系中,有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等无数天神,这些天神的最大职责在于:“永葆生命长生”,形成长生宗教,而天神之居处乃人间之想象之极境,由此,展开了天仙女与民间郎的天仙配故事,或人间女子偷吃仙丹等飞赴月宫而得极乐之神仙故事;更有八仙过海之神仙传奇,还有许多长寿仙话在民间远播。道教思想,形成了与儒家宗教信仰对立的体系,它既为神仙皇帝所向往,亦为人间百姓所倾慕。道教将拜天教的威严神圣,转变为快乐神奇的宗教故事,因此,人生亦以乐生为至道,作为求仙炼药得道之信仰。可以这么说,儒家或儒教,忠实地保留了西周拜天教的神秘威严而又质朴实在的礼仪制度,道家则将拜天教发展为具有完整天神谱系的神仙神话体系。道教以得道长生为终结目的,并以反抗儒家质朴的拜天教礼仪制度为依归的信仰体系。儒教将人引向皇帝天子,而道教将人引向神仙永生,其实,只不过是由原初拜天教而派生出来的神秘信仰体系。
毕竟,成仙得道有违百姓生命真实,可幻想而不可亲历,儒教中所保留的古老而质朴的拜天教信仰体系,也就一成不变地传承下来。
老子由拜天教出发,将拜天教引向长生理论一途,但是,他并没有发明具体的长生信仰仪式,更没有建立这种追求长生的宗教组织,他只是将长生理论和自然无为之朴素理论贯穿在一起。从根本上说,是生命哲学,还不是宗教体系,他的理论本身,无疑孕育着构建宗教组织的理论基础。
因为天神信仰、神仙故事和宗教组织早熟,而长生理论却难得,有了系统的长生理论,道教之形成或仙话之构建,也就不再困难。老子长生久治之生命哲学的真主旨,并不在于崇天,而在于拜地,这本身就是奇迹和秘密,即老子并未将长生信仰引向虚幻之天空,并构筑各种各样的神仙得道的传奇信仰。他以大地神为崇拜对象,这地神,即谷神或大母神(The GreatMother,或The Great Goddess),这与后来道教之信仰有所区别。当然,道教也吸收了老子之理论,特别是这种谷神崇拜或大母神崇拜,引申出的生殖崇拜和两性交合以求长生的养生原理,成为道教道术之根本,这是对老子思想的不正当发展,老子之思想之根本不在于宗教,而在于生命哲学。
老子由天地崇拜中形成的谷神崇拜观念,强调母性的中心性地位。
也就是说,他从大自然和人生之生命经验中感悟到母性生命力之强大,并将此视之为长生之道。老子之长生之道,实即母性之道、雌性之道、谷神之道。这种长生观念形成之后,他的全部生命哲学,便偏向以母性崇拜或以雌性为本的基本价值法则。值得强调的是,老子似乎并不特别看重乾道生男、坤道生女之易经哲学理论,他只是在第32章中,谈到“天地相合”或“天地相交”之关系。他说:“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第32章)在儒家思想中,这种天地交合理论更为发达,“天与地交,则万物生,天与地不交,则万物死。”从拜天教中发展出的儒道生命观念、十分有意思,这使我对儒道之辩证法观念有了新的看法。在我看来,儒家的天道人道观念、天地观念、阴阳观念和生存法则,充满着鲜明的辩证法色彩,而道家的天道人道观念、天地观念,则具有明显的偏向性。即使在老子的思想中,这种偏激性思维原则,也是明显存在的,这就使得道家的天地观念本身具有非辩证法色彩。例如,在老子的生命文化意识中,以坤优先,以雌优先,以谷神优先,以柔弱优先。这种对立中的单极性选择,不能说老子的这些生命法则完全缺乏合理性,相反,他的全部理论,都有现实文化基础,甚至是直接针对现实文化本身的。他的天地化育观念是相对孤立的,即天道有天道之作为,而人道有人道之作为。例如,在第25章中,老子明确指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在这里,老子不仅建立了这样的道德法则,而且严格地实施了这一生命法则。一方面,他确立了宇宙自然人类之等级秩序,人处于低位,地次之,天又次之,道唯高;另一方面,他又不随意打破这种关联秩序。在《道德经》中,老子严格地实施了人法地之法则,而没有强调人法天的重要性,“人”-“地”-“天”-“道”-“自然”,是链接式价值秩序。在这个价值秩序中,谷神之地位如此重要,可见,老子确实有意从人法地中找到生命价值支撑。如果做到了人法地,又不割裂地法天、天法道和道法自然的价值秩序,那么,老子的生命价值秩序就是完整和谐的。无论是强调柔弱,还是强调自守、无为而为,实质上,都是对“人法地”的价值诠释,这是老子的生命价值取向的根本所在。
4.3.3谷神范式或大母神范式:寻求生命的伟大力量
按照老子的天地相生原则,长生久治之道,即在于运用谷神的德能去应对万物。在《道德经》中,直接谈到“神”字的话语,有“谷神不死”,是为玄牝。玄牝之门,是为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第6章)。在哲学诗中,天下神器中的神,作为器的形容词,有神圣义,“其鬼不神”中的神,有神圣作为之意。至于“谷神不死”,“神,得一以灵”和“其神不伤人”中的“神”,则有神只之义。在这里,“谷神”一词,还存较大争议。萧兵指出:“谷神犹言虚灵也。”吴澄《道德真经注》:“谷以喻虚。”严复《道德经评点》:“以其虚,故言谷;以其应因无穷,故称神;以其不屈愈出,故曰不死。”也就是说,在古典性解释中谷神常被理解为虚灵的代名词。“谷神”,在现代性解释中,则呈现出多义性:一方面,由于现代神话学家吸取了国外的理论,另一方面,则由于现代性解释试图把原始道家和儒家的思想与民族文化崇拜密切联系起来,这自然带来理解上的多样性。
杜而未说,“谷神”是一只神话黑牛,象征着能够死而复生的月亮,月亮不死,“黑牛”也常存不死,并充满永远繁殖的力量。他的这种月亮神话观,与何新的解释相通而有异。何新则指出:“谷,音读之浴。浴、月一声之转,故相通。所以,谷神其实就是月神。月缺而能复贺,所以老子说谷神不死,这与月中有不死桂、不死药的传说正相印合。所谓玄牝,就是大阴,也就是王母。她在中国神话中,当然是天地之根。”这代表着新的看法,即从神秘信仰方面看待“谷神”,至于“谷神”,是否就是月亮之神还有待考证。另一看法,则是从哲学角度来阐释“谷神”,并将谷与神区分开来,顺从老子之道德论本意予以申述。朱谦之谈到:“惟《老子》书中,实以谷与神对。”第39章:“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即其证。司马光曰:“中虚故曰谷,不虚则故曰神,天地有穷而道无穷,故曰不死。”他由此而断曰:“是知谷神二字连读者,误。”詹剑峰由此进一步解释此理:“界,虚也,能应也;神,申也,变化不测”;故吴环中说:“谷神,先天一气”,“不死,永存也。玄,老子常以对立的同一为玄,如有无对立同一为玄同,这里的玄是喻虚与气的同一。牝,母也,取义孕育生成。门,所从出也。绵绵,连续不断貌。勤,尽也;不勤,不尽也”。“谷,虚也,唯虚故能容受,唯虚故能因应。神,申也,引出也,唯神故能通变无方,唯神故能反复不穷。以谷为喻者,则取义于应声而生响,声静而空,重有声触,谷应如响,生生而不自生之象也。总之,所谓谷神,就是虚柔应物,因变无穷之先天一气,生而不自生,不生者不灭,故曰谷神不死。”在判断“谷神”之解释时,自然需要双重理据,一是古典语言学的释义性证据,一是文化经验的生成性依据。
以上解释,基本上是在两重理路上运用,古典语言学的释义性证据,是中国释义学的“小学”传统,即通过识字训音而达成对其义的正确理解,这也是西方神话学在考释古典神话观念之起源时的最有效方法。至于文化经验的生成性理据,谷神的解释虽重视于此,但是,要么忽略原始文化遗存的神秘思维背景,要么忽略了哲学论证的实际赋予意义。在我看来,有关谷神的文化经验阐释,既应重视哲理的论证与解说,也应重视其神话文化背景。
老子之哲学诗,显然,不在于宗教之建构,但老子的哲学诗,必有神话或原始思维之背景,所以,在解释谷神时,应重视神话文化生成性背景。
同样,老子之哲学诗,必有其生命解释性意图,所以,必定要依从个体生命经验,从大自然中联类取譬,与人类生命经验密切关联起来,他的深刻思想,又具有人生经验式理解途径。从这样的解释原则出发,就可以评判《道德经》中之谷神观念。
首先,根据老子之阴柔原则,崇拜谷神是很自然的事。在老子时代,要想彻底摆脱神秘宗教信仰肯定存在难度,因而,即使不信仰谷神,而以谷神作譬并不奇怪。谷神崇拜中的谷神,应该进行多向性解释,从老子文本出发,这个“谷神”,按照老子的山川万物联类取譬的思想原则,自应理解成谷地之神较为本原;这里的谷地之神,不是水神,而实是大地母神。
因为在崇山峻岭和溪谷平原之间,谷地属于最适合于生活居住之地,谷地既有大山遮蔽,又有水源哺育,所以,生命机能最为旺盛。同时,由于高山之肥沃土壤由雨水冲刷至谷地,谷地也成了山川万物精华荟萃之地。
“谷,得一以盈”,即永远处于盈满状态。从这个意义上,老子强调“谷神”不死,应有象征意义。与此同时,还应看到,作为土地之神的谷神,也可以理解成谷物之神,这也不妨碍大母神的特征性解释。在希腊神话中,德墨特耳(Demeter),既是土地女神,又是谷物女神,不仅以谷穗等作为神庙祭祀之象征形式,还与酒神崇拜有关,被理解成丰收女神,而她的生育功能被予以特别强调,特别是谷物生长的交感巫术习俗使之形成男女交合。
《道德经》第6章,就成了理解这一思想的关键,他说:“谷神不死,是为玄牝;玄牝之门,是为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我们可以追溯这一思想形成的神话根源,但必须认识到,老子在这里不再是谈论神话,而是以神话为背景展开其道德论生命哲学解释体系。这里,可以就这几句哲学诗作些申述。谷神作为土地之神、谷地之神或丰收之神是生命伟大的象征,她不会死亡,这是因为她具备最伟大最玄妙的雌性,即具有生育的德能。作为生育之象征的生命之门,生命由此而诞生,所以,它可以象征为天地的根源。它幽深绵软、肥沃广阔、长存不死,它可以被永远地耕作、播种、结果、收藏,它的功用是不会有所穷尽的。从远处说,老子在这里运用了谷神神话,构筑生育交合经验的伟大想象与深刻解释,以人类生命,特别是雌性生命或女性生育形式来解释人类生命的本质性特征,从而使天道与人道实现最高度的融合。在此,谷神与雌性相通,雌性之门或生命诞生之门与天地之根源相通,绵绵若存,用之不勤与雌性之伟大生命特质相通,大母神,在这里具有特殊的文化意义。在远古时代,人类最关心的,即是生育问题,无穷的生育能力,是永续之战斗力来源,永续的生命创造力之本源。
但是,有一问题长期为人们忽视,即女性生命并不能完全等同于“谷神”,这也是老子为何以谷神取譬,而不以女性取譬的原因。女性的生命力,只是限制在特定的时期,在生命力旺盛或生育力旺盛时期,女性以其生命承载男性的需求,乾道与坤道之合成,是人类永远相亲之机密。按照柏拉图“阴阳人神话”,即此一半永远在追求彼一半,而彼一半又在永远追求着此一半。相生相活,不即不离,阴阳调谐,生命健旺,这是女性的伟大职能,它常使人体验到雌性生命的伟大无边。那种无穷无尽的冲创力,使人类置身于快乐的巅峰,同时,也使生命机能得以延续。由于老子主要致力于谷神崇拜,所以,他相对忽视了男性的生命冲创力,而对于女性来说,男性的生命冲创力,也是使她们着魔的神奇之处。人类学家在考察两性之间的战争时,以为男性在外在强力方面永远高于女性,而女性在生命承受力方面永远优越于男性,在阴阳交合的生命过程中,雌性更多地成为胜利者。老子强调牝牡对待,而不强调雌雄对抗,实质上,这种对抗,即相亲又相离,唯有相亲或唯有相离都是不可能的。女性的另一伟大之处,则在于其生育力,生命之诞生必须依托于母亲,生命必出自玄牝之门,故生命之门本身,就是神秘而伟大的象征。女性的这些伟大生命创造力与谷神有相似之处,但人是要死的,故其生命力必由盛而衰,而谷神则是永生的,只要顺从自然之道,不要人为地去破坏自然。谷神之生殖力必定是不死的,人类的最佳栖息地往往在河谷之地,由此可见,“谷神不死”,虽可与人类生命存在,或者说,与阴阳交合的人类行为相关,但它显然具有更加自由广博的意义。既与人类生命经验相关,又超越了人类的生命经验,这正是老子思想之伟大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