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陵该有孤的名字。”
夜色如水,微微微凉。万夫台上,男人仰望天空,吐了口气不再言语。苍黄色的衣袍当胸是金线绣做的龙形,在夜光下,耀着浅淡而温厚的光。
在男人的身后有一座庙,一座祀庙,庙眉的匾只有两个字——洛祀。
万夫台足有九百九十九丈,背倚着洛祀黑暗而无声的影子,而在他们之后的是一座山,一座仿佛巨翼一般拥住整座城池的山。山投下的影子遮住了所有的光,日光、月光,星光乃至于目光。
然而今夜,或者说从今夜开始,男人不再需要这座山,不再需要这座城池,也不再需要北方的那座城,和城里的那个男人。
男人姓洛,洛王的洛,洛都的洛,洛国的洛,这片大陆最强的那个洛。男人单名一个野他叫做洛野,洛王野。今夜他要做一件事,五百年前曾有人做过的一件事,今日,不,是今夜,他洛野要再做一遍——他要点灯。
他要在洛都内点上灯,因为他需要光明,他需要那光来引路,并且那光不能太弱,也不能太强,所以他打算点上一万盏灯,数目不多不少,恰好一万盏。
天上有云飘过,被风吹来,被风吹走,走的时候,有星光极细微地掠过,然后迅速消失。今夜的洛都真是安静,洛野心想。他很喜欢这样的安静。当了这么多年的王,他很少有时间去享受这样的夜,去看这样的夜空。还记得上一次看夜空的时候他还不是王,并且那次的经历很有些不愉快——那一天夜里,有个死老头子摸着他的头指着星空,说,你合该为这天下的王。
然后他就从洛野变成了洛王野。
然后……
洛野蹙起了眉头,他又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成为王之后他再没有看过夜空,也有一部分是因为死老头子。死老头子说,星空里有他的命。他逃脱不了,只能无视,只能不去看。
但今夜他终于可以去正视这夜空了,因为他选择了不再退避。
他知道有许多人在看着他,看着他做出选择,从成为王的那一刻开始,看到如今。他知道,他们在监视着自己,他也知道,今夜是他们期待的,同样也是他们害怕的……因为他们不知道结果,他们在等待一个未知。当然洛野同样如此。
洛野知道这些人的心思,所以他今夜能够放心大胆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在一切结果出现之前,未知永远是未知,他既是美酒又是毒药。
大司徒说在亥时结束,子时未至的那一刻,天地之间有一瞬间是没有光的。那一刹那,叫做暗,传说神灵的手会覆上大地,然后开辟新的一天。
他现在就在等那一刻,时间还很早,所以他还有时间去望天,顺带回忆一下死老头子。
风拂过洛野的耳边,风里有樱花的香味和草的涩味,是春天的味道。有人从身后抱住了他,,捂住了他的眼,然后吐气如兰地在他耳边低语:“猜猜我是谁。”
抱住他的是个女子,仿佛凭空出现,浅蓝色的宫装,红锻系住的发,千褶裙底在空中摇晃。
洛野笑了,他伸手握住了遮在眼前的手,并没有拿下来,只是温柔地抚摸着女子的指节。
“我想你不会来的。”
女子抽出手,轻灵地转到了洛野身前,她竟然是悬浮在空中的,一双赤足莹白如玉,一动起来便有铃铛声自脚踝处响起。
她笑着看着他,眉眼都是笑意:“我今天穿了你最爱的宫装,嬷嬷们替我打扮了两个时辰。”
“为什么?”洛野没有夸她,他伸手覆在女子的脸上,问道,“为什么会来?”
“为什么?”女子摘下他的手,然后伸出双手抚摸着他的脸,依旧是笑着说,“大司徒说今夜你可能会死。”
大司徒吗?洛野扫了一眼万夫台的边缘,不知何时,那里立了一个消瘦的身形,或者说从女子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站在了那里。
“你不想我死?”
女子摇了摇头,“不,我想和你一起死。”
“或许也不会死。”洛野理了理女子的鬓发,“我一直以为灵是无情地,因为无情,所以不染红尘。”
“你害的奴家重了不少。”女子略有几分懊恼地捶了捶脑袋。
“这倒是个问题。”洛野抱住她,轻笑道,“今夜若不死,日后得教你少吃些东西。”
女子伏在他的肩上,低声念道:“嗯,不死当然是最好的。”
两人沉默了下来,大司徒依旧是沉默地站在原地。夜色像是背景画一般被一层一层描重,墨色晕染开来,缓慢而凝重。
从天机山上吹落的风飞过洛都的每一处街巷,飞过了一座道院,一座书院以及一间寺庙,飞过了院中的教习和学生们凝满寒霜的眉宇,飞过了那一株无叶的梧桐和那株无花的老铁树,飞过了几千里的洛河,飞过了河上那座名为白石的石桥,飞过了洛祀飞过了万夫台,然后飞到了男人身边。
风里有着树木与泥土的清香,有着夜与秋的凉意,交织着死亡和新生。
“子时到了。”老司徒抬头。
“时间到了。”洛野笑着抱起已经昏睡的女子,走向大司徒,“死老头子说,办大事不能带上女人,会不吉利。”
……
“子时了。”在北方的那座城中,在那座边城的北城墙上,有一壶酒,两个人。一大一小,都在望着北方黑云一般的影子。大男人喝了一口酒,递给了小男人,“喝不?”小男人摇了摇头,认真的拒绝,“娘说喝酒伤身。”
小男人看了一眼北方,又转过身看向了南方。
“那位先生为什么要去南边?北方不也挺好的。”
“因为南方有一座山,山上有个胆小的妖怪。”大男人喝了口酒,然后一巴掌拍在了小男人的后脑勺上,“不该问的事别问。”
“那么那个姑娘呢?”小男人又问道。
这一次大男人没有回答,他目光深沉地望向南边,依旧是一巴掌拍在了小男人的头上,“不该问的事别问,看着便是。”
南方不仅是这座城的南方,也是整个世界的南方。
南方有很多星,星下正走着两个人,也是一大一小也有壶酒。
“先生,我们为什么又要到南边去?回洛都不是挺好的吗?”说话的是个小女孩,脸还青稚得很,拄着一根树枝,吃力的跟在一个男人后面。
“那里有个傻瓜在做一件蠢事,我不想参合进去。”男人穿着十分考究,天青缎的长衫,是京都书院的院服,文雅的紧,但喝酒的姿势就没那般文雅了。
“那为什么不留在北边?”
“那个臭小子色眯眯的盯着你,老子当心你被人拐走了。”
“常院长说这叫恋女癖,有失礼仪,不可取。”小女孩眯着眼笑道。
“混账,那老家伙到底教了你什么东西。”男人翻了个白眼。
“那为什么一定是去南方,就算不留在北方,去西方也可以啊,听说那里有草原,还有雪山,很漂亮的。”
“东方有蠢货,北方有疯子,南方有胆小鬼,至于西方太不吉利。”说着男人瞪了一眼,似乎是怪她问得太多,但还是继续解释道,“我不想和蠢货在一起,那会让我觉得自己也变蠢了,北方疯子太多,咬到人治都治不好,西方这些年一直压着一片乌云,空气不好,只有胆小鬼有点意思,我打算去吓他一吓,寻个乐子。等那蠢货死了,就回洛都,千日酿也没剩多少了,还送了一壶给那看门的家伙。”
“那如果没死呢?”小女孩睁着大眼问道。
“没死?”
男人楞了一下,似乎是才考虑到这点,他转过头盯着东方喃喃道:
“如果没死……那就麻烦了……”
与此同时,东方的洛都中,一盏接一盏的灯被点亮,先是从天机山落下来的一撇,路过了那株无叶的梧桐,然后收在了老铁树的脚下。
这只是一个开始,仿佛一场盛宴,从歌声弦乐响起的时候,洛河成了第二笔,那是一竖,灯光从河岸亮上画舫,又从画舫亮上河岸,穿过白石桥,横贯洛都,虽然歪歪扭扭,但依旧是一道竖笔。
乐曲之后是舞蹈,跳舞的人不是歌姬,而是那座道院、寺院和书院的所有师生。他们带来的不仅是一场宴会的高潮,更是一座不可撼动的山,一场山一般伟大的光明。因为他们点亮的是余下的三笔,三笔成山,他们点亮就是一个山字。
山的最后一笔仿佛余味未消,尾锋落在了洛祀,落在了万夫台,最终刺进了洛野的胸中。他用五笔,写下了一个人和一座山,但他只是写下了一个字,那个字叫做——仙。
盛宴由他开始,现在也将由它结束。在那一万盏灯下站着一万个为他点灯的人,无论成功与否,他想,一切终将结束。
万盏灯光,照亮了洛都,照亮了天机山,照亮了这个天下。北方的影子向后退了千里;西方的乌云滚了几番,变得更加厚重;南方的山上,胆小鬼见了这一幕,挖了个坑躲进了山腹,他知道这光与他无关,他知道有一大一小两个人正向他走来,打算寻个乐子,但他还是很害怕,所以他只好躲起来。
万盏灯,一字仙。灯光为洛野照亮了所有前行的路,而现在,他见到了一条他想要走的路。
那条路在天上,被星空指引着。
所以他走了过去,仿若成仙。
离去的时候,他回头看了这片土地最后一眼,仿佛明白了什么。
今夜是个结束,洛野想,或许也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