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县五座粮仓两座银库查罢,窦光鼐惊出了一头冷汗。
结果竟然与曹文植所查不差分毫,账实相符。曹文植冷冷留下一句:“窦兄辛苦了,明天老弟我要去瑞安县,你若还要复查,曹某甘愿奉陪。”便扬长而去。
平阳县之亏为诸县之首,如今让这个硬骨头磕了牙,以后各府道州县可怎么查下去?自己风闻上奏的罪名又如何担当得起?窦光鼐料定其中有诈,但却无从下手,无可奈何!窦光鼐清查完账户之后,走也走不得,坐也坐不住,受着平阳县上下官役的白眼,厚着脸皮住在驿馆,连坐了两日,憋得脑袋生疼,还是想不出办法来。这天一大早,窦光鼐对王义录道:“这两天你陪我待在这里也闷坏了吧,咱们出去走走,说不定能找出些什么线索来。”王义录自跟了窦光鼐,立刻就提了正六品门千总,金顶子换成了白顶子,五蟒四爪袍换成了八蟒五爪袍,感念窦光鼐知遇之恩也想做些什么,听了窦光鼐的吩咐,答应一声,换了便服,带了一把腰刀,同窦光鼐一同出了驿馆。
平阳县也算个富县,这些天却甚萧条,街上行人疏疏落落,两边店铺冷冷清清。二人逛了一上午觉得甚没意思。中午时分,来到平阳一家小饭店,要了一坛寿生酒,两个热菜,八个瓯柑。王义录切开瓯柑递给窦光鼐,说道:“老爷子,这瓯柑是温州名果。老百姓讲:端午瓯柑似羚羊。这柑虽味苦,却越嚼越有滋味。浙江亏空之案,咱们虽尝了些苦头,将来必是能成功的。”
“当务之急,是找到知内情的。这查亏空不比查案,更不比体察民情,那些弯弯绕都在账本、仓禀之中,不是一般百姓所能知道的。”
“老爷子您这么一提醒,奴才倒想起一个人来。此人叫作李大璋,是我极好的朋友,原在平阳县做典史,三年前丁忧,今年也该起复回任了。奴才跟着老爷子来此办差,为了避嫌,便一直未联系他。”
“此人在哪里?你立刻就去将他找过来,我就在这里等!”
窦光鼐刚刚说完话,就听隔壁雅座有人喊道:“小二,拿酒来。”
小二道:“客官,您已经喝了两坛子三斤酒了,已经醉了。按本店的规矩,再不能给您拿酒了。”
“胡说!寿生酒人间生寿,糯米酒岂能醉人?快快拿酒来!”
王义录道:“听这声音像是李大璋的。我过去看看。”
“我也过去。”
“老爷子,您是什么身份,岂能屈驾见他?还是小的去叫他吧。”
“这等的地方,你我都是便服,还摆什么谱,岂不让人生疑?况他已经醉了,你我就莫计较这些了。”
二人刚走出去,见已经有两个人将李大璋架了出来,往店外推去。李大璋挣扎着道:“娘希匹,狗东西,老子我平时照顾你们生意还少啊!放开我,睁开你们的狗眼,老子是衙门里的人。”
店小二一边笑着一边推搡他道:“李爷,这是本店的规矩,小的们也对不起您了。放心,凭您的面子,不会让您躺大街上的。出去就叫一顶轿子,送您回去。”
“慢!”王义录喊道,“我是李爷的朋友,这里有我照应着呢。”他走过去,掏出两块碎银子,塞到二人手上道,“请两位多担待几分。”
二人接了银子,掂了掂每个也有半两重,喜得行个礼道:“客官破费了。既是有人照应,我们哪里敢赶客人走?您先坐着,我们给李爷上醒酒茶来。”
李大璋睁开迷离的双眼道:“原来是王兄啊,前两天就听说你来平阳县了,怎么官架子大了,看不起老哥了?今儿个来得好,咱就在这里再痛饮一番。寿生酒液色金黄鲜亮,香味浓郁醇美,过口余香爽适,既具红曲酒之色味,又兼麦曲酒之鲜醇。来浙江一回,不饮此酒,不算来过。”
王义录将他扶回雅座小声道:“老弟不要乱说话,当心隔墙有耳。平时你酒瘾不大,如今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李大璋道:“王老弟,哥哥我办了一件对不起祖宗的事,如何还能像从前那样快饮?只能痛饮而已!今后老弟要找人对文作诗,论社稷谈时风,便不要找我了,我没脸再和各位兄弟在一起了。”说罢竟呜呜地哭起来。
此时门帘一挑,小二端过来橘皮醒酒汤,王义录接过来道:“你出去吧,没有吩咐不要进来。”
打发了小二,王义录递过去汤道:“老弟,你来将这汤喝下,有什么委屈慢慢讲。”
李大璋将汤一饮而尽,用袖子擦了擦嘴叹口气道:“我就与你都说了吧。三年前,有人要买下我那个闹鬼的老宅,出价三百两金子,我一时脑热,竟然就答应了。哪知道背后的真买主竟是黄梅。他将老宅买下,没过半个月便悄悄派人将宅子翻了个底朝天,运走院内深藏珠宝、银元宝等器物无数。后来我托了要好的人悄悄打听,仅银元宝就有一万两,京锞一万两,苏锞一万两。还有其他宝贝,不知其数!”
“这些东西,你为何没有拿走?”
“我哪里知道?都深埋在地下暗室之中。全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我爹娘死得早,姑姑又是一夜病去的,竟没能给我留下话来,所以一点儿都不知道!”
“那黄梅又是如何知道的?”
“当初我与彭成、王进请术士来捉鬼,曾见白光一道从檐际喷出,顷刻消失。那术士说是一白狐逃去。谁知黄梅身边有人算出,那不是白狐作祟,而是银神护宝。听说那个人就是石太生,绰号冷石板!”
王义录一拍桌子道:“如今家产被夺,你在此处喝酒顶个屁用?若是条汉子,为何不早早向那黄梅讨回?”
“哪里能讨得回来?我去县衙质问,那黄梅一口否认,咬定绝无此事。我既无证据,亦无权势,只得作罢。祖上家业,被我一日败光,愧对列祖列宗啊!”
窦光鼐插话道:“乾隆四十九年,刘录勋调任平阳知县。你没有向他告状吗?还有温州知府范思敬,你为什么不上告?”
李大璋突然抬眼看了看窦光鼐,问王义录道:“他是何人?”
“这是我家老爷,二品学政窦大人!还不赶快拜见!”
窦光鼐道:“此地就免了吧!”
但说话间李大璋已经拜伏在地,叩头泣道:“原来是窦青天啊,恕小的方才无礼。窦大人,您一定要为我做主啊!刘录勋与黄梅沆瀣一气,范思敬与黄梅也穿一条连裆裤。黄、刘二人又都与福崧弟兄有瓜葛,我欲告无门,但求大人指一条明路!”
窦光鼐将他搀起道:“你要明路,本大人就指给你一条明路,你敢不敢走?”
“只要能夺回我李家祖产,我李大璋万死不辞!”
“扳倒黄梅,你做得到吗!”窦光鼐阴沉沉地低声道。
“黄梅与我之仇,不共戴天!大人尽管吩咐,要我做什么?”
“黄梅可有什么把柄握在你手?”
李大璋想了想道:“乾隆四十九年正月初九,黄梅母因病而亡。但九十大寿的帖子已经发到温州各县及平阳乡绅富户之中。黄梅为收受寿礼,竟丧心病狂,于正月十一在府中大摆宴席,请戏班唱戏,接受同寅及下属称祝。随后于正月十三早,又报出其母病亡,再收丧礼。其行为禽兽不如,上悖天理,下违人道!仅此一条,他便难逃充军之罪。”
“我问你,平阳县亏空粮米折银加上库银共计十多万两,为何如今查出来只亏三万一千多两?难道黄梅将你老宅中所取之银都补了亏空吗?”
李大璋一阵冷笑道:“黄梅爱财如命,从百姓那里以补亏空之名所勒派加征之银,尚舍不得拿去填库。那些暗得之财,岂愿白白拿出?前几日,我在夜里常听到量稻入库之喧声,出来打听,原来是黄梅向当地绅衿借谷填仓。至于银库,因库中之银皆标有官记,不能从民间借代,便从邻县借来。”
“你所说之事,能保件件属实?”
“黄梅母死瞒匿之事,小的愿用人头担保。并有田嘉等平阳各庄主乡绅深受其害,被迫上礼,也愿出来举证。借谷输仓之事,如今谷在仓中,借据却在众乡绅手中,小的愿意收上来一些借据,但这需要银子来买。还有,黄梅向邻县借银之事,也有暗账,这却不太好查。”
“这些事就烦劳你去办吧,我想办法给你拨下来两千两银子。还有,你说黄梅以弥补亏空之名,强征硬派借以自肥,用的是什么名义,可有字据?也须一一查清,取来证据。若是查清此事,记你一大功,不仅还你祖产,还要升你的官。”
“我听说平阳县第一富户吴荣烈也在暗查黄梅劣迹,手中握有田单、印票、飞头等重要证据。前几天,黄梅借谷输仓之时,吴荣烈派他的大儿子前去送谷。却是送得奇怪,每次只送二三十石,却是夜夜都要来几趟,黄梅觉得蹊跷,后来便不借他家的米了。但此人近两年来深居简出,不与外人打交道,摸不清他是什么态度。”
“隐居世外,必是高人。我看此人做事沉稳,不留破绽,平阳县的案子多半要借这个吴荣烈之力,我去拜会拜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