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笼
三幕居
剧中人物 杨荣藻 C省省政府委员会,四十五岁
杨太太 荣藻的妻,四十三岁
杨茹心 荣藻的长子,S大学学生,二十一岁
杨明珠 荣藻的长女,十八岁
杨小珠 荣藻的次女,Y实验小学生,十四岁
杨秀珠 荣藻的三女,Y实验小学生,十岁
杨昌治 荣藻的次子,Y实验小学生,八岁
薛太太 杨太太的妹子,四十一岁
薛浣芬 薛太太的长女,二十岁
薛灵芬 薛太太的次女,十八岁
朴 恩 杨家园丁,五十岁
小 苹 朴恩的长女,杨家使婢,十八岁
小 红 朴恩的次女,杨家使婢,十五岁
第一幕(议婚)
景 茹心家里一间华丽的会客厅。右边有门通大厅,左边有门通内室。后面有几扇大窗,窗下放着一张精致的沙发,沙发右边有一只狭长的木橱,厨上有绿色的花瓶一个,新式的时钟一个,火柴架一个,烟灰缸一个,右边前面放着一张茶几,两张椅子。左傍离门不远的地方有一张黄褐色的写字台,台子杂置书籍文具等物。
开幕时,后面的窗子是闭的。窗前悬着一个金色的精巧的竹丝笼,笼中有一个白色的鹦鹉,在横木上姿意地跳着。明珠背向观众,在那里调弄鹦鹉,鹦鹉作“爱呀!”“爱呀!”的声音。
明 珠 你终天在这里喊着,倒底有什么意思?头也被你喊昏了,不准再喊!……再喊要打!打!打!(明珠举手作打状,鹦鹉喊声愈响亮。)
明 珠 (媚笑)又来了。叫你不要喊,你又喊。“爱呀!”“爱呀!”
“爱呀!”爱什么去爱好了,空喊着有什么用处?(小苹上。小苹是一个清秀的娟丽的女子,天真烂漫的神气,在举动上,言词上,都可以看得出来。她的脸上永远是春花似的笑容,从没有秋霜似的怒色。这时候,从花园里走来,手里捻着一束杂色的鲜丽的花球。)
小 苹 小姐,你看,你看。(走近明珠。)今年牡丹开得真好!大的不用说,小的也有这样大。(把手里粉红色的一枝递给她。)
明 珠 好!你把它插在瓶子里罢。瓶子里水是新换的。……园里还有没有?若使还有,明天去采几朵来送给周小姐。周小姐很喜欢养花,平时看见小花也很宝贝似地玩着,看见了这样大花,不知快活到什么样子。
小 苹 那么我再去采几朵来好了。牡丹很容易谢,再过几天,恐怕只有空枝了。我去,我去。(作欲走状。)
明 珠 明天采来给她不迟。这一束,你也拿去插在瓶子里罢。
(将手里那束粉红色的花给小苹)
(小苹将手中花球整理一下,然后把它插在橱子上那绿色的花瓶里。插好了以后,斜目作看状。)
(“爱呀!”“爱呀!”“爱呀!”鹦鹉的喊声又起。)
明 珠 这鸟儿讨厌极了!成天成夜地叫着!
小 苹 闷在笼子里自然不好过,况且屋子里没有一点阳光。我把它挂在外面罢,也许见着了阳光,会安静些。
(小苹取下笼子,然后跪在沙发上,将窗子打开,把笼子挂在檐下。和风从窗外一阵一阵地吹进,吹得柳絮儿在屋子里回旋着。)
明 珠 这些雪白的柳絮,被风儿吹着,东飘飘,西荡荡,好不有趣。
小 苹 园里更有趣呢!现在正是落花时节,园里凋落的花片,红的,白的,铺满了草地,风儿吹过,便轻盈地,零乱地,在空中舞着了,有的飞到树梢上去,有的吹到泥塘里去。随处都有花片,刚才我在花园里走过,身上也沾着了好几片。
(铛,铛,铛,……学校放学的钟声。)
明 珠 呀,小学校放学了。(看钟。)十一点四十分。(问小苹)老爷起来了没有?
小 苹 起来了。我来的时候,他躺在床上抽烟,现在恐怕到省政府去了。听说省政府里今天有一次重要的会议,老爷必须亲自去。
明 珠 老爷实在太忙了。省政府里有事,外交部里有事,盐务署里又有事。一个人有多大的精力,怎样能办理这许多事?
况且年纪又老了。
小 苹 大少爷能帮助老爷,老爷也不至于这样忙了。
明 珠 大少爷不同老爷吵嘴,已经算很好很好了,还想他帮助吗?
前天为了一个不三不四的人,又同老爷闹了半天。老爷说他是共产党,少爷说不是,老爷说非重办不可,少爷说不能办他。你一句,他一句,来来去去,吵个不休。
小 苹 大少爷他太固执了,怎么为人家的事,和自己的爸爸闹呢?
明 珠 有些话你还没有听见,简直不是儿子对爸爸说的话。有一次,老爷真真发怒了,说他的事用不着儿子来管。你想大少爷怎么说,他说爸爸可以管儿子的事,儿子也可以管爸爸的事。你想老爷听见了这种话,气也不气?
(台后发出噪杂的足音,和“姐姐”“姐姐”的喊声。左门开,小珠,秀珠,昌治,拥上,聚在明珠左右。)
秀 珠 浣芬姐来了没有?姐姐,你说她今天早晨一定来的。
明 珠 浣芬姐不来了,她说给你们缠怕了。
秀 珠 来的,一定来的。
小 珠 妈妈也说她就要来了,一定来的。
昌 治 姐姐撒谎。(爬在明珠身上,用指头在明珠的脸上画着羞她。)
小 珠 姐姐撒谎。
秀 珠 不来,我们只管问姐姐。
小 苹 她来不来和姐姐有什么关系?姐姐给你们缠荒了,恐怕也要逃走了,(笑)
明 珠 (将昌治抱在膝上)真的。再这样歪缠,我也要逃走了。(微笑)
昌 治 (仰头)逃到什么地方去?(轻声)你去我也去,只不给他们知道。(指着秀珠,小珠。)
明 珠 不要你,不要你。
昌 治 不要我,不行!……要不要?不要,我打你!(举手作打状,明珠头向左倾。)
小 苹 那有弟弟打姐姐的道理?先生知道了,罚跪。
秀 珠 姐姐撒谎,就该打。
小 珠 该打!该打!
明 珠 (对小苹)你去把太太请来。不得了,这几个蛮神又要造反了。(笑)
小 苹 (笑)我去,我去。(向右边门里跳去。)
明 珠 妈妈来,我对妈妈说:昌治打我。妈妈一定说,昌治打姐姐,应该罚,今天摘来的杏梅,不要给他。……杏梅,这样大,这样红,甜蜜蜜的,比香蕉还好吃。
昌 治 杏梅,杏梅,我要杏梅呀!
明 珠 要杏梅,就不能打我。
昌 治 (用手摸明珠的面)不打,不打,这里打痛吗?我替你摩几下。……好了,姐姐,杏梅,杏梅,给我。
秀 珠 我叫哥哥摘去。
小 珠 叫哥哥摘去,摘来了,大家有得吃。
昌 治 姐姐,哥哥呢?那里去了?
明 珠 (笑)哥哥吗?到嫂子家里去了。
小 珠 (急切地问)嫂子?谁是嫂子?
昌 治 我知道,我知道,浣芬姐,是不是?
小 珠 不是,不是,浣芬姐的姐夫叫做田广勋,我认识的。(对昌治说)你看浣芬姐待你好,就认她做嫂子,吃了人家几颗糖,就认人家做嫂子,不要脸!不要脸!(羞他)
昌 治 (欲在明珠身上挣下打她,明珠极力抱住他,同时小珠逃到左边门槛上,拍着掌儿在那里发笑。昌治看看没法了,举着指头向她。)打死你!打死你!(向明珠)姐姐,杏梅不要给他。
秀 珠 我看,不是浣芬姐,是灵芬姐。灵芬姐真好,又漂亮,又和气,来的时候,总是拉着我唱歌拍球,去年还送给我一条印度绸的手帕。……妈妈也说她好。
昌 治 灵芬姐!灵芬姐!什么什么好!给了你罢!我总说浣芬姐好!(向明珠)姐姐是吗?
秀 珠 灵芬姐好!
昌 治 浣芬姐好!我要浣芬姐做嫂子!
秀 珠 灵芬姐!
昌 治 浣芬姐!浣芬姐!我要浣芬姐做嫂子!妈妈!(向后面高声喊)妈妈,我要浣芬姐做……
明 珠 (以手掩着他的嘴)昌治,人家听见了笑话。(向秀珠)不要再吵罢。
秀 珠 灵芬姐,哥哥待灵芬姐好些,定要灵芬姐做嫂子。
小 珠 (笑)哈!哈!(似乎记起了什么大事一样)呀!我记起了,哥哥一定一定要小苹做……
明 珠 胡说!给妈妈听见了,妈妈要打你!
小 珠 姐姐,真的。前天我在花园里走过,看见哥哥和小苹在柳荫下坐着,小苹的头靠在哥哥的肩上,哥哥的手放在小苹的腰上,低着脸儿,亲亲热热的在那里谈着。我便从树林里穿过,偷偷地跑到他们后面的亭子上。
明 珠 胡说!他们看见了你怎么不走开?
小 珠 他们没有看见我,一定没有看见我。那个茅亭的前面,不是有一株高大的芭蕉吗?我在蕉叶下深深地藏着,他们怎能看见?可是我从叶缝里看出去,什么东西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是前天下午,真的,前天下午。
秀 珠 姐姐,不要信她。她惯会撒谎,绰号叫做谎精。
昌 治 谎精!谎精!
秀 珠 昌治,我教你唱:
天上有颗大星星,落下打死小谎精,小谎精!小谎精!
昌 治 天上有……
秀 珠 有颗大星星,记得,有颗大星星。
明 珠 秀珠,不要吵呀!(向小珠)他们说什么话,你听见没有?
小 珠 他们声音很低,我离开他们又远,所以没有听见。以后他们从草地上站起,携着手儿,从我的前面走过,只听得哥哥说:“无论如何他总不……”以下记不起了,“……总不……”记不起了。
明 珠 这件事是你看见的也好,捏造的也好,总不要对人家说。
……也不要对爸爸说,记得。
昌 治 天上有颗大……(向秀珠)大什么?
秀 珠 大星星。
昌 治 大星星。
秀 珠 再唱,落下打死小谎精。
小 珠 呀,妈妈来了。
(杨太太由左门上)
杨太太 (坐在右边椅子上)昌治,你又缠着姐姐了。来,到妈妈这里来。(用手招他)
昌 治 你有糖给我,我便去,妈妈,糖呀!
杨太太 你只想糖!有糖给你,便什么事都肯做。你做鸡啼,我把糖给你。
昌 治 (伸长头颈,作鸡啼状)咯!咯!咯!……咯!……(大笑)
小 珠 不要脸!不要脸!
杨太太 (向橱上花瓶看去)呀,这几朵花好看极了!(斜目作看状)
小珠,你把他稍微转向这边。(手指状)好了。
昌 治 咯!咯!咯!……妈妈,糖呀!你许过给我的。
杨太太 停一会儿就给你。……(又看花,向秀珠说)是什么人摘来的。
秀 珠 我不知道。
明 珠 是小苹摘来的。
杨太太 在青枝绿叶下开着多么好看!何苦把它摘来。在外面受着阳光和雨露的滋养,可以多开几天,插在瓶子里,是很容易枯萎的。下次叫小苹不要再摘。
昌 治 (似乎想到了什么大事,大声喊着)小苹,小苹,……
明 珠 你喊小苹做什么?
昌 治 小苹,小苹,小苹死了!……妈妈,哥哥……
明 珠 (急以手闭住他的嘴)昌治,又发疯了,再发疯,糖就不给你了。
昌 治 妈妈,糖呀!糖呀!
杨太太 小珠,你抱他到后面拿去。(小珠,昌治由左门退。)
明 珠 (看腕表)十二点多钟,姨妈恐怕快要来了。
秀 珠 灵芬姐和浣芬姐也来的,是吗?
杨太太 来的。……秀珠,浣芬姐来的时候,再不要赶着她叫嫂子。
她现在是田家的人了,比不得去年。
明 珠 浣芬姐不知还同去年一样?
秀 珠 去年来的时候,好不快活,打秋千,踢毽子,什么事都来。
杨太太 那里还同去年一样。说也可怜,嫁过以后,竟完全是两样的人了。公婆待她不好,广勋又待她不好。订婚的时候,田亲翁是四十八军军长,广勋自己是军部秘书,……谁会料到……
明 珠 这是姨妈不好。浣芬姐本来不愿意嫁他。姨妈硬要嫁他。
勉强的事,总没有好的结果。
杨太太 这也怪不得姨妈,命运定下这样,也可以拗得过的吗。
……要使没有犯阴叉,也许给你哥哥做嫂子了。
明 珠 算命瞎子的话,怎么可以相信?
杨太太 ……护国寺菩萨也说不好。
明 珠 菩萨那有闲功夫来管这些事!呀,……爸爸回来了。(站起)
(右门开,杨荣藻入。荣藻身穿蓝色的大绸的夹衫,元色团花的马褂。粗大的手杖,黑色的烟斗,以及嘴上向两边翘起的胡须,都足以表明他是一个老练的奸猾官僚。进门后,把手杖放在沙发上,一直向写字台走去。)
荣 藻 小苹那里去了?台子上放着这许多东西,也不整理整理。 (坐在写字台后旋椅上)
明 珠 我来整理。(站在写字台边整理一切)
(荣藻在身边摸出烟盒。抽出一枝香烟,放在烟斗上,明珠回过身体,从橱子上取来火柴架,为他点着火。)
荣 藻 (看见秀珠斜靠在杨太太身上)秀珠,不要靠在妈妈身上。
这里来,有话同你说,来,来,……(秀珠抳抳扭扭地倒在杨太太的怀里)
荣 藻 来,听爸爸的话,爸爸给你挑个好女婿。
杨太太 (推着秀珠)去,去罢。女儿总要听爸爸的话,不听爸爸的话,爸爸要把你卖给人家做婢女,像小苹一样。(秀珠迫不得已只得向荣藻走去。)
荣 藻 (牵住秀珠的手)那才是个好女儿。好女儿,爸爸的话总要听,记得。……你去喊小苹来,倒茶给爸爸。(秀珠由左门退)
荣 藻 (对明珠)你的哥哥到什么地方去了?
明 珠 恐怕又到什么少年同志社去了,早上六点钟去的。
荣 藻 (向太太)茹儿闹得太不成样子了!少年同志社里大半是穷苦的学生,怎么可以和他们一气!他们因为没有饭吃,才主张打倒什么什么人,这也是容易说的事吗?打倒什么什么人!昨天省政府里又捉到一个共产党,供状里说是湖南人,少年同志社社员。后来问他少年同志社倒底有什么宗旨,他说:打倒陈旧的阶级,建设光明的社会。这些话多么夸大!……茹儿是少年同志社社员,省政府里都知道了。
杨太太 这还了得!假使真真做出了坏事,怎么办?
荣 藻 不过他们知道茹儿的来历,也不好说什么。今天早晨,省政府得到了几张少年同志社的传单,传单上满是逆理的话,什么打倒污浊社会的官僚,什么打倒压迫子女的父母。
周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