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国难迫使陈楚淮从都市的书斋撤至浙南山区，当抗日烽火燃起陈楚淮的爱国热情，他的戏剧创作在民族救亡战争中复发。从1939年2月起，陈楚淮连续在《战时中学生》上发表剧作《铁罗汉》、《周天节》、《血泪地狱》和《黑旋风》。这时的剧作家已不再是急切地将自己对社会的攻击化作戏剧场面，更不是去做玄思冥想的叩问，他将抗战的硝烟和呼唤化作戏剧的主旋律，在戏剧场面上激扬民族正气，揭露侵略者的骄横残暴，塑造大义凛然的抗日英雄。如果说前期陈楚淮剧作的主题是人，是人的价值，那么，在民族存亡之际，陈楚淮所描写的是三个字：中国人，是中国人的价值。
陈楚淮抗战戏剧所撷取的都是沦陷区人民苦难和反抗的题材。
侵略者的铁蹄踏碎了原先平静有序的生活，人民遭受强盗的掳掠奸杀。社会渣滓泛起，浑水摸鱼，为虎作伥。正直的具有儒雅风貌的乡绅坚持民族气节，不为诱逼所动。青年志士像铁罗汉一样威武，象黑旋风一样勇猛，象松柏一样坚定。剧作家所着力刻画、热情讴歌的正是后两类的舞台形象。《铁罗汉》描写民族战争使昔时的同学成为敌人，刺杀日寇未遂的铁罗汉为了民族利益，宁愿死、宁愿他所热爱的父亲兄弟死而绝不苟活。《周天节》中，晚清抗日英雄之子周天节不为官禄所动，并亲手用祖传宝剑斩杀做汉奸的长子，大义灭亲。在《战时中学生》第1卷6期上，编者特别推荐这部剧作，“这一期最值得介绍的是陈楚淮先生的独幕剧《周天节》。中国目前最需要提倡的是‘气节’，百余年来民气堕落的结果，以致汉奸充斥，周天节那种大义灭亲的精神是我们所需要学习的！”
是的，“气节”是陈楚淮抗战剧作的“眼”。当民族矛盾改变了中国的社会关系，家庭关系也因民族危机面临严峻的考验。陈楚淮抗战戏剧的正面形象以民族利益高于一切，他们大义灭亲，或者大义舍亲，做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壮烈选择。与之对比的，是《血泪地狱》里的乡绅李顺卿卖身求荣，投靠日本侵略者，出卖同胞，甚至出卖自己的儿女，剧作家在此淋漓尽致地撕开了汉奸走狗的丑陋灵魂。而李顺卿的子女则承继了周天节的民族气节，与汉奸父亲不共戴天。《黑旋风》的屠夫刘三同样明确地告诉抱怨贫困的妻子：“我刘三人穷志不穷，饿死了也不干丢脸的事。”他终于在林东伯的指点下走上抗日的道路。陈楚淮抗战戏剧带着抗战初期所流行的乐观主义色彩，但因为着眼于“气节”，因而形成了“壮烈”的审美特征。
尽管在艺术性上不如前期剧作，存有情节模式化和人物类型化的缺陷，但仍不失为弘扬民族正气，激励人民斗志的号角，因而在当地受到欢迎并多交排演。
陈楚淮的戏剧跳动着时代的脉搏，激荡着进步的民主思想和热烈的民族感情，形成了独自的创作个性和审美特征，并在艺术风格上做过认真的探索，大多数是“水平线以上”的作品，它以自己的风采装点了中国现代戏剧的园地，它也不应该为中国现代戏剧的研究者们所忽略。
（载于《浙江社会科学》1990年第3期，本文为作者在杭州大学中文系读研究生的毕业论文）
愿以血泪写心声——记剧作家陈楚淮教授
邬冬文
当我们敲开浙大求是村他家的门时，这位连声说着“请进”的老人，竟使我吃了一惊：难道他就是我要访问的人吗？
浙江大学实在太大了，退休的老教授又那么多，风和日丽时分，他们常常在求是村的林荫小径上蹒跚地踱步。其中，有一位个子特别高大，腰也挺得异样直的，引起过我多次的注意，使我联想起莽原上一棵高高挺立的大树……后来有人告诉我：他是外语系的一本“活字典”，培养了不少外语人才，其中就有今天的外语系主任。可我怎么也没料到他竟是我们要访问的对象——新月派不多几位健在者之一、着名的剧作家陈楚淮。
我们的造访使87岁的老人进入了漫长的回忆——陈楚淮的确是英文专业的科班出身。18岁那年，他就离开浙南瑞安老家，到南京东南大学的外语系去学习。有幸的是：那时雄踞文坛的新月派核心人物、着名爱国诗人闻一多任系主任。闻教授发现了这个英语学习出类拔萃、还具有异样的形象感受能力和文学创作素质的学生，于是把他介绍给也正在东大任教的诗人兼教授宗白华、美籍小说家——后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赛珍珠以及诗人徐志摩、散文家梁实秋、剧作家洪深。这些驰骋于20年代的文坛宿将，帮他敲开了文学创作之门。
他终于写出了第一个多幕剧《金丝笼》，那年他还只19岁。闻一多很欣赏，马上交给《新月》杂志发表了出来。随后，他又在闻一多、洪深等的指导下，在东大组织香泥文社、樱花剧社，导演自己以及其他人的剧本，在南京演出。那是1928年间的事。
“我怎么能忘得了他们呢？没有闻先生他们的关怀，我既不会走上文学这条路，更不会成为《新月》上最活跃的话剧作者。”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当陈楚淮回忆到这里时，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
是的，正是这些鼓励，使陈楚淮于学习英语之余，勤奋写作起来。从1928年到1930年，短短两年间，他在《新月》上发表了6部话剧，包括两部多幕剧。陈楚淮是为了表达他对社会、时代的精神感应而写的，他没有写剧本赚钱的念头，所以当有一天他到徐志摩那里去，被称为“诗哲”的徐志摩也不解地说：“你是怎么回事？积了那么多稿费也不去领！”当《新月》杂志管经济的先生把一大叠钱交给他时，陈楚淮嗫嚅着说：“我不是为这些而写的……”
大学毕业后，他先后任教于江苏东海中学、济南省立一中、山东实验剧院，向学生传授英文，又继续写剧本。
正因为陈楚淮是为追求人生真实与艺术美而创作的，所以他的剧本在二、三十年代被评为具有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相交融的特色。他的多幕剧《金丝笼》、《韦菲君》有强烈的个性解放色彩，独幕剧《药》、《浦口的悲剧》以揭示下层人民深重的灾难汇入进30年代现实主义的洪流，而《骷髅的迷恋者》、《桐子落》则在神秘的超验精神追求中，显示对生命的全新表现，为中国现代派剧本创作起了奠基性的作用。
我们的文坛以殷切的目光注视着这位年轻而富才气的剧作家的成长。评论界以中西文化有机交融的艺术特色评价了陈楚淮，给他在中国话剧史上定位。当他在闻一多、余上沅的推荐下进入人才济济的暨南大学外语系任教后，生活相对安定，也使他的创作进入旺盛期。1933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他的剧本集《金丝笼》，并且，暨南大学中文系还用他的剧本作为教材使用。
一颗明星从浙南的飞云江畔升起，闪烁在中华现代文明的星空，汇入进田汉、曹禺、夏衍们联缀成的话剧星座。
“但那些作品还是不成熟的。我实在需要更扎实的生活，因为我期待自己对多灾的民族和苦难的人民作更多了解，来实现我创作的雄心。”老人眯起两边爬满鱼尾纹的双眼，好像在寻找记忆深处更动人的东西。突然，他又睁大眼睛，熠熠有神地说：“抗战爆发了，我终于迎来了第二次创作高潮！”
这位从“骷髅的迷恋者”的构思里挣脱出来的剧作家，在“八·一三”的炮火中匆匆离开了上海，回到家乡，在温州、丽水、平阳、龙泉等地辗转流徙，一边教书，一边任《战时中学生》杂志的特约撰稿人。他怀着对民族强烈的爱和对侵略者刻骨的恨，一连写出了多个剧本。单是1939年的《战时中学生》杂志上，就发表了《铁罗汉》、《周天节》、《血泪地狱》，后来又发表了《野玫瑰》、《黑旋风》等。这些新写的剧本，情调悲壮，场面开阔，境界崇高。陈楚淮让一个民族正义的心声回荡在剧本中，而又把自己爱国的心声融入进民族的心声里。
老人的回忆到这里时，他的孙儿陈涵寻出一本纸已发黄的手稿给我们看，并且说：“这就是《血泪地狱》的手稿！当年，社会上、学校里争着演它，曾鼓动起不少热血青年走上抗日战场！你们看，它全用红笔写的。祖父说：这样做是为了表示血写心声！——封面上的题目，还真是用血写的呢！”
是的，那些年陈楚淮是用血写剧本的，同时也是用血写散文的。
在抗战进入相持阶段的沉郁日子里，他已去浙大外文系教书，常和夏承焘、王季思等学者们在浙大分校的所在地——龙泉坊的“风雨龙吟楼”里，写散文、随笔，抒发着战乱年代的苦难感受。
1945年抗战胜利后，浙大迁回杭州。大学路一间狭窄的宿舍里，陈楚淮还没有舒心过来，内战又打响了。他和他的学生夏钦翰等一起，呐喊在反饥饿、反内战的第一线上。而透过于子三烈士的血迹，他懂得自己还只能在“血泪地狱”里用血写作，在“风雨龙吟楼”里用泪叹息，可那是一个“吟罢低眉无写处”年代，他只有沉默了，这样的沉默直到1949年的5月3日，西子湖畔荡起“东方红”的歌声才结束。
人民当家做主的时代有一片明朗的天，在明朗的天下面，社会主义的大厦正在兴建，新生的祖国多么需要有一批精通外语、去迅速吸收外国先进科技的人才！院系调整以后，以工科为主的浙江大学就急需培养一批能搞翻译的专业人员，陈楚淮毫不犹豫地压下了他创作的欲望，投入浙大外文系的建设中去。他自学俄语，并挑起了俄语教研室主任的重担。从此，他和外语系青年教师一道办了一期又一期的外语培训班，培训出一批又一批外语骨干；同时，又在本科教学中，为浙大工科学生打下了良好的外语基础。如今，这些学生已散布在全国和世界各地，而浙大学生外语学习水平之高已名闻全国。
桃李满天下的陈楚淮终于成了浙大外文系的“活字典”，但因此，他在“文革”中受到了批判，后来还因此而被迫退休。更为遗憾的是，岁月的风尘也已悄悄儿掩埋掉陈楚淮的剧作家身份了。
我忍不住向这位老人发问：“你自己也感到遗憾吗？”
他平静地回答：“既遗憾也不遗憾！”停了一下又接着说：“遗憾的是，你们来访问我这个剧作家，可是我已搁笔多年，实在当之有愧、虚名空挂哪！不遗憾的是，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史并不因为我后半生只为浙大的外文作贡献而把我遗忘掉！”
陈楚淮老教授讲到这里时，冬日的阳光正从窗外照进来，映得他分外地容光焕发。
（载于《浙江画报》1994年第2期，《浙江现代文化名人》）
陈楚淮：如椽大笔今离去
李淳
日前，市府金恒景同志告诉我，他的舅父陈楚淮先生已于5月8日在杭州病逝，享年九十又二。尽管陈老已高寿，但我这个作晚辈的心头依然大惊，格外惋惜。陈老是我国着名的戏剧家温州林垟的才子，可惜家乡父老对他知之不多。
40年代因抗战我曾随哥哥在林垟渡过两年的小学低年级生活，住在温师林垟附小隔壁的庙内。我和陈老的两个儿子秉钺、秉章是同班同学，一次在他们的林垟底陈老屋见到过陈老，那时陈先生上下一袭仿绸衫，显得凝重而又潇洒，这一面之缘却深深地印在我稚嫩的脑海里，那时我还不满10岁，听说同学的爸爸是大学教授，尚不知道教授是什么官，直至我调回故乡从事文化工作以后，才知道这位陈楚淮先生是位极了不起的剧作家，家乡人民应该纪念他。
陈楚淮先生1928年毕业于南京国立中央大学外文系，在大学期间，攻读英语，接触了大量的欧美国家的戏剧文学剧本，特别是对莎士比亚发生了极大的兴趣，当时着名的爱国民主人士闻一多先生任该校外文系系主任，他在闻一多先生的启发和指导下，开始学习戏剧剧本创作。1928年陈先生在《新月》月刊发表第一篇剧作《金丝笼》年仅19岁，嗣后，他们发起组织香泥文社和樱花剧社，导演文友和自己创作的话剧剧本，在南京演出，进行戏剧活动。1929年经闻一多先生介绍赴山东济南实验戏剧学校任教，同时兼任山东省第一中学英文教师，次年因军阀混战使该校停办而转赴上海，在上海暨南大学任外文助教。在这个时期，他在诗人闻一多、散文家梁实秋、诗人徐志摩、剧作家洪深等先生的影响和鼓励下，兴致勃勃地从事话剧剧本创作，先后在胡适、闻一多、徐志摩等主编和编辑的《新月》月刊发表了《药》、《韦菲君》、《幸福的栏杆》、《桐子落》、《浦口的悲剧》、《骷髅的迷恋者》、《带刺的玫瑰花》等剧本，同时还翻译世界着名戏剧大师梅特林的剧本《裴列哀和梅丽莎》，成为新月派后期戏剧创作中的一枝独秀，被誉为“唯美派的剧作家”。1930年国内最大的出版社之一——上海中华书局出版了陈楚淮的戏剧集《金丝笼》，收进《金丝笼》、《韦菲君》、《药》、《幸福的栏杆》共四个剧本，并列入贾植芳、俞元桂主编1993年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总书目》一书。《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中也有他的剧作，《中国现代文学词典》还有他的传略。话剧史的研究者认定他是30年代探索试验现代派戏剧中的代表人物，与蔡元培、胡愈之、巴金、周予同、沈从文、王季思、田汉、丁西林等人饮誉文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