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妻 准定要饿死，天老爷近来变了心，保佑坏人，不保佑好人。
你看那一个坏人不是有钱的，良心黑得像猪肝，可是有钱，吃好的，穿好的，什么都好。
刘 三 我说，老婆，不要说别的，单说我的本领，也可以挣一口饭吃，一拳打出去，风呼呼地响，一腿踢出去，狗看见拼命地跑。小伙子来，对付好几个不在乎。
刘 妻 我的好汉，我的黑旋风，穷了饿肚子，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人家走过去，踢你一脚当你是死狗，看你使什么本领？有本领打鬼子去！不要在老婆的面前使。关起门来称好汉，那才丢人！
刘 三 打鬼子去，好，将来总有一天杀几百个鬼子给你看，像宰猪一样，一刀一个。（抽出刀。）这些刀好久不用了——锈了，不宰猪，宰东洋鬼子去，好主意！当兵吃粮做大官，天老爷保佑，做事顺风，步步高升，现在是兵，过几年回来就是一个长，也许人家要叫我一声刘将军……
刘 妻 呸，你做梦！喝酒，说梦话！
刘 三 老婆，你就料定我刘三穷一辈子吗？我刘三是老粗，文绉绉的不懂。可是打仗靠胆气，文绉绉的干什么用？从前张飞张翼德，也是老粗，我刘三拼一条命去打日本鬼子，打退了鬼子，将来回家的时候，还不是一个将军吗？我将军，你将军太太。将军太太得穿上一件旗袍，那才像样。天天有好菜吃，吃鱼、吃肉、吃火腿，听你的便。
刘 妻 鱼也给你吃，肉也给你吃，火腿也给你吃，我只要吃饭。
刘 三 你这女人不懂事，我吃鱼吃肉吃火腿吃得高兴，你偏要吃饭。
刘 妻 呆瓜！蠢鬼！死货！说说肚子就不饿了吗？你不想法子，大家一起饿死。
刘 三 你叫我想什么法子？地方给鬼子糟蹋过，弄得精光。东洋鬼子不走，生意不好做，留在这里死路一条。我说老婆，我们打包裹走吧，到别地谋生去。
刘 妻 不会赚钱的到处赚不到钱，到别地就能赚钱吗？你说赚不到钱，小溜近来不是很有钱吗？
刘 三 小溜，那狗娘养的！他的钱来路不正，那些钱我可不要，我刘三是硬汉子，钱靠力气赚，活得正气，死得明白。
刘 妻 孔夫子的书没有念过，孔夫子的道理可懂得不少。刘三，你会饿死的！钱弄到就好了，管它来路正不正，没有钱，迫得紧，当强盗，当汉奸，什么事不好干？总不能光着眼看自己饿死。
刘 三 （把拳头重重地捶在桌上。）混帐，你要我当强盗当汉奸！
我刘三人穷志不穷，饿死了也不干丢脸的事，谁叫我当强盗，我操他的娘，谁叫我当汉奸，我操他祖宗十八代的奶奶，（拔刀插在桌上）我这把刀就是杀强盗汉奸用的。
（外门开，小溜进。）
小 溜 喂，喂，刘三哥你要杀谁？
刘 三 （横他一眼）没有什么。
刘 妻 刘三近来脾气坏，喝了酒，动不动要抽刀杀人。
刘 三 不要多嘴，你滚进去吧！
（刘妻叽哩咕噜地下。）
刘 三 小溜你来做什么？
小 溜 没有什么，来同刘三哥聊天聊天！
刘 三 聊天？好的，你坐吧。
小 溜 （笑嘻嘻地轻轻地说）刘三哥还有一批钱没有给我，今天……
刘 三 我欠你什么钱？什么时候欠你？
小 溜 刘三哥怎么忘记了？三个月的赌账，结算下来，刘三哥该我二十五块，今天方便，今天就给我吧，兄弟也等着用。
刘 三 我当你讨什么债？赌账也算债吗？我记性不好，早就忘记了。
小 溜 你忘记了，我可记得。
刘 三 你记得？——你记得，怎么样？
小 溜 我……我向你说一声，没有钱也不要紧，将来再说吧，刘三哥，你不要生气，你今天似乎有一点烦恼，刚才同嫂子吵嘴，为什么？
刘 三 还不是为钱！钱！钱！
小 溜 刘三哥近来手头不方便吗？
刘 三 方便，连买米的钱也没有，穷得像泥菩萨，一身精光。
小 溜 真穷得这样吗？现在世界天翻地覆，刘三哥一身本领，好汉出头，还愁没有钱吗？钱赚得到，刘三哥不知道赚钱的门路吧了。
刘 三 东洋鬼子来了，哪里还有咱们赚钱的门路。
小 溜 刘三哥，你不要见怪，我说你这句话刚刚相反，不通又不通，东洋鬼子来了，咱们赚钱的门路开了不少，混水摸鱼，只要出去混一混，到处赚到钱，灵机鬼那一个不赚钱。
刘 三 我刘三死板板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就不是灵机鬼。
小 溜 刘三哥人忠厚，气力大，靠这一身气力，还怕没有钱，我小弟愿意帮忙，给你指引一条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刘三哥愿意干，今天出去空口袋，明天回来口袋里就装满钞票了。
刘 三 天下那有这样赚钱的法子？我刘三真给你说糊涂了！
小 溜 来，来，刘三哥，我告诉你。
（小溜向刘三耳语，起初刘三连连点头，后来则连连摇头。）
刘 三 这……这不是叫我做强盗吗？
小 溜 怎么是强盗？
刘 三 不是强盗，半斤八两，同强盗差不多，我刘三不干！
小 溜 刘三哥，你这个人死固执，只好坐着饿肚子。
刘 三 我饿死了也不干，我发过誓，不做强盗，不做汉奸，谁教我做强盗做汉奸，我操他祖宗十八代的奶奶！
小 溜 我好意劝你，你怎么骂人了？
刘 三 狗养的，我什么时候骂人！我刘三从来不骂人。
小 溜 狗养的，你现在就骂人。
刘 三 你骂我，狗养的，你骂我！好……
小 溜 （伸出手）二十五块钱拿来！
刘 三 谁欠你的钱？狗养的，老子今天听到钱，就发火！你再向我讨钱，老子宰了你！
小 溜 二十五块，非要不可，欠人家的钱，还骂人，天下有这样的道理？
刘 三 小溜，你要命不要命？你再说二十五块，我就一刀杀死你，老子今天喝了酒，杀一个人玩玩吧。
小 溜 二十五块！二十五块！我要你二十五块！今天就要，二十五块！一个也不能少！
刘 三 你要二十五块，我就杀你——杀你二十五刀！一块钱一刀！（拿起刀揪着小溜的领口。）
小 溜 （骂而大叫）刘三杀人了！救命！救命！
刘 妻 （自内室出）刘三，你发疯了？
刘 三 我宰了这小子，好久不宰猪，今天宰一口猪吧。
（林东柏上，六十多岁的老人，外表上是农夫，谈吐上是文士。他的身上有两件宝贝：一部雪白的胡须，一颗正直的心。）
东 伯 刘三，你在宰猪？……呀，杀人？这还了得！青天白日在杀人！你怎么？你喝醉了？……快把刀放下，中国人不杀中国人。有刀留下杀东洋鬼子。……呀，是小溜？你怎么使刘三生气？
小 溜 他欠我的钱，我向他讨，他要杀我，老伯伯，你评一评，这道理。
东 伯 （用指头戳刘三）呸，刘三，那你就不是了，欠钱该还，没有钱停几天还，不能一口说不还，不还钱，反要杀人，没有道理，实在没有道理！
刘 三 狗养的欠他的钱，我赌输了几块钱给他，他来讨，我就冒火了，赌钱也好说是债？他看我没有钱，拖我当汉奸；我气往上冲，提起刀来就杀。
东 伯 （用指头戳着小溜）呸！呸！小溜，那你就不是了，怎么教人当汉奸？你是人，我是人，他是人，只有汉奸不算人！
……好了，好了，小溜，你不要讨钱，刘三，你也放下刀子和好了吧。
（林从刘的手里拿过刀子，丢在桌上，刘放了小溜，小溜呆若木鸡，站在那里不动。）
刘 三 你还不滚？
小 溜 （走到门边）刘三，你当心，我要你的狗命！（小溜下。）
（刘三要追去，东伯拖着他。）
东 伯 算了算了，刘三真是黑旋风李逵，怎样一冒火就要杀人。
刘 妻 老伯伯，你还不知道，刘三近来的脾气坏，东洋鬼子来了，生意不能做，没有钱，缺米缺柴，天天闹穷，越穷火气越大。
刚才同我吵嘴，小溜狗运坏，他来讨钱，一肚子气就出在他的身上，呀，我真吓死了！杀死了他！人命关天！
刘 三 不要多说了，进去替老伯伯泡一杯茶。
（刘妻叽哩咕噜地下。）
东 伯 刘三，没有钱在老婆的身上发脾气那是不对的，这不干老婆的事，从前咱们流沙沟，太太平平，现在闹得天天不安，什么人弄坏了咱们的地方？日本！从前咱们一天吃了四顿，过年过节吃大鱼大肉，现在吃两顿稀饭，有时还愁没有钱买米，什么人把咱们弄得这样苦？日本！你刘三从前一天宰一口猪，袋子里洋钱叮铛地响，现在迫得饿肚子，谁拿去你的钱？日本！谁叫咱们一天到晚地听着炮声？日本！
谁逼着咱们走投无路？日本！日本！日本！归根一句，坏事恶事全由日本！不打日本，咱们大家不能活！
刘 三 我想反正不能活，拼了一条命去打日本。老伯伯，现在不宰猪，我在家里闲着，不能过日子，我想当兵去，你说好不好？
东 伯 好得很，好得很，当兵吃粮，黑旋风刘三有出头的日子了。
这是救国之道。（摸着胡须）救国，救国，你们有气力的人，应该去救国。
刘 三 我刘三是老粗，打仗会打，救国可不知道怎么救，拖上一条枪把他妈的东洋鬼子打得七零八落，救国由先生老爷们救去。
东 伯 打仗就是救国，你老粗，正好救国，一心救国，不想别的念头，有些先生老爷们，救国在嘴里救，一辈子救不了。先生老爷们救国怎么救，我说给你听，他们碰到人，就说自己在救国，算盘子带在身边，第第达达，第第达达，一五一十，算得精明，一分为国，九分为自己，那些大人老爷们在救国的招子下面，多变一个花样，口袋里就多一批钱，老百姓就多遭一次殃，良心像六月的桃子，稀烂！稀烂！烂得满是洞！
真正救国——我说好比……
刘 三 好比什么？
东 伯 好比一碗清炖鸡。
刘 三 那我就不明白了，救国同清炖鸡怎么连得上来，我想不通。
东 伯 像清炖鸡，一点也不错。现在的先生老爷们救国像红烧鸡。
刘 三 什么？像红烧鸡？我更不懂了。
东 伯 不懂，我告诉你，清炖鸡除了鸡以外，没有别的东西，鸡汤鲜得很，一上口就知道是鸡。红烧鸡可两样，除了鸡，还加上香菇、虾米、冬笋，火腿，再加上糖，加上酒，加上酱油，加上香料、看它是鸡，吃起来全没有鸡的滋味，现在那些先生老爷救国，加上的香料实在太多了，挂救国的招牌，勒索人家的钱，红烧鸡！顶冒救国的名目，暗里做着生意，红烧鸡！加入救国的团体，免得自己吃人家的亏，红烧鸡！不知道他们在救什么东西……
刘 三 你转了这许多弯，我怎么听得懂。
东 伯 我说你老粗正好救国，真想救国的人，却是不会转弯子的人。
（门外突然冲进一个人是游击队队员。）
队 员 你们救救我吧！
东 伯 什么事？……你是什么人？
队 员 我是一个游击队队员，后面东洋鬼子追得凶，你们把我藏起来，鬼子走了就好了。
（刘妻捧茶上。）
刘 妻 刘三，你推他出去，家里藏着游击队，给东洋鬼子查到，要枪毙的。
队 员 大家中国人，怎么见死不救？
刘 三 老伯伯，你说救救他吗？
东 伯 你救国，他也救国，本是朋友，当然要救。
刘 三 当然要救，对的，这一点道理也不懂，该死！该死！（用拳打自己的头。）
刘 妻 你藏着他，东洋鬼子来，你对付。
刘 三 你不要多说，黑旋风刘三今天要显一显本领了，鬼子来，（拍着脑口。）有我！我对付！你进去吧。
（刘妻叽哩咕噜地退到门边。）
刘 三 朋友，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从什么地方来？
队 员 你快些把我藏起来吧，鬼子快来了。
刘 三 是，是，先藏起来，有话以后再说。
（刘引队员进内室。）
（刘又上，抽出一把尖刀，看一看刀锋，放在手上颠一颠。）
（门外走进小溜，同两个日本兵。）
日兵甲 （东看一看西看一看。）有人走进这房子没有？
日兵乙 快说快说！
刘 三 没有小 溜 有的，我看他进来。
刘 三 小溜你来干吗？
日兵甲 有的，一定有的。
日兵乙 我们进去搜一搜。
日兵甲 （向刘三）搜到他，你没有命。
日兵乙 游击队不好藏，坏人要枪毙。
日兵甲 （向内室走去，走近刘妻）你是他的老婆？很好的老婆！
（用手摸一摸她的下颚）笑一笑，不要紧的，我有钱，笑一笑，我给你两角钱。
刘 妻 刘三……
日兵甲 不要怕，我们皇军不杀支那女人，支那男人坏，女人都是好的，你进来，（拉着她）我对你说话，说好话。（向刘三）你不要进来，站在外面，不许进来，我对你的女人好……
刘 妻 刘三，你怎么……
刘 三 （忍无可忍，持刀向前。）你这狗……
日兵甲 （出手枪向他）你要杀我……
（刘三退一步，日兵甲进一步。）
日兵甲 我先……
（话未了，一声枪。）
（日兵甲倒在地上。）
（日兵乙大骂刘三乘势扑去，夺下他的手枪。）
队 员 （现出在门口）那条狗死了吗？
刘 三 是你打死他？你救了我的命！
队 员 你先救了我，我才来救你，同是中国人，不必分彼此。
刘 三 （骑在日兵乙的身上）那个死了，这个还是活的。
队 员 我来对付他。（手枪指他的头。）
日兵乙 （且叫且哭。）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是好人……
队 员 我落在你的手里，立刻见阎王，你落在我的手里，也休想活命。
刘 三 朋友你不要花子弹吧，你把他交给我，我好好对付他。
（刘三站起。）
日兵乙 （向刘三）你真是好人。我向你叩头。（跪在地上叩头。）
刘 三 你再叩三个头。
（日兵乙又叩头。）
刘 三 （一刀刺过去）好人先送你一刀！
（日兵乙倒在地上，呻吟作声。）
刘 三 好人做到底，再补你一刀！（又一刀刺下去。）
（日兵乙躺在地上不动，死了。）
刘 三 哈！哈！两刀就杀死了！爽快爽快！一年不宰猪，今倒宰一口东洋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