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 抗战中旧历元旦后三天
地 枫林镇——离江苏×县县城不远
景 戴家门口
（戴老先生坐在藤椅上阅报，一珍坐在旁边结绒衣。老农夫财发在石阶上吸烟，路上有七八个儿童手中拿着锣鼓琴箫等。）
（延宗一个十二岁活泼的男孩手拿铙钹上。）
延 宗 爷爷，我也去。
戴老先生 去一遭就回来，不要走得太远。
延 宗 好的爷爷。
（延宗加入儿童队伍中，大家快乐地敲着锣鼓下。）
戴老先生 这些孩子真乐呀，在东洋兵占据的地方，没有饭吃的不知道多少，那些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里还说什么新年？（叹一口气。）将来东洋兵到了这儿，我们也就没有新年啦！
财 发 老爷，东洋兵现在在什么地方打？会不会打到这儿来？
戴老先生 现在东洋兵离我们还有几百里路。
财 发 那么不会打到这儿啦？
戴老先生 这几天，我们天天打败仗，这样下去，说不定，不到一个月，东洋兵就会来了，现在我们这儿还算是神仙福地，东洋兵一来，我们就要进地狱了，我们老头子不中用，只好在这儿等死！
财 发 东洋兵没有来，我们先逃好啦。
戴老先生 逃是好法子吗？你逃到哪儿，他们就追到哪儿。
财 发 不逃难道把脑袋瓜儿送给他们？
戴老先生 太客气了！——你不要他们的命，他们可要你们的命！
一 珍 爷爷，报纸上说东洋兵怎样凶怎样凶，都是真的吗？
戴老先生 真不真，他们到了这儿，你就明白了。
财 发 有人说东洋兵比强盗还凶。
戴老先生 强盗只要你的钱，东洋兵可什么东西都要，要你的钱，还要你的命。
财 发 要我的命？妈的，我就同那些狗养的拼命！
戴老先生 拼命！对啦！一个拼一个，咱们中国人不吃亏，我老头子还可以拼一个东洋鬼子，哈哈！
（何非上，手里提一个鸟笼。）
何 非 戴老先生，您好？
戴老先生 何大少爷你真舒服！外面打仗，你却在家里“打仗”，这几天打得怎么样？
何 非 晦气！天天输，没有一天不输，昨天输一百五十，昨天晚上打个通宵，输五十，不多不少凑上两百，坐了一天一夜，太辛苦了，今天上半天睡起，睡到现在才起来，头都睡昏了，出来溜一趟，——恐怕快五点钟，太阳也下山了。
戴老先生 何大少爷，东洋兵打到这儿来，看你还赌得成赌不成？
何 非 怎么赌不成？听说东洋兵最喜欢中国人在嫖赌烟酒里过日子。我何大少爷别的不会，可是嫖赌烟酒，件件精通，东洋兵来，我第一个欢迎。
戴老先生 说不定何大少爷还可以做官。
何 非 做官可不敢，我何大少爷去掌印把子，还不如去提鸟笼子，再会。
（何非向鸟儿呼唤两三声，慢慢地走下。）
戴老先生 何家不知那一个祖宗作孽，出了这样的子孙。
财 发 听说何大少爷去年年底又卖田产，他家这两千多亩田，这几年来，他年年卖，给他卖得只剩一百多了。
戴老先生 这一百多就算永远是他的吗？今年年底准定飞走，——将来不知道是怎样结果？
财 发 他同李顺卿李老爷很好，李老爷也许会帮他的忙。
戴老先生 李顺卿同何非，鸦片烟朋友，真是一对宝贝，这两个人，何非比李顺卿还算好些。何非只害自己，李顺卿害了自己，还要害人家。
一 珍 爷爷，轻说些，那边李顺卿来了。
戴老先生 哈哈！说曹操曹操就到。
（李顺卿上。）
顺 卿 呀，戴老先生，好久不见了，您好？
戴老先生 顺卿兄，您好？
顺 卿 你老先生看报还看得清楚吗？
戴老先生 眼睛不算好，报纸可天天要看。
顺 卿 难得！难得！我李顺卿就不喜欢看报，他打他的仗，我抽我的烟，彼此不相干，国家大事，管他娘！亡了国，反正还不是一样地吃饭？一样地抽烟吗？哈哈！（看见一珍。）
呀，你是一珍吗？
一 珍 （站起）是，李伯伯。
顺 卿 隔了一两年不见，竟长得这样大了。为什么不到我家里来玩？佩英时常念你。
一 珍 爸爸不在家，母亲死了，家里只剩爷爷弟弟同我，爷爷年纪大了我不能离开他，所以好久不去看佩英啦。
顺 卿 佩英这孩子同你从前同学的时候变得大啦，现在整天不在家，在外面乱跑，同她那神经病的哥哥闹什么救国，骂她也不听，气死人！戴老先生，现在的孩子不念书，专门讲救国，一天到晚，救国，救国，救得人头痛，这样的国家，亡了也没有什么可惜，救它做什么？我李顺卿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国家？国家有什么用？要是国家天天给我五两鸦片烟，我真要拼命去救啦！我那神经病的儿子，闹得更凶，同狗养的宋超英组织什么敢死队！
一 珍 呀，宋超英是我从前的同学。
顺 卿 敢死队？简直是送死队！闹得一塌糊涂！我老子的话，他简直不当是话，听得不高兴头一扭，就跑了，你看气死人！
我现在就在找他，把他找回来，教训他一顿。（向四面看，回过头来。）呀，财发你也在这儿？
财 发 （站起）是，李老爷。
顺 卿 你去年欠的租，说好年底送来，怎么不送来？你要赖？你就不送了，是不是？……呸！我李老爷不是好欺侮的！
财 发 那里！李老爷，你老人家知道，我去年运气不好，夏天病一场，花了几十块钱，后来我的女人养孩子，又花了几十块钱，去年年底真真没有钱，有钱早就送去啦。
顺 卿 去年年底没有钱，那么你什么时候有钱？
财 发 今年我想做一笔生意，有钱立刻把去年欠的送上去。
顺 卿 嘘！我不怕你不送来！仁富你知道吗？欠人家的钱，还凶，我把他送到县里关起来啦，你财发不要学他的样子，戴老先生，你说对吗？那些下等人，我不这样对付他们，他们就不知道我李老爷的厉害，好，财发，说过算数，限你两个月，把欠的都送来，不送来？……你知道的！……我李老爷不说了。
财 发 是，是。
顺 卿 你记得，我李老爷说到就做到，不客气，你准备好了，戴老先生，再见。
戴老先生 顺卿兄，你慢走。
（李顺卿大模大样地走下。）
（大宝跑上，撞他满怀。）
顺 卿 女孩子走路都不会走，这样野！幸亏撞着我李老爷，撞着人家，要把你送到县里关起来了，真是不懂道理的女孩子！
（顺卿摇一摇头慢慢地走下。）
大 宝 （向顺卿吐唾沫，伸舌头）鬼样子！戴小姐，那边好玩极了！
一大批学生子，听说下乡来做什么宣传，讲东洋人和中国人打仗，有鼓，有号，Ba da da ——一个女孩子唱鼓书，唱得真好听，可是我听不懂，还有画，画着东洋人，画这样大，（用手比一比。）——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大的画，两个学生子抬在肩头上，还有大幅白布，写着墨字，也是两个学生子抬着走，还有唱歌——还有演讲。男的女的，都去听，挤在一起，有好几百个人，那个李老爷的大儿子，他们说有神经病的，也在那儿，讲得顶起劲。人太多，挤得人家不能喘气，我就跑来了，听说还要到这儿来。
财 发 李顺卿那个儿子真有点神经病，现世报！昨天我看见他在街上走，碰到一个伤兵，那个伤兵问他要钱，他给他两块钱，还把身上穿的棉背心脱下来给他，在旁边看的人，都叫他蠢才，呆公，他不理就走了，李顺卿那一份作孽积下来的钱，到了他的手里，恐怕没有多久就要花光了。
（算命老王弹三弦上。）
老 王 算命！算命！阿要算命？算病苦，算婚姻，算生意，算财气……
大 宝 算命先生，我要算命。
老 王 大姑娘，你要算命，把你的八字报给我，我替你算一算。
大 宝 我要你算一算你自己什么时候死。
老 王 大姑娘，我自己的命倒没有算过，可是我算你的命——甲子乙丑丙寅丁卯将来一定给东洋人做老婆。
大 宝 死鬼！
老 王 一定给东洋人作老婆，命里注定的，没有办法。
大 宝 死鬼！你要上钉山！下油锅！将来不得好死！
老 王 大姑娘，我老王正活得厌了，死了倒好，这世界，我老王看不下去，忠厚的没有命，刁恶的爬上天，东洋人到过的地方，人不如狗，一条命不值一个铜子，杀人像斩草，一批杀去，就几百几千，现在不死，将来东洋人一到，上钉山，下油锅，都有你的份。
戴老先生 老王说得倒痛快！
老 王 我老王瞎子，那儿知道这些事，都是李顺卿那个神经病儿子告诉我的，那小子，神经病，他说东洋人来到，我们一起拼命，不管是瞎子，跛子，都去打东洋人，我想我老王瞎了眼睛，还有什么用处！我的刀还未伸出去，我的脑袋早就给东洋人搬家了，还不是去送死？
戴老先生 那个神经病的说得对，瞎子也有瞎子的用处。
老 王 要是真有用处，我老王也算一个了不起的人了！
（大宝的娘上。）
大宝的娘 大宝，大宝！
大 宝 唉！
大宝的娘 大宝，你什么地方去了，鸡不见了两只，你去找一找。好呀，老王，你给我大宝算一算命。
老 王 我算过了，大宝准定给东洋人做老婆，命里注定的，没有办法。
大 宝 死鬼！
老 王 算命！算命！算病苦，算婚姻，算生意，算财气，……（手弹三弦，慢慢地走下。）
大 宝 （呼鸡）咯！咯！咯！……（跑下）（香采和香采的娘上。）
大宝的娘 香采的娘，你什么地方来？
香采的娘 大宝的娘，我从镇上回来，我的香采快要出嫁了，我和她今天去剪衣料，花了三十多块钱。
大宝的娘 香采的娘，你这几年积下来的钱，都要拿出来用了。
香采的娘 是呀，香采这孩子怪听话的，现在出嫁了，我想给她多买一些东西带过去，缎子的旗袍，我也给她做两件，那缎子，真好看，卖八角五分钱一尺，大宝的娘我拿出来给你看一看。（解开包裹，把衣料送上去。）
大宝的娘 （把衣料披在身上走两步。）好看呀！香采这样标致的姑娘，穿上这缎子的旗袍，还不像活的天仙女吗？要把新郎官的眼睛都看花了！香采姐，你说对吗？
香采的娘 新郎官叫芳弟。他是有家财的人，我香采过去没有几件衣服，是要给人家笑话的，昨天老王给我的香采算命，说香采今年红鸾天喜星照命，春天要出嫁，嫁过后夫妻富贵荣华，过一辈子快乐的日子，大宝的娘，你知道香采的爸死了，我受了千辛万苦，才把香采养大了，现在看见她有了人家，怎么叫人不快乐呢，女婿算半子，我将来要靠女婿过日子呢。
大宝的娘 什么时候出嫁？
香采的娘 本来定三月初八出嫁，听说近来外面在打仗，风声不好，有人说东洋兵一两个月就要打到这儿，我听见，急死了，叫女婿提早接过去，现在那边差人来说，就定正月十八来娶，大宝的娘，你知道，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大姑娘养在身边，真有点不方便，早接了去，就不算我的事。早去了一天，早放心一天。
大宝的娘 那么，香采姐，没有几天要喝你的喜酒啦！
香采的娘 是呀！要请你喝喜酒。（向财发）财发伯，你也来喝一杯喜酒吧。
财 发 好的，村子里男婚女嫁，喝喜酒总有我的份。
大宝的娘 过几天，我带大宝去替你帮忙。
香采的娘 好的，你来。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走几步，回过头来。）大宝的娘，正月十八，你记得，你早几天来，这半个月，我要够忙了。（再走几步，回过头来。）正月十八，记得。（同香采下。）
大宝的娘 古书说得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的大宝今年十七岁，也该出嫁了，再不嫁，人家要说她是老姑娘了。
财 发 大宝的娘，你不要急，我慢慢地给她说一份好人家，像香采的娘一样，包给你一个好女婿。
大宝的娘 那真要请财发伯多喝两杯喜酒啦！
（大宝上。）
大 宝 妈，你说什么？
财 发 你妈说想法子早些把你嫁出去，免得你给东洋兵抢去当老婆。
大 宝 （给他白眼）死鬼！妈，那两只鸡找来找去找不到，连竹林里也找遍了，刚才我看见小青在后面溜过去，鬼头鬼脑，准定是他偷的。
大宝的娘 是呀，我也疑心是他偷，那杀千刀的，去年偷去两只大雄鸡，今年又来偷。我的鸡，宝贝似的，我自己也舍不得宰了吃。（咬牙切齿）那杀千刀的，给我捉到，准定砍掉他的手。
财 发 大宝的娘，还是宰了给自己吃吧，自己舍不得吃，留下来给小青同东洋兵吃，那才冤枉呢。
（二警察挟小青上。）
警 察 这小偷叫什么名字，你们知道吗？
大宝的娘 他叫小青。
大 宝 （高叫）妈，他的手里有一只鸡——一只鸡！
大宝的娘 （赶过去把小青手里的鸡夺来）是我的，是我的！杀千刀的！我找遍了找不到，原来是你偷的！
小 青 大宝的娘，你不要再咒，偷鸡算不得是贼。
大宝的娘 不是贼，是小偷！
小 青 你说得老子发火，将来把你的大宝也偷得来。
大宝的娘 杀千刀！杀千刀！你这不得好死的小偷！
戴老先生 你们把小青带到那儿去？
警 察 带到局里去，他的罪犯得大，枪毙的罪，他没有几天好活啦，我们送他上西天。
戴老先生 什么罪？
警 察 罪大得很，这死囚要钱不要命。
小 青 走吧，说什么废话？我小青反正总归一死，饿死，毙死还不是一样？现在这年头，我小青怕什么？肚子放在腿子上，到处溜。我小青只认得钱，认不得人，谁给我钱，谁就是我的老子，我就给他干，他妈的，我小青有出头一天，看你这些王八蛋，有命没有命？
警 察 （给他耳光）你敢骂老子？老子揍你这死囚，走，我们快点送了他的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