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本相
一
寒超同志将《陈楚淮文集》交给我,希望我为之写序,这是不敢当的。面对前辈的剧作,只有认真学习,写下我的心得和体会。
对于陈楚淮先生,我仰慕已久。还在20世纪60年代,正是枯坐书房,攻读研究生时期,一次在图书馆随意乱翻,偶然发现了楚淮先生的《骷髅的迷恋者》,一口气读下来,尽管还不能完全体会,却觉得它异常奇异,给我留下难忘的艺术印象。崭新的取材及其崭新的艺术视角和艺术手法,一改五四以来问题剧、人生剧的面貌,独放异彩。80年代,我之所以能够提出中国话剧也有现代派的看法,同曾经读过《骷髅的迷恋者》颇有关联,在《试论西方现代派戏剧对中国话剧之影响》一文中,就把它作为一个例证。那时,我对陈楚淮先生以及他的其他剧作所知甚少,但却让我对这位中国话剧创作的前卫探索者,有着深深的敬佩。
二
陈楚淮先生的剧作,在《中国现代戏剧史稿》中得到最初的评价,认为它是“三十年代剧坛崭露头角的青年剧作家”,对《金丝笼》、《骷髅的迷恋者》、《韦菲君》等作了简要的评析。而这部戏剧《汇集》则在家人的细心搜集中,将其毕生剧作尽收其中了。并收入邬冬文的《愿以血泪写心声——记剧作家陈楚淮教授》、李淳的《陈楚淮:如椽大笔今离去》等,对于先生的生平创作作了比较详细的记述,使我们得知,先生是闻一多的得意弟子,并且亲自指导他走上戏剧创作的道路。
从1928年4月在《新月》上发表三幕剧《金丝笼》开始,到1943年1月发表在《战时中学生》上的通俗短剧《黑旋风》为止,在大约十五年之间,总计发表剧作十二部:其中独幕剧七部,《药》(1928)、《桐子落》(1929)、《浦口之悲剧》(1930)、《骷髅的迷恋者》(1930)、《有刺的玫瑰花》(1934)、《铁罗汉》(1939)、《周天节》(1939);多幕剧三部:
《金丝笼》(1928)、《韦菲君》(1929)、《血泪地狱》(1939);短剧一部:《黑旋风》(1943);《幸福的栏杆》(1930年,国立中央大学半月刊,第一卷第七期)
楚淮先生的剧作,大体分为两个阶段,其前一阶段的《金丝笼》、《药》和《桐子落》等剧,继承和发扬五四的反封建精神,呼唤人的尊严和价值,反对对于人的“一切被压迫的束缚”;而从《有刺的玫瑰花》开始,其题材不但直接取材于抗战时期的现实生活,更激扬着爱国主义的精神,象一切抗战剧作一样,成为弘扬民族正义的战斗号角。
过去,我们常常把《新月》看成资产阶级文人的刊物,将其符号化为右翼的标志;但是,楚淮先生的前一段的剧作,大都发表在《新月》上。我以为楚淮先生的剧作,展现着他作为一个反封建的爱国主义的文化战士的风采,同时也是一位中国现代派戏剧探索的先驱。
三
楚淮先生的处女作三幕剧《金丝笼》,即表现出他的戏剧才华。
在大量的只见“问题”,不见“戏”的问题剧创作浪潮中,此剧脱颖而出。其特点在于把鲜明的倾向性同情节的生动性结合起来,它追求写出一个生动的故事,摆脱那种把戏剧作为单纯传播“思想”的工具的写法。
《金》剧,写一个出身于官僚家庭的大学生杨茹心,一反作为省政府委员的父亲的意志,不但参加进步的少年同志社的活动,而且同情共产党。
剧中人茹心同浣芬,两小无猜,情投意合,却在浣芬母亲的封建迷信思想支配下,认为他俩“犯阴叉”,硬是把他们拆散了,把浣芬强嫁给一个军阀的儿子。而茹心的父亲则不问儿子是否赞成,私下为其订婚,对象是一个官僚的女儿。
茹心同浣芬痛苦分手之后,爱上了在他看来酷似浣芬的侍婢小苹。可是,茹心之父却把小苹送给周委员做小老婆。小苹向茹心求救,茹心大胆地表示对小苹的爱恋之情;可是小苹却以为俩人地位悬殊,不能结合,而终于被迫到了周家。茹心,不顾一切,将小苹救出,并同她携手“向光亮的地方去了”!
作者把争取恋爱的自由同争取社会进步的追求结合起来,在20年代后期的剧坛上仍然是具有其新的特色的。在这部剧作中,作者已经格外注意戏剧情境的创造和对于人物感情的展示。《金丝笼》的剧名更有着作者对于象征性的艺术追求,可以说,《金丝笼》标志现代戏剧开创期在艺术上的可喜的进展。正因此,他才得到闻一多先生的器重和关怀,由此而成为《新月》戏剧主要撰稿人。
四
楚淮先生,正如30年代的进步剧作家一样,把他们的关注投向贫苦的百姓。
《药》,写了“在工厂里生,工厂里死的”一个家庭。郑大嫂的儿子阿贝被财主少爷打得吐血,卧床不起,但却无钱买药医治。何大嫂劝她将她女儿阿香卖给阔人家当丫头,以救治阿贝,但是郑大嫂不愿意把女儿往火坑里送。郑大嫂正在埋怨自己丈夫不争气,丈夫却被警察抓走了,郑大嫂听到之后,立即昏死过去。此剧,从一个侧面对贫苦百性的苦难生活作了深情的展示。
如果说,《药》还停留在苦难的展示上;而《桐子落》,作者怀着凄惋的心境,写出了对于一个贫苦的山村农妇命运的深情缱绻的悲歌。
此剧再一次展现了作者善于营造戏剧氛围的才能,他把一个悲凉的雨夜,伴随着那犹如桐子落的凄凉的雨声,来展现一个农妇的悲凉的命运,写得情景交融。特别是农妇带着她那不得实现的可怜的希冀死去的情境,让人久久难忘。
《浦口之悲剧》,也展示着作者善于扑捉戏剧性的创作才能。爷爷和母亲听说自己两个在外边当兵的孙子、儿子就要回来,真是望眼欲穿啊!孙女阿英急着去找两个哥哥,她却遭到一个大兵的追逐,急忙跑回来躲到二哥阿明身后,追赶上来的大兵,扑向阿英。阿明出面阻拦,遂起冲突,于是相互开枪,两个人都惨死于血泊之中。
母亲赶来,发现正是自己企盼归来的两个儿子。正是在这巧合之中控诉了军阀的混战,以及战争对于百姓的戕害。
值得重视的是写于1929年的《韦菲君》,楚淮先生以锐敏的眼光,投射到韦菲君这样的知识女性。她本是一个十分纯洁而心地善良的乡村女教师,但是在她因家中负债累累,又在人们的再三诱惑下,跑到上海去作电影明星。在十里洋场、纸醉金迷的生活中,她一步一步跌入堕落的深渊,不能自拔,而导演陈梦彪则是将其带入深渊的祸首。当她终于醒悟时,她沉痛地说“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最后,她在良心的逼迫下用枪打死将她置于苦海的陈梦彪。可以说,韦菲君是曹禺《日出》中陈白露形象的先导人物。此剧最早在中国话剧舞台上真实展现了当时女演员的悲剧遭遇,透露着作者现代性的批判眼光。
五
在本质上,楚淮先生是一个具有现代感的剧作家。他对于30年代正在崛起的现代都市生活,有着一种深恶痛绝的直感,如《韦菲君》。
《骷髅的迷恋者》则上升为现代性的诗意境界。此剧一别楚淮先生昔日的现实主义创作风貌,而是以象征主义的手法,神秘的色彩,刻画出人生的孤独寂寞,写出现实世界的残酷。一切是象征的,神秘的;一切又是现实的,并具有诗意的。
一个临近死亡的老诗人,他所守着的,是一个不得与其沟通的仆人,面对的是一个“骷髅”,实际上面对的是他寂寞而孤独的人生,一个“残酷的世界”。剧情(或剧中人物)充满着对于生活和世界的精神恐惧。
在一个凄凉的冬夜里,对于老诗人来说,“随便什么东西都很阴森,那对红灯好象荒山上的鬼火,不是红的光,简直是绿的光”。在这孤独的屋中,一个孤独的老人,他格外的寂寞了。他盼着有人来陪伴着,盼着他花钱请的、与之作伴的金小姐,他苦苦地等啊,等啊,没有来;他盼着月亮出来,月亮也没有出来,只听阴风沙沙,只见鬼影重重,是更深度的孤独悲哀,是更诡异的感觉和更残酷的寂寞。
他所盼的一个也没有来到,可是死神却不期而至。他自己都惊叹道:这是“让一个诗人寂寞地死去?残酷的世界!”
我们所看重的,就是楚淮先生这种对现实世界的现代性的残酷感受,他把这种残酷上升为美学的境界;此后,我们在曹禺先生的《雷雨》、《日出》和《原野》中,也看到他对这种现代残酷的审美提炼。
我以为,楚淮先生在中国现代派戏剧的探索上起到了先锋的作用。
六
由于全民抗战运动的兴起,使得楚淮先生将自己的戏剧创作全力投入火热的抗战运动之中。
楚淮先生抗战题材的剧作有着他独到的思想特色,第一,先生在剧作中重民族的大义、国家大义的开掘和高扬;第二是重民族气节的热情歌颂。
写于1934年的《有刺的玫瑰花》,就是一部弘扬民族大义的剧作。大学生陈家驹与同学约好,一起到东北参加抗战。不料,陈家驹却沉迷于新婚的欢乐之中,把先前的约言置之脑后。他的行为,颇令同学气愤,但却以为这是他的妻子王香玫迷住了他。于是他们一致要声讨女人,“打倒狐狸精!”出乎他们意外的是,王香玫却深明民族大义,坚决支持丈夫陈家驹奔赴东北杀敌,并声言,如果陈家驹不去抗敌她则与之决裂。她向大家表示:“爱国超过爱情!”于此,刻画出一个靓丽的爱国女子形象。
《铁罗汉》则歌颂在敌人面前决不屈服的民族气节。一个当年曾和一位日军司令织田辰雄是老同学的老铁,不但成为刺杀织田的刺客,而且成为织田的“阶下囚”。织田采取种种手段,威逼利诱,妄想老铁屈服。先是将当年另一个老同学,现在是织田司令部的顾问的王伯达叫来说服老铁,但却遭到老铁的无情的讽刺;继之,织田又将老铁的父亲和弟弟带来,而老铁则教育弟弟,告诫父亲,牢牢记住为国而死是光荣的。再次,织田杀死老铁的父亲和弟弟之后,又把他的妻子喊来,老铁则又教育妻子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妻子遂毅然自尽。老铁,一身正气,一身硬骨,宁可家败人亡,决不屈服,于此唱出一首坚守中华民族气节的赞歌。
《周天节》也塑造了一个坚持民族气节,不为敌人名利所诱惑,坚决不给日本做事的乡绅周天节的形象。
这些剧作在抗战中都演出过,鼓舞了教育了广大的观众。
七
在即将迎来中国话剧百年之际,《陈楚淮文集》的出版是很有意义的。它让我们永远记住,这些话剧界前辈,是怎样艰苦卓绝地开创中国话剧的,又是怎样开辟中国话剧的发展道路的。
话剧,在中国从来都不是单纯的娱乐的工具,这是历史,也是传统,更是中国话剧的基因,是不可忘记的,不可丢掉的,也是丢不掉的!
2005年国庆假期中
于京东罗马嘉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