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 芬 是的，是的，你先去对梦彪说，我再叫倩妃也对梦彪说，两个人说同样的话，他自然会相信。
茜 娜 倩妃肯吗？
露 芬 一定肯，一定肯。
茜 娜 那么……
露 芬 你不要多费心思，总而言之，这件事对于你只至少有点益处。
茜 娜 （沉思。）不过，我觉得这样太……有别的法子吗？
露 芬 没有别的法子，只有这个法子最好了。……你真是小姑娘，要做就做，还想别的做什么？
茜 娜 唔……若使梦彪不相信呢？
露 芬 梦彪相信不相信不干你的事，你只要说就好了。
茜 娜 怎样说起才好？凭空说起会使他疑心。
露 芬 你真笨，随便怎样说起，都可以，只要说到……就好了。
茜 娜 不过很难说，因为我从来没有说过谎话。
露 芬 谁叫你说谎话，你当它是真话好了。横竖是一样的，谁会知道你说的是真话，是谎话？……你放胆说罢，梦彪也是糊涂的人，决计不会精细地计较。
茜 娜 若使我说不清楚，你要帮我说。
露 芬 那自然，那自然。……
茜 娜 若使梦彪……
露 芬 （忽然站起大声地喊。）茜娜，你也在这里吗？来了多久？
（茜娜无缘无故地听她这样喊，倒被她吓了一跳。）
（梦彪在月洞中现出。）
露 芬 呀，梦彪，我跑到这里来，你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似乎你在我的后面跟着一样。……
（向茜娜。）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茜 娜 唔。……
梦 彪 （丢了嘴里含着的香烟。）菲君什么地方去了？
茜 娜 唔……
（露芬，急向茜娜使眼色。）
茜 娜 同，同飞萍到外面去了。
梦 彪 同飞萍到外面去了？怎么时常同飞萍到外面去。（向露芬。）什么时候去的？
露 芬 大概六点钟出去的。……不要管他们罢。（向天空凝望。）
今天晚上的月色好极了，似乎是一层银纱铺在树林上面一样。
梦 彪 （绉着眉毛。）菲君时常跟飞萍出去做什么公事？（看着露芬。）
（露芬急将视线避过，向茜娜打手势。）
茜 娜 做什么事吗？做……
露 芬 （现出幽闲的态度。）我们去散步罢，这样光亮的月夜，不去散步，真是傻子。去梦彪。
梦 彪 （不理露芬，急向茜娜问。）什么事？
茜 娜 有什么事，你自己想一想，就可以知道了。
梦 彪 我不知道，你说，你说。
露 芬 倒底什么事，茜娜，你说罢，这样半吞半吐做什么？（顺手捻一下茜娜的臂膀。）
茜 娜 （向梦彪。）她把你的钻戒也送给飞萍了，你还做梦？
露 芬 什么钻戒？
梦 彪 （怒极但而拼命忍住。）没有什么钻戒。
茜 娜 不要瞒罢，大家都知道了，还瞒什么。（向露芬？）你，你还不知道吗？是梦彪送给菲君的。
露 芬 呀，梦彪送给菲君，……菲君又送给飞萍，是不是？
茜 娜 是，是，是呀？……
梦 彪 菲君现在什么地方去了？
茜 娜 不是对你说过，同飞萍出去了吗？怎么又忘记了。
梦 彪 我不信菲君会……
（露芬拉一下茜娜的衣角。）
茜 娜 不信？还有呢？
梦 彪 还有？……
（倩妃慌张地由月洞上。）
倩 妃 （急急地说。）你们知道吗？……
梦 彪 什么事？什么事？
倩 妃 （换一口气。）晶珠被飞萍杀死了，你们知道吗？
茜 娜 （大惊。）天呀！
梦 彪 （惊愕。）什么，被飞萍杀死了？
露 芬 （微惊。）被飞萍杀死了？为什么？
倩 妃 听人说，飞萍看见什么黄少爷到晶珠的房间里去，晶珠看见黄少爷进来，就把黄少爷抱住，做出肉麻的样子。飞萍看得眼熟，手枪一放弹子就飞出去。他本来想打死黄少爷，谁知道这颗子弹，不偏不正，巧巧钻进晶珠的胸口。
梦 彪 现在怎样？
倩 妃 死了！
茜 娜 好可怜！
露 芬 飞萍呢，现在什么地方？
倩 妃 逃走了！（向梦彪。）呀，你回去查查看，有没有东西给他带走，听说……
梦 彪 大概没有什么东西，抽屉里藏的三千块钱，只有菲君知道，他不见得知道。……不过查一查看也好。
（梦彪下。）
露 芬 （向茜娜。）你怎么把最要紧的事掉了，你对梦彪说了半天，那一件还没有说到。
茜 娜 我正想说，倩妃就跑来了。……横竖梦彪天天在这里，明天后天对他说都可以。
倩 妃 你们说的是什么事？
露 芬 就是我前天对你说的事，你有对梦彪说起了没有？
倩 妃 说起了，可是梦彪还不相信。
茜 娜 我早知道梦彪不会相信。
露 芬 现在趁晶珠杀死的机会，再对他说，不怕他不相信。你以为梦彪是明白的人吗？不是的，有时候糊涂起来，简直糊涂得像着了鬼迷一样。……况且我们对他说的话，都是有证据的，还怕他不相信吗？
茜 娜 不过证据是假的。
露 芬 管它假的真的。
倩 妃 茜娜真是小姑娘，这一点事也不懂。人家以为千真万确的证据，十件里面总有十一件是假的。前月，我的老爷一天杀死几十个学生，赤化啦，绿化啦，那一件没有证据；可是这些证据，都是王参谋造出来的。若使都如你这样说，杀人一定要真的证据，那么天下没有一个人可以杀得成了。
茜 娜 假造的证据，怎么有人相信？
倩 妃 造得好，还怕没人相信吗？
（菲君低头上。）
露 芬 （走近菲君，脸上泛着极和霭的笑容。）什么地方来，菲君？
菲 君 （有意无意地说。）在园子里散步。
露 芬 （捻着菲君的手。）呀，你的手怎么这样冷？不是着了凉吗？
菲 君 不是。……不过身子稍微有点不舒服。
露 芬 快去穿件衣服，着了凉不是玩的。
倩 妃 这样天气，那里会着了凉，除非是纸做的。
茜 娜 那也不能说。
菲 君 不会的。
（里面传出“菲君，菲君”的喊声。）
露 芬 呀，梦彪来了！（注视菲君。）
茜 娜 （现不安状。）菲君。
菲 君 （似乎没有听见茜娜的话，提起大步，向月洞走去。）你们不要说我在这里，我去躲在那里，等他出来的时候，吓他一跳。（伏在月洞边柳树下。）
（“菲君菲君”的喊声愈亮。）
菲 君 （向露芬等摇手。）你们也不要作声。
露 芬 （狡笑。）菲君真聪明，竟会作弄起梦彪来。
（“菲君菲君”的喊声更亮。）
菲 君 梦彪着了迷了，为什么喊得这样响？
茜 娜 （益觉不安。）菲君！……
菲 君 （向茜娜摇手。）来了，来了，不要作声。
茜 娜 （低声向倩妃说。）菲君还不知道……
倩 妃 （看她一眼。）梦彪来了。
（梦彪自月洞上，脸上布满怒色。）
菲 君 （自柳树下扑出。）哈！哈！梦彪！
梦 彪 （恨恨地执着菲君的手，厉声对她说。）菲君钻戒呢？钻戒呢？……
菲 君 （吓得目定口呆。）钻戒吗？……
露 芬 什么事，梦彪？
茜 娜 嗄唷！吓死人！
露 芬 什么事，梦彪？
梦 彪 （不理她们说的话。）钻戒呢？钻戒呢？……
菲 君 （带着哭声。）钻戒吗？……掉了！
（梦彪用力向前推去，菲君倒在地上。）
（幕下）
第四幕
时 第三幕后一日。
景 和第二幕同幕开，菲君坐在沙发上流泪。露芬坐在她的身边安慰她。茜娜坐在方桌边，面向菲君，现出欲语不语的神气。
菲 君 （一边拭泪，一边说。）我当初抱着满腔热情到这里来，到了这里，自己以为找到安身的地方了，谁知会糟到这步田地。
早知这样，我就死心在小学里做教员了。现在电影演员做不成，小学教员也做不成，倒底叫我那里去才好呀！
露 芬 （恳切地安慰她。）梦彪这次辞退了你，可能是出于误会，若使他知道了是误会，他一定后悔不应该这样做。……
菲 君 他到底为什么事对我生气，也得向我说个明白，不说个明白，我怎么知道自己的过失呢？
露 芬 你现在不用着急，先安心地在这里住下。等我去劝解梦彪，梦彪虽不大听我的话，若使我诚恳地对他说，大概也会相信。你知道，我是非常疼你的，自这件不幸的事发生以后，我替你非常难受。……无论如何，我总替你设法。（偷偷地看一下茜娜，又回过视线，注在菲君的面上。）
菲 君 你替我设法，我很感谢你，但而现在，事情闹到了这样，还有什么面目重新进去。别人也许不觉得什么，我，你知道的，对于这些事是非常认真的，有了这些事在心上怎么还可以相安地在这里过活。我知道很清楚，我再也不能在这里过活了。这里原不是我这样笨的人，可以过活的。我未到这里，心里早已知道，来到这里，不知被什么迷住了，竟以为这里是可以过活的。今天，我才知道这里的真相，也知道我自己已经不是原来自己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你想“再回头已百年身”是多么痛心的事！
……（又哭。）
露 芬 不要哭罢，菲君，你哭起来，我益发觉得难受。（用手帕拭去菲君脸上的眼泪。）……你应该相信我是非常疼你的。
菲 君 （深深地叹一口气。）你疼我有什么用处？梦彪从前不是很疼我吗？可是现在，他已认不得我是什么人了。
露 芬 （用手握紧菲君的手。）不要再谈梦彪罢，谈起了梦彪，又不免多添一分烦恼。
菲 君 我的眼前只有一条死路了，还管什么烦恼不烦恼。……
唉，露芬，你知道吗？（低声。）我已有四个月的身子了，这四个月的身子，自然要梦彪负责任。……
露 芬 梦彪说这不是他应负的责任，是……
菲 君 不是他是谁？
露 芬 梦彪说这是什么人应负的责任，你自己一定明白。……
菲 君 （泪下如雨。）天呀，我不料梦彪竟是这样的人！我不知是他变了样子，还是我变了样子。四月以前的他，和四月以前的我，是现在这样的吗？我只恨自己没有能力去……
茜 娜 （呆呆地。）菲君！
露 芬 （惊起。）做什么，茜娜？
茜 娜 （嗫嚅地说。）菲君！我可怜你！……
菲 君 （带着惊奇的神色看她。）唔！……
茜 娜 （泫然。）我心里满望替你想一个法子，可是无论如何想不出来。……我总觉得不安，你这次的事是……
露 芬 （急急地看一下茜娜，抢着说。）茜娜，不要再说过去的事罢。过去的事，说它没有益处。最好是赶快替菲君想一个好的法子。
茜 娜 是的，要赶快替菲君想一个好的法子，使梦彪知道菲君和飞萍真没有什么关系。
菲 君 天呀，怎么有人说我和飞萍有关系呢？
露 芬 这次飞萍偷去的几千块，只有菲君一个人知道。由这一点，梦彪自然会疑心到别的关系。……现在，飞萍逃走了，更是没有证据。
菲 君 我不知犯了什么罪孽呀！（又伏在沙发的角上呜咽着。）
茜 娜 （绉紧眉毛。）菲君，不要哭罢，不要哭，我求你，我求你，……我早知道这样，我……（看见露芬恶狠狠地注视她。）
我也……
菲 君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这样替我设想，我很感谢……
茜 娜 （几乎欲哭出声来，勉强忍住。）你说感谢吗？……唉，菲君！……
露 芬 茜娜，你怎么还是这样孩子气！菲君这样伤心了，你还尽说伤心的话给她听，你应该劝解她才是。……
菲 君 天呀，我只好去死！除了死没有别的路好走了！
茜 娜 （声音颤动。）菲，菲君！……
露 芬 菲君，你何必向坏的地方想去，你的年纪还轻，将来光明快乐的事正多哩。
菲 君 还说什么将来，我的将来已经给我自己葬送了。
露 芬 女人同男人发生过一次关系，本来算不得什么事，你看那个时髦的女人会把这些事放在心上，菲君也太认真了。
菲 君 我说过这就是我的弱点，别人看这些关系，算不得什么事，可是在我看来，就是天大的事了。
露 芬 你当它没有怎么一回事好了。
菲 君 这怎么可以做得到？
露 芬 事情已经这样了，想它有什么益处？
菲 君 明知是没有益处的，但而我不能禁止我自己不去想它。
露 芬 菲君，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好了，你要想的是将来的事。
……我先替你去找梦彪，看梦彪的态度怎么样，再决定处置的方法。茜娜，（向茜娜。）来，来，我和你一道去。
茜 娜 你先去。
露 芬 不，一道去，一道去。
茜 娜 你先去，我立刻就来。
露 芬 （拉茜娜。）去，去。
茜 娜 不要拉，我去好了。
露 芬 要去就去。
茜 娜 （回头向菲君。）我还有话同你说，在外厅等你。
菲 君 （拭泪。）好，你去罢。
茜 娜 一定来，我在外厅等你。
（露芬，茜娜退。）
（沉默。）
（高心泉上。）
心 泉 菲君。
菲 君 （仰头。）呀，心泉。（泪下如雨。）
心 泉 （温和地走近。）菲君，菲君……
菲 君 心泉，你知道……唉！（泣不能言。）
心 泉 菲君，不要哭罢，你的事我完全知道了。
菲 君 原谅我，心泉，原谅我。
心 泉 我原谅你，原谅你，无论你做下了什么事，我总原谅你。
菲 君 我深悔当初不听你的话。……
心 泉 不要再提当初的事罢。这一次不幸的事，别人也许替你伤心，可是我倒替你快活；没有这一次不幸的事，你永不能认识社会的真相。现在，你总可以离开这里了。
菲 君 我离开这里，到那里去呢？
心 泉 你可以再回乡下去。……小学生看见你回去，一定非常喜欢。
菲 君 我还有什么面目回到乡下去？……我这么堕落的人，看见纯洁的小学生，岂不愧死？
心 泉 菲君，你不要以为自己是堕落的人，我敢说，你不是堕落的人。
菲 君 你不是说过我是堕落的人吗？现在，反说我不是堕落的人，这不是故意叽笑我吗？
